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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变奏五 白色追忆(下) ...

  •   变奏五 白色追忆(下)
      Var. 5 Blank Reminiscence (DEFGH)

      D.
      纪念布瓦尔迪厄250周年诞辰音乐会结束后,等待人群散去,化妆间最终只剩下两人,昆汀收卷好欢迎横幅,才在奥格斯汀身边坐下。

      两人视线交汇,昆汀却移开目光,率先开口。

      “关于那件事,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已经不重要了。”奥格斯汀语气淡然,随即看向手表,从沙发起身,礼貌微笑致意,“我等会还有事,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就先回了。”

      “等等。”昆汀从沙发坐起来,前倾上半身,从奥格斯汀身后拉住他的手,恳切道,“我想这次有必要彻底说清楚。”

      奥格斯汀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发问,语气不像是在责问,也不像是在质疑,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选择说谎隐瞒?”

      昆汀缄默不语,慢慢松开奥格斯汀的手。

      “既然谎已经撒了,为什么不撒的更彻底一点?”奥格斯汀转过身,背对昆汀倚靠到沙发扶手,双手抱臂,苦笑道,“还不如直接告诉我说是自己摔倒的,你是傻吗?选择独自揽下。”

      昆汀听着一阵欣慰,又一阵惶恐,内心升起强烈疑惑,畏缩不安,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试探性问:“你——记起来那些天发生的事情了?”

      一年半前。

      奥格斯汀双眼微微睁开一道缝隙,迷糊中感觉自己趴在雪地里,脸贴在冰冷的白雪上,这感觉并没有很糟糕,反倒令他觉得宁静而安详。

      ——这是在做梦吧。

      奥格斯汀并未立即爬起身,理所当然感觉这是梦境,自己应该是趴在床上之类的地方,他想再次入眠,便重新闭上双眼。

      这次短暂的合眼后,无尽黑暗中若隐若现出现一只翻飞起舞的蓝色蝴蝶,周围的黑暗从蝴蝶翅膀边缘开始侵染,不一会儿,那只在眼前晃动的蝴蝶渐渐远去,被淹没进茫茫黑暗之中。

      奥格斯汀试着回想最近一些经历,发现蝴蝶这种生物并没有在身边出现过,甚至没有碰见过任何与蝴蝶相关的事物,越是回忆,大脑越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出现蝴蝶?现在正值夏季?

      从脸部感受到的丝丝冰凉不断渗入全身每一处部位,奥格斯汀逐渐感受到一阵寒意袭来,他隐约听见有急躁的声音在呼喊他,催促他醒来。

      ——这不是梦吗?而是现实?怎么会?

      奥格斯汀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雪地上“睡觉”的事实后,感到万分疑惑,他能隐约感觉有人将他上半身低低搂在怀中,他想要立刻爬起来,但右手臂却不听使唤。奥格斯汀微弱动作引起身旁人察觉,接下来,他感觉到有人在搀扶他,只好借助那人帮助,依靠下半身力量勉强支起上半身。

      霎时间,眼前的风景令奥格斯汀感觉恍如隔世,锯齿状山延将湛蓝天际与洁白雪地分割开来,周身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松树林。

      ——原来,已经是冬季了吗?

      奥格斯汀抬起左掌,黑色手套接起片片雪花,一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冬日室外活动场景,与哥哥姐姐们堆雪人、打雪仗,躺在雪地用四肢来回划圈留下印记。雪地上,他戴着墨镜,仰望漫天下落的雪花,一切都是那样静谧而美好。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痛?”昆汀将奥格斯汀双脚上的雪靴卸下来,搀扶他在雪地上坐起。

      奥格斯汀收回视线,听见问话后,一开始感觉身上除了右手臂外别的地方没有异样,但仔细感受一下后,发觉头部右侧有些麻木,同时又隐隐作痛,越在意越能感觉到阵阵刺痛,右手臂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愈发剧烈。奥格斯汀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坐在雪地上,对昆汀的行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任凭他摆弄自己身上陌生的滑雪装束,表情木然,口吻近似呢喃梦呓:“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里?”

      昆汀停下动作,对奥格斯汀的发问感到疑惑,他感觉对方神志恍惚,意识甚至有些混乱,极其不妙的预感在心中弥漫开来,他试着解开奥格斯汀的头盔,想检查他头部是否受伤,并对身旁一位滑雪者小声说:“他好像失忆了,你赶紧用对讲机联系一下这片区域巡逻的急救人员。”

      滑雪者迅速回应昆汀:“在刚刚等你赶来的过程中就已经联系了,他们派人正在赶过来。”

      昆汀摘下奥格斯汀的护目镜,慢慢取下头盔,这才发现他右半边脸上有凝固不久的血痕。昆汀顺着血迹找到头部右侧的破口处,轻轻拨开头发,还能发现之前被遮住的裂口处仍有汩汩渗血,一直淌到脖颈。昆汀连忙用手抵按住奥格斯汀右侧头部瘆人的伤口,尽所有可能努力镇定情绪,压低音量回应说:“我们到霞慕尼来滑雪了,现在在阿尔卑斯山区的野雪树林。”

      奥格斯汀完全没有印象,越往前回想越发现像是一脚踩空,最后的记忆好似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假期,家中庭院鲜花遍地,蝴蝶翻飞,阳光灿烂到刺眼,甚至令人有些晕眩,紧接着便是刚刚黑暗中翻飞的蓝蝴蝶。他注意到手腕上戴着的陌生腕表,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继续表达心中的疑问:“今年是什么年份?”

      “朋友,认得我是谁吗?”昆汀身旁一位滑雪者怯生生提问。

      “不认得……你是?”奥格斯汀盯着摘下口罩露出脸的滑雪者,发觉对方看自己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身患绝症的病人。

      “我是……”陌生滑雪者看着奥格斯汀半张脸满是血迹,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对不起,朋友,真的很抱歉……”

      昆汀拍拍杰森肩膀说:“他应该是脑震荡短暂性失忆了,你们才认识不到一周,他不记得你了很正常,但他应该还认识我。”

      昆汀在奥格斯汀身前跪蹲下,轻声问道:“格斯,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奥格斯汀瞪大双眼回答道:“昆汀,我们……不是在为国际作曲大赛准备参赛作品吗?”

      “国际作曲大赛是将近大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昆汀轻声解释说,“格斯,你大概两周前从英国飞到法国,我们才见面不到一周。刚刚,你滑雪摔了一跤,撞到头部,应该是失忆了。”

      “我失忆了?”奥格斯汀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此刻真正关心问题的答案,也仿佛全然忘掉之前昆汀的回话,好似话语内容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他总感觉好像有更重要的事在发生,但怎么也没有头绪,只是自顾自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昆汀没有回答,他能感觉得到奥格斯汀现在时间概念与记忆都是混乱的,再怎么解释可能也无济于事。他们之间一直都用的是法语交流,可自从奥格斯汀昏迷后又清醒以来,一直都在用英语和他交谈,他不再回答奥格斯汀反复提出的疑问,而是尝试着问一些能引起对方回忆的问题:“你还会讲法语吗?”

      奥格斯汀没有作答,仿佛刚才的对话不曾发生一样,他语气平和,仍然用英语反问一句:“我在法国?为什么会在法国?”

      昆汀逐渐察觉到,在奥格斯汀意识中,真实有效的对话节奏,取决于他理解并接受当下情况的节奏。在奥格斯汀为何身处法国这件事情上,昆汀实在不忍心告知他,由于这次事故,他可能会错过这次与他梦寐以求指挥大师威廉合作演出的机会,演奏的还是他目前最中意作曲家的钢协作品。昆汀记得奥格斯汀有多么重视,又是怀揣着如何激动的心情相继告知,他为此准备很久。倘若没有发生意外,通过这次机遇,他本能够顺利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舞台。

      昆汀试着从奥格斯汀有记忆的时候切入话题:“关于作曲大赛的参赛作品,为钢琴与室内交响乐团所作的小协奏曲《冰花》,你已经完成了,你还记得吗?”

      “完成了?好像是改过许多遍了……”

      “是的,改过无数遍,你和我提起过作品灵感来自澳大利亚南极洲领地(AAT)的世界自然奇观——冰花,你也因此而命名。作品改编自你本科时期所创作的钢琴三重奏,但你一直不满意,通过那次参赛,又拿出来重新修改,扩增编制,直到满意为止。”

      “西里尔听过我的作品了吗?”奥格斯汀问。

      “听过了,你亲自演奏给他听的,西里尔·高瑟指挥室内交响乐团将你的作品现场录了音,你当时将录音和乐谱一起提交参赛了,你还记得吗?”

      “西里尔怎么评价我的作品?”

      “他说你这部作品有类似弗兰森斯与佩里西斯的和谐优美风格,出类拔萃,超乎他的意料。”

      “是这样吗?弗兰森斯、佩里西斯……我确实有参考过类似这两位作曲家的作品。”

      “对,没错!”昆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接着往下问,“你知道你这部音乐作品最终获奖了吗?获得了现代古典音乐流派室内乐组的第一名。”

      “获奖了?第一名的话,我记得就可以到维也纳演奏,作曲家也会受到邀请。”

      “是的,最后我们一起去了维也纳,你亲自指挥了这部室内协奏曲作品,换我演奏的钢琴部分,演出很成功,你还记得吗?”

      “我好像记得……西里尔特地辅导过我一段时间指挥,然后你也配合的很好,就像我在作曲时你在一旁配合我一样……”奥格斯汀感觉到阵阵头疼,还有右臂传来的剧痛,令他无法继续进行思考,他抚上右臂,轻声问,“这些事情,都是最近才发生的吗?”

      “不,这些都是去年的事情了。”昆汀注意到奥格斯汀不协调的动作,问道,“手臂很疼吗?”

      奥格斯汀点点头,但这个行为立即被昆汀严肃制止,他连忙用双手固定住奥格斯汀头部,厉声说道:“不要摇晃,你刚摔倒时撞到头部脑震荡了,别再增加创口处的负担。”

      “好,好……”奥格斯汀轻声答道,抬起左手搭到昆汀扶在自己头侧的手背上,侧脸轻蹭他手心,小心翼翼盯着他,像犯错知改的孩童,惹人怜惜。

      昆汀从未见过奥格斯汀露出过此般神情,也从未见过他主动这样亲昵触碰过自己,露出苦涩微笑,凑近他轻声问:“格斯,你还记得,来到霞慕尼小镇的第一天傍晚,我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不记得了,你说过什么?”

      昆汀短暂沉默。

      奥格斯汀又追问:“很重要吗?”

      昆汀释然,叹一口气道:“不,不重要了。”

      “你到底说了什么?”

      “没什么,想不起来的话,就别去想了。”

      昆汀转移话题,询问些时间大致发生在半年前的事情,见奥格斯汀都回忆的差不多,他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又问些相对近期的事情。

      “你还记得最近在练习哪些曲目吗?”

      “拉二?”

      “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一和第二钢协,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也都已经出过录音专辑,再试着回忆一下看。”

      奥格斯汀微微皱眉,克制住用摇头表示否认的行为,口述道:“巴赫……德彪西……好像还有圣—桑和拉莫?”

      “很接近了,”昆汀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下来,“那你还记得下周要去巴黎演奏圣—桑的哪些曲目吗?”

      “不行,记不起来……”奥格斯汀合上双眼,耳边嗡嗡作响,时不时断续出现嘶鸣声,“头很痛,右臂也……”

      “好,不说话了,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昆汀很早便想检查奥格斯汀右大臂的情况,隔着滑雪服从外观上根本无从判断,但同时也不愿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让他脱掉外套,只得重新为他戴上头盔,将他揽进怀中。

      两人头碰头俯靠在一起,昆汀从未感觉离奥格斯汀如此之近。如果此刻能够永恒,昆汀希望他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丧失以往他们相处的那些记忆,也没关系。

      昆汀合上眼,安静享受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往更加自私的方面想,这仿佛就像是上天赐予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当他睁开双眼,对于此情此景,终究还是要直面现实。

      最糟糕的情况,如果手臂受重伤的话,奥格斯汀近期一系列演奏行程都得取消或者重新安排,昆汀知道后续避免不了和奥格斯汀的经纪人朱尔斯·迪布瓦联系以及打交道,这绝对称得上一件顶级麻烦事。昆汀看眼身旁一样正焦急等待着救护人员到来的杰森,一时间又觉得,当下情况实在不好跟朱尔斯讲明。

      昆汀与奥格斯汀对上视线,波光粼粼湖面即便结冰,也依然清晰倒映着世间万物,撷取一切景象中最旖旎动人的风光,洁白静谧。几经斗争,昆汀所坚守的道德与良知底线,最终还是在这双灰绿眼眸前彻底溃败下来。

      “格斯。”

      “嗯?”

      “我收回刚刚的话——其实很重要,那天傍晚,你对我说过的话很重要。”

      “所以,我到底说了什——”

      奥格斯汀话还没说完,就被昆汀用唇封回。他难以置信般瞪直双眼,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活似凭空消失。

      昆汀不舍松开奥格斯汀冰凉的双唇,下巴靠到他左肩,轻声道:“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是我。”

      奥格斯汀后倾上半身与昆汀保持距离,盯着对方,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也回应了你。”昆汀吐字艰难吃力,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们已经是……恋人了。”

      原本奥格斯汀不清醒的大脑更加混乱,他一时语塞,尽最大努力回忆,可大脑依然空荡一片,疼痛如潮涨潮落般持续不断,他皱起眉,合上眼,一手撑住雪地,一手捂住太阳穴。

      昆汀见状,连忙扶住奥格斯汀问:“怎么了?格斯,你还好吗?”

      “从刚刚起,这一切,都感觉像是一场梦……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没关系,你会慢慢适应的。”昆汀搂紧奥格斯汀。

      奥格斯汀越想越感觉很是违和,他扭头面朝杰森问:“朋友,我表白时,你在场吗?”

      “很遗憾,当时我并不在场,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我们来到小镇的那天,你和昆汀住一间房,晚饭后,我就没见着你们俩了。”杰森望一眼昆汀,又面朝奥格斯汀,“其实,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昆汀。”

      奥格斯汀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是真的,他此刻正在伤害对方的感情。他转念又想,他相信对方不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很抱歉,昆汀,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奥格斯汀低下头,苦笑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可,为什么你刚刚还要说不重要呢?这明明,太重要了。”

      昆汀一愣,随即露出难过神情:“因为,我伤害了你,甚至,欺骗了你。”他话中有话,自知这些话不仅仅只是字面上一层含义,说完这些,他竟感到轻松不少。

      “怎么会?”奥格斯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滑雪时,是我撞倒的你,害你受的伤,我真的非常抱歉——这一切,都怪我。”

      杰森听见这话,瞬间大惊失色,他慌忙看向昆汀,却发现对方正面色凝重对他隐晦摇头。杰森立即闭住嘴,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中。

      “别这么难过,”奥格斯汀扯出一丝浅笑,“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你不好,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奥格斯汀原本以为,“告白”就是他遗忘的重要之事,可被昆汀这么一说,那种不安感,又重新浮现,或者说,始终都未曾消失过。

      ——一定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位骑着雪地摩托,身穿大红色滑雪服的救援人员匆忙赶到现场。急救员是一位老练专业的中年男人,他为奥格斯汀戴上护颈固定器,检查身体上受伤状况,准备检查肩膀时被昆汀制止,被告知伤者右肩和大臂受创的情况。

      不一会儿,急救员的同伴也紧跟着赶过来,他身着颜色同样鲜艳夺目的大红制服,拖着一个雪橇,上面放着担架,缓速滑行到奥格斯汀身边。他慌忙解释说离救护站有些远所以来迟,希望没有耽误最佳救援时间。

      昆汀与杰森捡重点交代奥格斯汀目前的健康状况,老练急救员也从头到脚细致入微询问,并仔细检查奥格斯汀的身体状况。

      两位救援人员安顿好奥格斯汀,合力将担架运下野雪树林。山底已联系好救护车等待将伤员送往附近医院。

      救护车上,昆汀向医务人员说明奥格斯汀当时昏迷了接近两刻钟,情况相对危险,脑震荡一旦昏迷时间超过半小时,需要特别警惕颅内血肿的可能。

      一抵达当地医院,奥格斯汀立马被安排去拍片子,万幸确认颅内没有出血,但有淤血,皮外伤很严重,属于情况较严重的脑震荡。

      E.
      音乐厅休息室化妆间走廊外,人群来来往往,昆汀从沙发起身关上房门,来到奥格斯汀身边。

      “你——记起来那些天发生的事情了?”

      奥格斯汀陷入沉默。

      脑部损伤前那段记忆已永久消失,包括之前一两周内发生的事,不论怎样回想,也无法再忆起来。之后,昆汀再未与奥格斯汀提起过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那时候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他也无从通过其他人知晓。

      直到后来,奥格斯汀在一次国际象棋赛事中偶然被杰森认出,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事情经过。杰森坦白自己是造成他受伤的罪魁祸首。自那次谈话后,奥格斯汀开始怀疑昆汀有事相瞒,那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转折性的变故。此刻,昆汀这个问题的出现以及对方的心虚表现,令他更加笃定。既然昆汀也正打算彻底了结此事,他也不愿再拐弯抹角,想借此机会了解这一切。

      “是的,我全部都记起来了。”奥格斯汀逢场作戏,露出正经神色,“所以,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那对我而言,也是段不算美好的回忆,甚至糟糕透顶。”昆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这次特地来找奥格斯汀,已事先做好心理准备,“那天,我准备同你告白,但实在没想到,你在我开口之前,就拒绝了我。”

      与之前事实完全相反的说辞出乎奥格斯汀意料,他并没有因此而回忆起些什么,只是单纯由此联想并推断出一些情况。

      “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这个事实,我当时花了很久都没办法接受。那时你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惜那个人却不是我。”昆汀合上双眼,又睁开,“我没想到你失去了那一晚我们在一起的记忆,我那天情绪也有些激动,事后做出一些伤害你的事。当时你流了很多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很后悔当时做出那些过激行为,我真的感到万分抱歉。”

      越说,昆汀越意识到自己做了件残忍之事,这甚至,都还是在他明明清楚奥格斯汀性取向,清楚对方并不是一位同性恋者的情况下。

      事实也证明,不合适,终归是不合适。两人以恋人身份相处过一段时间后,奥格斯汀主动提出分手。

      “这一切的起因,都怪我……”昆汀话声逐渐微弱,惭愧之意像用记号笔一样写在脸上,“我知道任何事都不能成为我逃避与你坦白一切的借口。那一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对我而言,刻骨铭心,历久弥新……”

      之前,在没有记忆的支撑下,奥格斯汀只得暂且将昆汀那些描述信以为真,现在,他发觉还是不得不接着相信他的话,不论这些话是否真实。

      那段时期消失的记忆就像一个黑洞,不断无情吞噬他面对恐惧的最后一丝抵抗。这有自身原因,比如有时想的越多,越是恐惧;也有人本性方面的原因,比如面对未知的恐惧。

      奥格斯汀已没有在思考昆汀话语本身的含义,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再怎么样也无济于事,他只是单纯无法忍受事情不在掌控内,甚至任人摆布,这感觉令他烦躁难耐,怒火中烧,越发感到无比荒唐可笑,最终以至于连责怪的情绪都被消磨殆尽。

      奥格斯汀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副面孔,比起愤怒,更多是沮丧与失落。他转过身,正对昆汀,对方立即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奥格斯汀很想走上前去,单手捏住昆汀下颚,强行将对方脸掰正,直面自己,狠言相对。

      ——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

      可奥格斯汀一开口,却是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就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

      昆汀不敢相信奥格斯汀的反应,他原本以为会经受一场暴风雨洗礼。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除了抱歉呢?”

      “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奥格斯汀惨然一笑:“当然,这有什么不行?”

      昆汀这才意识到,在奥格斯汀心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在乎他。

      昆汀勉强舒展眉头,转移话题问道:“除了刚刚那捧送错的花束,你还收到过别的花束吗?”

      奥格斯汀无言以对,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昆汀的发问,缓慢道:“别的花束?没有,我没注意,怎么了?”

      “不要紧,我当时考虑的是,如果没机会与你当面交谈,就用便签卡留下了一则信息夹在花束里。”昆汀从外衣口袋中取出一个内含音乐会门票的信封,递给奥格斯汀,“下周日晚上,我会在利兹音乐学院演奏你的《冰花》,这支曲目迄今为止算是第二次公演,希望你能来参加。”

      “好,我考虑一下。”奥格斯汀接过信封,搁置一旁,漠然解锁手机屏幕,不断下滑佯装查看日程,实际上,日历已然被他快速翻页滑到了2077年,甚至一开始在解锁屏幕后,他都没有察觉到最近通话图标右上方有冒出带有数字标记的红点。

      “谢谢。”昆汀不再多言,悄声走出门外,轻轻关上门。

      待昆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奥格斯汀才放下手机,从沙发站起身,他发觉手在颤抖,掌心被攥出四道深深指甲痕,他移开视线,余光撇见台面上的花束,反手用力一甩,花束瞬间飞出桌面,重重撞击到墙上,摔落而下。

      支支花朵残破不堪,紫白相间的花瓣散落满地。

      当他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艾德里安·克莱门特送错的那捧花束。

      奥格斯汀抚摸发麻的手背,盯着满地狼藉,心想:看来这下得辛苦清洁人员了。他弯腰拾起从花束中掉落的卡片,收至外衣口袋,又捡起被摔烂的花束,丢入垃圾桶。

      再次窝回沙发,奥格斯汀才真正开始回顾接下来这段时间的日程安排,想着想着,呢喃自语道:“对了,下周日,文斯与琳迪的音乐会……”

      奥格斯汀深吸一口气,起身更换演出服装,套上橄榄绿休闲西装后,他横向仰卧进沙发,合上双眼,回忆不断再次涌现——

      一开始,零碎记忆片断在脑海中闪现:床头柜与地毯上的玻璃碎片,从唇齿间渗入整个口腔的血腥味,满手的鲜血,从床单淌到地毯的血迹……除此之外,再忆不起。

      在得知所谓的“真相”前,他曾以为受伤的人是昆汀,到头来却是他自己的鼻血。不过这一切也都解释的通了。

      F.
      一年半前,滑雪事故发生后,次日中午,霞慕尼一家公立医院病房里。

      与奥格斯汀单独相处的时间越长,昆汀越压抑,喘不过气,整个空间变得异常不真实,像是虚构,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滑野雪前一天,两人入住的民宿窗外,雪景一览无余,和此刻医院窗外景致没什么两样。

      民宿窗外的雪景,如同一幅覆盖玻璃背板的瑰丽画作,随着摔碎的床头台灯,什么地方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昆汀收回飘远的思绪,他盯着病床上沉睡的奥格斯汀,一言不发,表情凝重:所以,这些他都不记得了吗?

      不一会儿,昆汀表情逐渐舒展,自我安慰:这样也挺好,挺好。

      一阵敲门声将昆汀从虚幻拉入现实。

      杰森放轻步伐,坐到昆汀身旁,悄声道:“都怪我,我没有料到会耽误他这么重大的事……要不是撞到他,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

      “不,是我的错,原本奥格斯汀打算去峰区徒步旅行,是我将计划改为去阿尔卑斯山划野雪,这一切,都是因我而导致的……”昆汀埋下头,揉了揉脸。

      不知过去多久,洁白病床上,奥格斯汀已然清醒过来。之前剧烈的头痛耳鸣与晕眩呕吐等症状因药物暂且得到缓解,他被强制留下住院观察,小部分时间强撑着,大部分时间昏睡过去。

      在这期间,每当奥格斯汀睁开眼,他会发现病房天花板正在急速往下坠,感觉快砸到脸上的瞬间,他慌忙闭起眼,别过脸。再次睁开双眼时,天花板已回归原位,可很快又接着往下坠落。他手心脚掌浸满冷汗,心脏怦怦乱跳,但他一直默不作声,独自忍耐。就这样往复循环不知多少遍,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终于感觉缓过来一点,开始慢慢恢复些时间概念。

      半梦半醒间,他潜意识中在不断回想与整理过去的记忆碎片,从重要之人到重要之事,一个不漏按时间顺序依次罗列,但不论他怎么努力,距离当下时间越近的事,他怎么也记不起来,面对剥夺思考的头痛,他只得选择暂时放空思维。

      奥格斯汀借助可调节病床靠起身,眺望窗外远处的雪景,仿佛这宁谧景象能安抚心情,他回过头,见身旁坐着的昆汀面色凝重,哑声笑道:“不会吧,你难道真以为我会这么早就提前进入格拉夫曼的福气老年时光吗?——不存在的,别顶着个丧气脸了。”

      “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乐观。”

      “头部CT的片子出来,没有造成颅内出血,只是头皮下伤口处有些淤血,我的脑震荡不算太严重,医生说运气好的话,一天时间记忆就能初步恢复,一周之内完全恢复肯定没问题。”

      “我不是指这个。”

      “那你指右大臂吗?医生不是说不属于干骨骨折,也没有移位,最快一个月左右时间就能恢复了吗?”奥格斯汀垂眼盯着右肩下方的绷带,“不过这里目前还没有恢复知觉,感觉不到有多么严重。”

      “不,我是指——算了,还是让琳赛来和你讲吧。”昆汀揉揉眉心。

      “我姐来了?”

      “她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得知你的情况后,她二话没说立马从巴西飞过来,现在这个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我有印象,她去巴西录制新专辑了。”

      “是这样,看来你记忆确实恢复的差不多了。”

      奥格斯汀听见这话,反倒陷入沉默,再扯不出半句玩笑。真实情况是,这话题实在令他感到万般无助,他都不确定忘掉了哪些,更不确定究竟忆起了多少。

      见对方沉默,昆汀也不再发言,两人就这么静静等候。

      傍晚时分,琳赛·科林斯赶到医院病房,昆汀见状,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他半个身子刚跨出病房大门,便听见奥格斯汀声音从后方传来。

      “昆汀,”奥格斯汀喊住对方,沉声道,“不必太过自责。”

      昆汀没有回头,又重复一遍当日说过最多的话语:“对不起。请你,一定不要原谅我……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

      由于清醒后出现的间歇性耳鸣,奥格斯汀并没有再听清楚昆汀这句话。

      奥格斯汀在琳赛和自己说明情况后,才意识到究竟错过了什么,与著名指挥家威廉大师梦寐以求的合作机会、相应专辑的录制工作、同乐迷们的约定与承诺……他不知道是因为麻药效果过了,剧痛再一次席卷全身,还是所有伤心回忆都汇聚在一起,还是至亲之人的拥抱感觉太令人安心,他依偎在琳赛怀中,眼眶逐渐湿润。

      单人病房中,一切都无比静默,只剩下两人呼吸声。

      空荡病房中响起奥格斯汀嘶哑而压抑的嗓音,他额头抵住琳赛肩膀,眨眼间泪水颗颗无声掉落。

      “琳迪,我居然错过了,错过了……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那一瞬间,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感觉,重要的事物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而我却无从察觉、无法掌控,我的意识变得残缺不堪,我不再属于我……”

      “别怕,一切都会慢慢被想起来的。”琳赛抱紧奥格斯汀,柔声安慰。她从未见过亲弟弟这副模样,但对于他此时此刻崩溃的原因,确有迹可循。

      纵观奥格斯汀·科林斯过往,他没有经历过什么能称得上是挫折与苦难,一切都太过顺利。

      家庭和睦,童年欢乐,生活无忧无虑,学业手到擒来,事业一帆风顺,感情甚至不期而至。他在掌声与夸耀中成长,是身边人公认的天才。他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与想法,专注内心的追求与感觉,认为只要用心去做,一切都会变的简单明了。渐渐地,他不再对众人的簇拥而产生归属感与价值感,开始对很多事情毫不在乎,一切都在预料与掌控之内,显得如此合乎常理。他不断追求新事物、探寻刺激体验、挑战不可能。同时,没有什么能真正令他感到惧怕——而这次事故经历,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措与恐惧。

      奥格斯汀瞪大双眼,静静盯着水珠在琳赛大衣的貂毛上四散滚落。

      “我很怕再也弹不了琴。”

      “怎么可能,很快恢复痊愈就能演奏了。”

      “如果有影响呢?”奥格斯汀心生恐惧,“如果不能高强度练□□会达不到演奏预期。”

      “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情,安心养伤吧。”

      “关键是音乐会也……天……我究竟……”奥格斯汀紧闭双眼,睫毛不住颤抖。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这种机会以后不一定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奥格斯汀哽咽,“泽维尔答应过一定会来参加,那是他最敬重的指挥威廉大师,是他交情最深的挚友……你不知道,他甚至,还为此郑重邀请了劳伦斯·威尔森,那可是他、劳伦斯可是他——他几乎一一亲口告知所有至亲之人他将出席巴黎首场音乐会的打算。你说以后……以他的身体状况,还会有以后吗?”

      琳赛紧抱奥格斯汀,没有作答。

      “琳迪,我都明白的……不会了,不会再有了……”

      那段时期,泽维尔强烈坚持出院,回到家中休养。他被牢牢禁锢于轮椅,身体状况已不足以支撑他提起笔。自那以后,他不出门,不接客,拒绝任何采访。当泽维尔最终答应奥格斯汀参加音乐会的那一刻,奥格斯汀并没有感到高兴——因为,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大告别。

      琳赛眼眶也跟着湿润,她刚谈及此话题时对此事闭口不提,没想到奥格斯汀自己想了起来,她不是刻意回避,而是她知道,一旦提起这个话题,她大概率也会情绪失控,这样还怎么安慰弟弟。

      “会有的,放心,会有的。”琳赛抿嘴,抚摸奥格斯汀头发。

      “不——这将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你说,到最后,我为此付出的一切,一切都是徒劳吗?我一定,让他失望了……”说到这里,奥格斯汀悲极生乐,他捂住脸,埋低脑袋,毫无征兆笑起来,他越悲伤,笑声越发癫狂。

      “格斯,别这样,情绪波动太大对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琳赛将奥格斯汀搂得更紧,眼眶噙满泪水,但语调依然温和平静,“你想想看,泽维尔曾经对你说过什么?他期待什么?他对你说过最多的话是什么……”

      奥格斯汀陷入深深追忆,对于泽维尔,比起能亲自参加音乐会,更能令他感到开心的,是陪伴。他一直都不是逼自己练琴的那个人。

      每当亲戚长辈问起来最喜欢谁,小格斯总会开心喊出祖父的名字。

      在奥格斯汀四岁左右,每每练琴练到一半,总会被外界动静注意力吸引,听见其他乐器的声响,溜出琴房跟着哥哥约书亚与姐姐琳赛,一会练练小提琴,一会儿弹弹古典吉他。在奥格斯汀的父母约瑟夫与凯瑟琳一筹莫展时,泽维尔从中协调意见,赞同他发展第二甚至是第三种乐器。

      奥格斯汀八岁那年,泽维尔不顾一切反对,拒绝奥格斯汀参演好莱坞音乐主题电影,他不希望奥格斯汀成为神童演奏家,被约束绑定这一形象。他不断告诉奥格斯汀,他是自由的,一直都是自由的,以后也不一定会读音乐专业。

      十二岁那年,泽维尔对奥格斯汀说是时候可以弹弹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了,奥格斯汀兴高采烈等待蒂芙尼帮自己买回拉赫第二钢协的乐谱,练了一整个暑假,在泽维尔回来后得意展示成果,结果泽维尔却说:“我指的是第一钢协。”

      没过两年,奥格斯汀成天黏在泽维尔身边,尤其是在泽维尔作曲的时候,他也试着在一旁创作,有时沉湎其中,甚至忘记练琴,没人能把他从泽维尔身边拽走,不论用什么方法。泽维尔与祖母梅琳达倒是十分乐意将奥格斯汀留在身边,泽维尔亲自耐心且细心指导他,循循善诱,将生涩隐晦的理论,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

      泽维尔告诉奥格斯汀:作曲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现在倒不必抱着非得将作出的曲子拿上台表演的想法,给朋友们展示成果,而是通过作曲来体会与感受音乐本身,将其分解与构成,从而进一步读懂作曲家的意图并表现自己的想法——这也是练琴的一种方式。

      十六岁时,奥格斯汀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举办的国际钢琴大赛获得冠军,因此与著名古典音乐厂牌签约第一部专辑录音,但选曲十分罕见,几乎没有人录制过埃米尔·绍尔的钢琴协奏曲作品,也因此没有获得多大名气。次年毕业后,奥格斯汀连续收到两份享誉美国乃至世界的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正当他询问泽维尔建议时,建议却并没有局限于这两所院校,最终奥格斯汀遵从本心去了法国一所著名音乐学院,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西里尔·高瑟。

      接下来的三年,奥格斯汀逐渐对现代音乐产生兴趣,演奏与作曲都慢慢转向跨界领域,录音专辑也偏向印象派,甚至夹杂没有“古典味”的现代作品,引起一部分乐迷强烈反响,那些激动的声音里大多透露着不赞同以及惋惜,甚至有旧日师友写信诚恳奉劝他。

      奥格斯汀尽管自认为不受影响,但还是在一次圣诞节全家相聚时,主动询问坐在壁炉旁沙发上的祖父:对此如何看待?是否介意他这些行为?

      泽维尔向奥格斯汀表达了观点:那些古典音乐(Classical Music)之所以经典(Classic),是由于经过历史与时间沉淀,由演奏家带上舞台,展露在世人面前;而相对之下,现代音乐却少之又少,如果有后人将作曲家的优秀佳作探索、发掘、提炼出来,带到听众们耳边,也会逐渐成为经典。

      “如何将听众不熟悉的音乐带进他们的心,可是项非常大的挑战。”泽维尔缓缓抚摸靠在他肩膀旁奥格斯汀的头,语重心长对他说,“如果我最亲爱的格斯能够做到,我怎么会介意他成为那位独特之人——我会为他而感到高兴。”

      “泽维尔早对你认同千百万遍了,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琳赛见奥格斯汀情绪稳定下来,继续安抚道,“不仅是泽维尔,还有我、梅琳达,约瑟夫和凯瑟琳,还包括约书亚、蒂芙尼,我们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你总为我们带来惊喜,可以说,你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惊喜——你不知道,你究竟有多么特别。”

      奥格斯汀抱紧琳赛,合上双眼,将整张脸埋进她肩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

      “谢谢,琳迪——我永远爱你们。”

      G.
      因情绪起伏造成突发性头部剧痛,普通止痛药不管用,只得改用吗啡。服药后,奥格斯汀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为避免遭受耳鸣、头痛、晕眩、反胃等一系列精神与身体上的折磨,奥格斯汀不断陷入沉睡。

      实际恢复情况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快,头部所受严重撞击伤后期引发脑震荡候群症,每天长达数小时的晕眩、视线模糊、失衡,花费近两周后才逐渐好转。出院后,后遗症很长一段时间伴随。

      奥格斯汀一直盼望能有个一年的长假,讽刺的是,才两周没碰琴,就感觉快要无聊到疯掉,像是生活失去全部意义。他很早便意识到音乐已与生活密不可分联系在一起,此刻才亲身真切体悟到,倘若强行分离,有多么痛苦。

      之后一段时间,他尝试过练习左手钢琴作品,有为二战时期残疾钢琴家所作的曲目,也有为加里·格拉夫曼所作的曲目。但后遗症对短期记忆造成了不可逆伤害,原来听过一遍就能复原的乐段与曲目,再无法像之前那样信手拈来,学习新事物变得困难。才练习不久的钢琴协奏曲,再回顾时出错率增加,莫名其妙随机性遗忘一些乐段。

      奥格斯汀逐渐发觉,他无法像之前那样将听过一遍的旋律复刻下来,甚至无法再看见音高色彩,联觉好似彻底消失,这令他对演奏的兴致直线骤减,非常打消积极性,因为很小的一些事而莫名易怒且沮丧,干脆不再强迫自己接触钢琴。

      奥格斯汀·科林斯的经纪人朱尔斯·迪布瓦没有对外公开他因事故而出现记忆缺失,仅提到手臂的伤势,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次意外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奥格斯汀整个生活与职业生涯。

      他总会在一段时间里发现回忆不起的东西,总能感觉到忘记些重要的人或事。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他会随身携带一个小记事本,随时随地记录每天发生的重要事情,慢慢成为一种习惯,后来,则改用手机备忘录。

      与此同时,他无法长时间在密闭环境中练习与演奏,或与交响乐团合作排练,以至于后来长达一年的持续头痛,尤其是在喧闹场合,甚至是音乐会现场,他都不得不起身离开。从那时起,奥格斯汀滴酒不沾,酒精会使他头痛头晕,除此之外,很多不良症状都在定期检查中反映出来,甚至影响人际交往关系,曾一度让这位天才钢琴家跌入低谷。

      疗养期间,奥格斯汀大部分时间待在祖父泽维尔家,爷孙两人一起随性演奏钢琴,一起下国际象棋,一起喂鸟……奥格斯汀就这样跟随泽维尔一同提前步入老年生活。

      奥格斯汀总坐在泽维尔身边为他弹琴,演奏些简单闲适的儿童曲目。泽维尔依然像奥格斯汀小时候那样,不论他究竟是否在认真演奏,都毫不忌讳挑出毛病。泽维尔不时挑着挑着,便开始讲起自己小时候学琴时的一些经历。奥格斯汀喜欢听泽维尔讲述他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甚至产生要为他写一本书的想法。

      奥格斯汀原本就更乐意与年龄相差悬殊的人打交道,不论老者或者孩童,与他们相处,获得不处于自身年龄段所不容易悟出的见解。他也喜欢同各个不同行业的人接触,了解音乐之外的广阔世界。

      那段日子里,奥格斯汀除练琴外,最多的时间就是用于下棋聊天。当时,泽维尔早已全盲,只能口述棋谱,奥格斯汀对应帮他挪动棋子,他有很多机会作弊,但那是小时候才会做的事。至于为什么下着下着就跑去参赛,可能是因为奥格斯汀第一次在泽维尔完全没有放水的情况下,真正下赢对方后,泽维尔的一句话。

      “这一局,马格努斯·卡尔森都不一定扛得下来。”

      “别扯了,”奥格斯汀笑出声,“难道你和他下过?”

      “没有。”

      “那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我指的是九岁的卡尔森。”泽维尔笑道,“至于现在的卡尔森,我是不存在机会与他对弈,不过你,倒是可以与之一试。”

      奥格斯汀曾怀疑,泽维尔是刻意将他往除钢琴演奏之外的道路引导,但不论这个猜测真实与否,那段时间里国际象棋也暂时成为他巨大的精神支柱,好在让他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颓废,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而现在的他,重返古典乐坛,倘若泽维尔得知,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H.
      音乐厅休息室化妆间沙发上,奥格斯汀坐起身,用语音功能拨通一则电话,还没等他将手机凑至耳边,拨号几乎瞬间就被接通,对面传来温和的问候,奥格斯汀语气也跟着一并柔和下来:“芬恩,下周日晚上有空吗?”

      “下周日晚上……当然有空,什么事?”

      “有一场音乐会你肯定感兴趣,不过地点离你这边有些远,在利兹音乐学院。”

      “是吗?什么曲目?”

      “你应该是第一次现场听这部作品。”

      “谁的作品?”

      “提示:七年前,澳属南极洲领地,极限片。”

      对面沉默片刻,顿然回复道:“难道是——《南极冰花》?”

      “你居然还记得?”奥格斯汀明知故问。

      “你这不废话?”芬恩笑出声,“我可是做梦都能梦见这支钢琴曲!——以及之后你进一步改编发布的小协奏曲《冰花》,我循环播放那段视频绝对有不下三千遍。”

      “夸张。”奥格斯汀笑出声。

      “不对,”芬恩想起什么,疑惑道,“不会吧,你居然两周内连续办两场音乐会?”

      “不是我,是一位法国钢琴演奏家,主要弹现代音乐,擅长极简风格的作品,可以去听听。”

      “不管是谁演奏,只要是你作的曲,那一定不容错过,最初在维也纳你参与指挥的那支《冰花》,我都没机会亲自去现场感受一下。”

      “现在机会不就来了么,音乐会门票会邮寄到你住址,大概五天左右送到,下周日晚上七点半,别忘了。”

      “这怎么可能会忘——等等,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去吗?”

      “下周日晚上我恰好有事,没法亲自去听,就委派你这个作品诞生见证人级别的代表去了。”

      “保证完成任务,”芬恩笑道,“听完立马向你汇报演奏情况。”

      奥格斯汀也跟着笑道:“如果弹的比你还烂的话,就不必汇报了。”

      “看来我得趁音乐会开始前再去多练习几遍,到时候还得专门带着初版乐谱手稿去听。”芬恩打趣几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笑声,不由再次露出微笑。

      “别让我从现在开始后悔当年把乐谱手稿赠予你。”

      “想阻止我的话,来现场再说吧。”

      “友尽警告:别公开到网上。”

      “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你不会这么做的。”说完奥格斯汀挂断电话,笑着摇摇头。

      与此同时,一个电话无缝衔接打到奥格斯汀手机上,来电显示为朱尔斯·迪布瓦,奥格斯汀表情一下子僵住,他刷地从沙发上弹起身,边迅速收拾起个人物品,边忐忑接听通话。

      “亲爱的奥格斯汀·科林斯,你究竟还在忙些什么?怎么不接安托万和西里尔的电话?这么晚了,大家都等着,梅西耶指挥也在,你是不是彻底把这事儿给忘了?到底还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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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变奏五 白色追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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