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高漠内的猫

3、如果你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王谙的睡眠质量极差，做梦也像失眠。在梦里她大睁着双眼，像有人强行钳住她的眼眶，迫使她站在最不愿回首的那一天，站在半凝固的夜色中，注视着吞天噬地的火光，浓烟直冲云霄，和夜色融为一体，橙红色的焰火是恶魔的躯干，明黄色的焰心是恶魔五官扭曲的脸。
　　恶魔伸出火舌舔舐她的眼球表面，生理性的眼泪很快涌出，让睫毛变得厚重黏连，模糊了视线。她被浓烟呛得几近窒息，剧烈咳嗽之后的喘息像一根不断勒紧的无形引线，束缚着她的五脏六腑，贯穿全身，从头顶将她整个提起来，脚尖点地悬在半空，连挣扎都找不到发力点。
　　王谙每次都清醒地知道那只是梦而已。
　　却还是每次被迫着旁观她七岁之前熟悉的一切如何在一瞬间摧枯拉朽，在火舌扭动的噼啪声中轰然倒地。
　　梦的结尾，总有一双手自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细腻，白皙，纤长，触感如同凉滑的绸缎，在凌冽的夜风中，那双手薄而暖，裹着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独特体香，那香味淡而质冷，被她不住挣扎时涌出的眼泪打湿后，变得柔软流离。
　　那双手始终不放。
　　她一次次向前挣身，一次次被拉回来，后背不断撞上女人柔软的身体，听到她的呼吸。
　　“别看，别听，别记住。”女人的声音像暗夜中的一眼泉。

　　王谙猛地从床上坐起。
　　冷汗从额头淌到下巴，坠入锁骨中间的凹陷，被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映亮。
　　王谙接完电话看了一眼手机锁屏上的时间。
　　凌晨五点半。
　　护城河岸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
　　又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

　　王谙跨过警戒线时，刑警队长林东和法医李旭宁已经赶到现场了。
　　林东一面将塑料袋里最后一截儿鸡蛋灌饼塞进嘴里，一面将橡胶手套和鞋套递给王谙。
　　“尸体是被两个钓鱼佬发现的，和上个月桥洞底下发现的那具一样，没穿衣服，没有头，右手尾指的第一个指节被割掉了，身上没有明显打斗挣扎的痕迹，但被这河滩上的野狗咬得烂七八糟，你去看看，还能发现点什么。”
　　林东从事缉毒工作二十余年，调任刑警队时左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毒贩的□□让子弹还没飞出枪口就炸了膛，彼时林东和毒贩头目正扭打在地上，这颗炸膛的子弹没要了他的命，破碎的弹片在林东左脸上嵌了个漩，火星子伤了左眼，左眼自此有点斜视，落下了频繁眨眼流泪的毛病，林东其实还想干缉毒，但耐不过老婆拖着七岁大的儿子去局长办公室又哭又闹。
　　林东调任刑警队的那年，王谙警校毕业，其他刑警大队的队长都不肯收这个看起来文弱单薄的姑娘，直到被林东带着破了个尘封十几年的连环□□案，才语气颇酸地说他们是看他刚上任不容易，才把为数不多的好苗子让给他。
　　林东乐呵呵一笑，没有伤疤的右脸在光下看起来无比亲和，斜眼刀疤的左脸淹没在阴影里，眼角微微抽动。王谙随他，心里有话也不爱在嘴上反驳，听人说话总戴着一张温驯谦和的笑脸。

　　林东常想起第一次在局里见到王谙时的情景，也是个夏天，王谙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和工装长裤，修长笔挺的身子配了张白白细细的瓷娃娃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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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东冷哼一声，跷着腿坐在转椅上，点了一支烟，盘问她在警校的成绩。
　　连续四年，体能，文测，都是第一。
　　王谙回答前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坦然无畏，不卑不亢。
　　林东指间的烟灰掉在文件袋上之前，女孩微微倾身向前，伸出一只手，接住了那截还闪着火星子的烟灰。
　　林东吹散面前氤氲的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伸到自己鼻尖下的那只手。
　　和主人一样白细，纤长，骨感，好几根手指的指腹和指侧都结了厚茧。
　　在他的注视下，王谙镇定自若地将掌心的烟灰抖进桌角的烟灰缸里，重新立正站好。
　　林东说：“你可以走了。”
　　在王谙转身后，林东再次叫住她。
　　“你胳膊，怎么弄的？”
　　黑色的冲锋衣上的血渍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王谙撸起袖子，露出长长一截白得明晃晃的胳膊，手肘上的伤口很深，不住往外淌着血。
　　“骑车过来，擦伤的。”
　　林东皱了皱眉：“受伤了刚才怎么不说。”
　　“这是我的事儿。”王谙看自己伤口的神情冷淡得像那伤口在别人身上，“我不能因为它，耽误了您的事儿。”

　　林东现在承认自己捡了个宝。有灵气没傲气，做事踏实认真，王谙温驯的外表下有股子死钻研的劲头，再加上是犯罪心理学专业出身，林东每遇到动机扑朔或现场诡异的案子总第一个带她来，和对刑警队其他粗小子的话里藏刀不同，雷厉风行的林东待王谙，连说话都会温和三分。
　　“是，师父。”
　　王谙戴上手套和鞋套，点头时目光已经落在地面上。
　　河滩上虽然也有沙土，但总体上以碎石为主，脚印很难留存，只在尸体附近看到了一些新鲜的狗爪印和粪便。
　　北城是典型的温带季风气候，旱雨两季分明，此时虽是夏末，护城河的水流量依然不算大，王谙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尸身，预测死者的体重在一百八到两百斤之间，不像是被河水冲上岸的。
　　王谙蹲下身，先留意看了看死者的双手和双脚。
　　死者双手的指甲缝里含有少量沙土，虽没有佩戴手表戒指之类的饰品，但从光洁无茧能看出，死者经济状况较好，非体力劳动从事者。
　　法医李旭宁扶了一下眼镜，挥手驱散尸体附近的蚊虫，俯身看了看尸体颈部的断面。
　　“切面很工整，如果断颈时间就是死亡时间的话，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
　　以护城河为界限，北城中心区高楼林立，房价极贵，大部分工薪阶层都租住在护城河南岸的郊区，往返上班时间车流量最大的环路多途径此处，天色渐亮时，护城河边聚拢着围观的人群向警戒线不断迫近，此起彼伏的手机和摄像头将案发现场围拢成一只巨大的石灰色眼睛。
　　王谙站起身时，听到师父林东夹杂在烟雾里的一句叹息：“这案子，要麻烦了。”

　　三小时后，一辆鎏金沙色的沃尔沃驶上北城中心区的立交桥。
　　车门内侧的浅色实木饰面随着女人纤长食指的点拨，亮起香槟金色的光束，米白色皮质座椅缓缓上调。
　　秦汝天摘掉眼罩，将副驾驶座椅后方小屏幕上显示的车内温度调低了一些。
　　一方16寸的显示屏自车顶徐徐下落，秦汝天揉了揉随着温度降低而隐隐钝痛的太阳穴，左手无名指上，硕大珍珠的戒面在不规则钻石叶托的映衬下，散发出和主人的肌肤一样细腻柔润的光泽。
　　显示屏播放着国晋集团顶楼会议室里的画面。
　　会议桌两侧的座位已基本全部坐满，只有长桌左侧最靠前的座位和长桌最前方正中的独座还空着。
　　会议室里的隐形摄像头收音效果极好，秦汝天戴着耳机，略调高了些音量，便将会议室里的窃窃私语收入耳中。
　　突然，画面中原本坐在会议桌右侧最靠前的座位的男人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会议桌最前方的独座，坐了上去。
　　看清男人的脸，秦汝天无声冷笑，摘下耳机，退出了监控画面。
　　显示屏开始自动播放早间新闻。
　　“据悉，今天上午五时三十分许，北城护城河岸边发现一具无头男尸，这是自上个月十五号的桥洞无头男尸案后，北城警方发现的第二个无头男性死者，目前警方正在全力侦查中，关于是否是连环凶手所为，北城警方暂时拒绝透露更多信息。”
　　秦汝天按在关机键上的手指停住了，赶在下一条新闻播放前，她猛然惊醒过来，按下了暂停键。
　　短暂的新闻镜头里，蹲在尸体旁边的黑衣女孩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
　　秦汝天凝视了片刻，拨动进度条倒退，播放，再暂停。
　　女孩模糊的侧脸生动起来，十几秒后再度定格，清晰度依然不高，和她昨天隔着车窗看到的那张面孔隐隐重合。
　　清秀，冷峻，有一种不论何时想起都会从记忆深处贯穿而出的骨感美。
　　由内而外散发的冷寂，让她在纷杂的新闻镜头里仿佛是河岸上凝固的背景。
　　秦汝天不自觉地将指尖贴合在屏幕上的那张脸上。
　　微微摩挲。
　　分不清是怀恋还是恐惧。

　　“秦汝天，我恨你。”

　　明黄的小花再次在她耳畔探出了藤蔓，绽开柔嫩的花瓣。
　　她被藤蔓上的细刺扎得微微有些痛，有些痒。
　　但她没有强迫自己扼断脑海中循环播放的声音，而是任由它将二十年前被她生生拔出的根须和藤蔓重新一点点扎进来。
　　秦汝天深吸一口气。

　　多好啊。
　　如果是你，如果真的是你，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好好长大了——该有多好啊。
　　不是因为如果这样，我背负的罪孽就会轻一些。
　　而是因为你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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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