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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只是常常想起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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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的夏天白昼很长,王谙更喜欢夜晚。下午六七点的太阳像她最爱的流心鸡蛋,一筷子捅下去,白昼的炎热慢恍恍褪散,红彤彤的夕阳泄了满天。
那是她的心最安静的时刻,想案子时脑子也转得格外快,常常一头扎进卷宗里,再抬头时,路边的大排档也关了大半。
她拦下收摊的摊主,打包一盘咸毛豆,七八支烤串,再去市局对面的便利店买几罐冰可乐,倘若便利店的打折便当恰好有她喜欢的口味,满载而归地拎回家,她踩着楼梯时都会在心底哼出歌来。
她的出租屋离市局不远,老小区,六楼,五十平,有一个大大的阳台。
王谙很喜欢。
她租了五年,房东有意出售,她盘算着自己攒下的钱,算到三十岁时差不多可以买下它,心里便满满当当的。
王谙没多大野心。
从孤儿院到学生宿舍,她心底最大的渴望便是拥有一个不用太大,但只容纳自己的空间。她的人生像狗血小说家开了个头就弃写的故事,现实风轻云淡地接了盘。
她在残酷的平静中长大,慢慢温和起来,曾经不能接受的一切,她一言不发,在孤儿院里硬生生地吞了五年。十二岁时她想去上学,再次开口说了话,十八岁时体测满分,成绩中等偏上,她选了警校。
王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热血满满的正义感,甚至和其他人一样世俗地地将警校和编制工作的稳定收入联系在一起。
十八岁后孤儿院也不再是她的家,王谙得找个法子收容自己的影子。
更隐晦的原因直到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才察觉。她身体里一直有种在无限崩坏的东西,它噼啪燃烧着,嘶吼着,吵得她不得安宁,于是她把它扔进了海底。
她不想变成疯子,王谙悲哀地想。
人总得先活下去。
七岁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绚烂残酷的梦。巨大的水晶吊灯,象牙白的复式楼梯,视线被雕刻精细的护栏撕成笔直的一条一条,向下看,总能看到客厅一角的施坦威钢琴。
有时王谙梦到自己赤脚在那栋别墅里行走,房子大得看不到边,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着不断坍塌的墙壁,墙上的巨幅照片脱落,实木相框发出沉闷的声响,照片上的人在燃烧。
她在房子里不断打转,躲闪,害怕着也期待着,渴望一面墙坍塌后会露出一整片夜空,氧气哗啦啦涌进来,或者,墙后有一个人,拉着她的手带她走。
王谙也知道那是梦。
火灾发生的那天,她的确被一个人带走了。
那天是她的生日,叔叔秦国峻来时没带礼物,她撅着嘴去揪公主裙边的蝴蝶结,直到秦汝天从秦国峻背后走出,她亮了眼。
那天秦汝天穿了一条墨绿色渐变纸黄色的长裙,剪裁很特别,将她的腰身勾勒得像一片连枯萎都很有诗意的柳叶。
秦国峻蹲下来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指着秦汝天,说我想要她。
秦国峻朗声大笑,说:“那叔叔就把她送给你好不好啊。”
他将秦汝天的长发挑到耳后,附在她耳畔说了什么,便攥着她的手腕将她交给王谙。
王谙那时想,自己也是这样摆弄那些芭比娃娃的,可她的娃娃没这么大,这么美,她们不会说话。
父母有些不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生日宴马上开始,现在还是不要出去了。
“我很快就回来!”
王谙飞快地换上小皮鞋,鞋带的金属扣怎么都塞不进去。
秦汝天蹲下身替她系,裙摆摊在地上,像青蛇的尾巴。
王谙屏住呼吸。
她本来想去摸她的裙摆,但手伸出去,碰到了秦汝天的额头。
秦汝天仰起脸,长睫毛像擦着她的手飞过的蝴蝶。
王谙鼓起勇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学着秦国峻的样子将一缕长发挽到她耳后,故作镇定。
“你头发乱了。”
走出别墅,秦汝天的轻笑声才缓缓飘落到她耳畔。
像报复回去似的,她也伸出手,点了点王谙的额头,指尖从眉心滑到鼻尖。
“这么漂亮的小朋友,不可以说谎哦。”
那天秦汝天带她走了很久,天黑了,天空在飘雪。
王谙第一次在秦汝天的黑头发上看到雪花完整的纹理。她们玩得很开心,王谙给她讲自己胡编的小故事,秦汝天偏偏头,听得很认真,甚至在她可以搞笑的情节之前,就笑了出来。
直到秦汝天的电话响了起来,她被冻在原地,握着手机,听电话声响了很久。
直到它自动挂断。
秦汝天的笑容被冻住了,但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活动着唇角,在她面前维持着一个无恙的微笑。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秦汝天死死按着关机键,挂得很快。
秦汝天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笑容彻底被冻碎了,一点点溃散。
电话第三次响起时她们走到了广场的音乐喷泉,秦汝天牵着她走过,像随手将垃圾丢进垃圾箱里一样,将手机扔进了喷泉。
“你不要它了吗?”王谙不明白。
“不要了。”
她带她避开了那场燃烧。
王谙事后回想,甚至秦汝天将她送到孤儿院,让她对过去的一切沉默也是在保护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在心底替秦汝天开脱。
秦汝天可能是秦国峻的帮凶,可能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可能是卧薪尝胆操纵一切的背后棋手。
对于秦汝天,王谙无法感谢她,无法恨她。
只是常常想起她。
有人自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谙猛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才发觉自己刚才趴在案卷上睡着了。
她歉意又尴尬地笑笑,瞄了一眼办公室的时钟,已经晚上九点。
师父林东衔着一根烟,将一个塑料袋子递给她。
王谙接过,刚才被压得有些麻木的掌心瞬间温暖起来。
塑料袋挂着白蒙蒙的水珠,一个热腾腾的煎饼果子。
“累了就回家睡去,一个小姑娘,别天天熬那么晚。”
林东看着狼吞虎咽的王谙,板起面孔说。
“师父我不累,趴桌子有时比在床上睡得还香。”王谙打着哈哈,咽下一大口饼。
林东翻了翻她堆在办公桌上的卷宗。
“□□…贩毒…这些都好几年前的案子了。”
“师父你的推测是对的,李法医今天跟我说,这次的死者不仅和半个月前桥洞底下发现的那具一样,无头,没穿衣服,还都在死者的直肠内发现了小袋的□□。”
王谙抓过黑皮笔记本,哗啦啦翻了几页。
“体内□□?”林东的浓眉蹙了起来。
“可能不是。”王谙说,“体内□□一般都是口服入体,我特意让李法医留意了死者直肠附近的摩擦伤。”
“你的意思是,那袋毒是被人从□□塞进去的。”林东掐着烟屁股,向窗台的花盆走去。
“师父手下留情。”王谙抓起垃圾桶拦下林东,“这是咱们办公室第三盆绿萝了。”
林东嗤笑了一声,将快要燃尽的烟头丢进去。
王谙眼疾手快地捡出来,丢在地上猛踩一顿,才重新丢进垃圾桶。
林东笑骂:“你小子…”
王谙勉强笑笑:“怕火,从小就这样。”
话题重新步入正轨。
王谙说:“桥洞下的那具尸体,能看出明显的吸毒史,死者的肢体特征能看出,其生前社会地位不高,寻尸启示发出去那么久也毫无反应,甚至连符合体貌特征的失踪报案都没有,死者如果不是外来务工人员,就很可能是孤身一人的底层吸毒者,如果是债务纠纷,或者斗殴误伤,凶手完全有更便捷隐秘的处理方法,不会大费周章地剥去衣服,砍下头和尾指,又明目张胆地摆在桥洞这样显眼的地方。”
“谋杀这样一个人,然后曝光尸体,凶手在追求什么。”林东又点燃一根烟。
“我当时也想不明白,看现场确实不像临时起意的杀人,血迹和指纹都处理得很干净,甚至连死者的尸体都冲刷得很干净,除了断颈外尸身没有一处伤口,不像谋财害命,也不像寻仇,更像街头艺术家在展示他的作品。”
王谙苦笑。
“直到这个案子,这次发现的死者虽然在经济条件上更好,但依然有一定的吸毒史,从共性看,凶手很可能针对的是有吸毒史的男性。另外,凶手很看重作案手法和尸体陈列方式,砍断尾指,从□□塞入毒品,是他留下的线索。”
林东点点头:“那么接下来要重点查同性恋,有吸毒史,或者有致人伤残案的人。”
“这个案子给我一种感觉,凶手杀人,是为了找人。”王谙叹了口气,“他一天没找到那个人,就可能还会继续作案。”
“行啦,小姑娘别一天天这么丧气。”林东拍了拍她的肩膀,“交给你个轻松点的活儿。”
“什么?”
“下周一,北城国际电影节。”林东将一口痰精准地吐进垃圾箱,“那些明星大腕自己带保镖还不够,全城警戒,妈的,还敢从刑警队要人。”
王谙愣了愣,眼前快速晃过荧幕上秦汝天的脸。
“师父,让别人去吧,我留下来帮你。”
林东说:“接下来走访调查都是体力活儿,让那帮臭小子去,你换换脑子,休息一下。”
王谙戴着工作牌,站在北城国际电影节的入口处,仰头看见「国晋影业」四个大字高座于二十七层灯火通明的大厦顶端。
她站在大厦宽阔无垠的影子里,脚下是北城市中心最寸土寸金的地段,陌生感和熟悉感在她体内对冲,兜兜转转,她只觉得荒谬无比。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红毯开端。
伴随着车门向水平方向滑开,红毯两侧臃着的人群喧闹起来,不断亮起的闪光灯交织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将车上下来的女人包裹其中。
秦汝天脚步从容,微笑亲切,一袭与肤色相近的芙蓉色鱼尾长裙,塑身的裙装在别人身上是性感的代名词,但在秦汝天是出尘脱俗,手肘处一条同色的法式斗篷在红毯上铺陈开来,裙摆上的白金无色钻石在闪光灯下晶莹剔透,如同花瓣上缀着的露珠,无意夺彩,但依然会隔空在观者的心尖儿上颤动。
王谙拔出目光,错开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