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花意》琼翎

3、危机

　　裴夫人端着笑，缓步走入帷帐。

　　孟青婵摘下帷帽，紧跟其后，席间响起一片吸气声。

　　她梳着乖巧的留头双丫髻，雪白的瓜子脸微微泛红，杏仁眸子清亮明净，一身藕色云锦褙子衬的她鲜妍娇嫩，是时下女子流行的清丽妆扮。

　　“这是婵姐儿吧，竟生的这样标致！”宁安伯夫人宋氏嗓门响亮地夸赞道。

　　“我看婵姐儿颇有侯爷当年的风貌，真不愧是亲生的。”户部侍郎夫人曾氏亦奉承道。

　　永安侯年轻时虽文不成武不就，却有一副极好的相貌，孟青婵很幸运的继承了，而青蕊却更像她姨娘，是以当狄姨娘的丑闻传出去后，京中不乏有她并非永安侯亲生的传言。

　　“两位姐姐可别夸了，再夸她尾巴能翘上天了。”裴夫人笑呵呵地走过去寒暄。

　　孟青婵娇羞地埋下了头。

　　青蕊紧跟其后，正欲摘下帷帽，身后忽传来唱名声。

　　“崇宁长公主到——”

　　她心中一紧，随着众人跪倒行礼，余光却透过帷帽偷偷观察。

　　她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纵使早就听闻过崇宁长公主，却依旧被她的美貌气度晃了眼。

　　高耸的牡丹髻捧出一张瑰丽绝艳的脸，眉心的明黄花钿彰显出皇室的尊荣，暗紫色遍地金褙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雍容的气度令在场的夫人们都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两名仆妇扶着她走到首位的茵席，她微抬广袖，淡淡道了一句平身。

　　裴夫人脸上堆着笑，走到长公主身边套近乎。

　　“表姐，我瞧着您比上回见又美了几分，可是有何秘方，也给妹妹我开开眼啊。”

　　长公主极浅地笑了一下:“我有没有美不知道，你这张嘴可得小心被蜂子蛰。”

　　话落，夫人们纷纷哄笑，气氛立时就松快了起来。

　　裴夫人出尽了风头，才想起青蕊来。

　　她揭下青蕊的帷帽，将她推到身前，向众夫人介绍。

　　“这是我的小女儿青蕊，她身子不好长年卧床，可是难得出门呢。”

　　青蕊的妆容看起来就像人老珠黄的姑娘，为了掩盖岁月的痕迹而拼命施妆，配上浓艳的海棠红褙子，更显得媚俗至极。

　　空气顷刻安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窃窃私语。

　　“这也是侯府小姐?”

　　“还以为哪个窑子里出来的呢。”

　　“这是永安侯府二小姐，听说她姨娘和小厮私通！”

　　“哎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呀。”

　　“难怪呢，真是伤风败俗，和她那个姨娘一样！”

　　“……”

　　长公主厌恶的挪开了视线，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见到众人的反应，裴夫人心里笑的更欢了。

　　人群里有几位小姐朝孟青婵挤眉弄眼，孟青婵拉了拉她娘的衣袖:“娘，我想去放纸鸢了。”

　　裴夫人还未应她，长公主先开口了:“快去吧，阿昭已经到了，我叫房姑姑送你过去。”

　　孟青婵眼睛一亮，朝她福了福身:“多谢表姨母。”

　　闻言，小姐们纷纷躁动，与孟青婵相熟的已经过来围住了她，青蕊都被挤到了角落。

　　长公主身边的房姑姑走过来，对着小姐们说了句请。

　　青蕊把准时机，混进姑娘堆里，却被人硬挤了出来。

　　抬眼一看，是个眉目明艳的小姐，轻蔑地瞪了她一眼，转头笑盈盈地与其他小姐说起话来。

　　她们叫她阿绮，应该是宁安伯府的嫡长女何思绮。

　　她再次跟上去，却被裴夫人一把拉住。

　　“你身子不好，可不能跟着她们胡闹，我给你安排了休息的地方。”

　　说罢她吩咐明贞:“你带着二小姐去桃华阁休息。”

　　明贞刚迈开腿，却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当下歪倒在地，她迅速站起来，身子抖如筛糠。

　　裴夫人气地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她一眼，偏头看向身侧的明仪:“你送二小姐去吧。”

　　明仪应喏，扶着青蕊走出帷帐，径直朝西边桃林走去。

　　青蕊撇开她的手，脑中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法子。

　　眼看桃林将至，明仪忽然停住，连带着青蕊也停了下来。

　　她疑惑地看向明仪，后者低下头，声如蚊呐道:“别去桃华阁，荣王在里面。”

　　丢下这句话，她就逃也似地跑开了，像是在逃避她们的追问。

　　谷雨白着脸，话音里带着哭腔:“小姐，咱们快逃吧。”

　　青蕊冷然一笑:“为何要逃？”

　　她早猜到裴夫人会有动作，不过还是低估了她，她果真是毫无下限。

　　她转身走到河边，将面巾蘸水洗净脸上的脂粉。

　　她的容貌虽然不出众，但胜在眉眼清疏，气质淡雅，若是浅施淡妆，也是位清秀佳人。

　　但她并不满足于清秀，想要吸引人，起码得先有一张见之难忘的脸。

　　谷雨蹲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

　　青蕊取下两支金簪，换上一支赤金嵌红宝石步摇，右边的大红绢花也取下，整个发髻显得灵动许多。

　　她挑了些胭脂和珍珠粉混在一起，敷到脸上涂抹均匀，显得面色白里透红，而后用画笔蘸了嫣红色唇脂，在眉心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唇瓣只浅浅的涂了一层樱色唇脂。

　　原本清淡的一张脸立时容光焕发，微微一笑，如一朵清艳的海棠花绽放，妩媚动人。

　　眉心的海棠花压住了海棠红褙子，两者相得益彰，不再显得俗气。

　　谷雨惊地瞪直了眼，不由自主地呢喃着:“小姐……小姐的手可真神了。”

　　青蕊并不接话，只静静思考着。

　　人群几乎都聚集在湖畔，若要维护治安，兴许也要沿着湖畔巡视。

　　沿着湖畔走，遇到他的机会应该会大一些。

　　“小姐，我们要去哪儿?”谷雨怯怯地问。

　　“跟着我走。”青蕊低声回答她，而后沿着湖畔走起来，湖水拍岸溅湿了裙角，她也毫不在意，目光逡巡着四周，生怕错过一个角落。

　　可惜天不遂人愿，即将走到尽头，也没看到卫昀的身影。

　　难道今天要无功而返了吗？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外出的机会，而卫昀就是她唯一的转机。

　　想起柳玉留下的字条，裴夫人对她的步步紧逼，她心头狠狠地揪紧，似要喘不过气来。

　　若遇不到他，她就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她的脚步愈发沉重，像是绑了千斤重的石头。

　　行至尽头，浓密的杏花林挡住了视线，林子里传来少女们无忧无虑的笑声，空中盘旋着数只精巧的纸鸢。

　　青蕊蓦然停住，谷雨还未反应回来，直直地撞上她的后背。

　　她揉揉鼻子，迷茫地看向杏花林。

　　林子外，一个男人手执马鞭，解下系在树干上的青骢马。

　　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平静专注，细碎的金光和着尘埃浮动，描摹出精致的轮廓，白皙的脸庞温润如玉，浅薄的唇瓣不笑而弯，恰如一弯新月，柔和清雅。

　　玄黑贴里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颀长的身姿萧肃如松，记忆里的矜傲少年，已然长成如今高山一般的男人。

　　来不及唏嘘感叹，她只觉眼眶微胀，绝处逢生的喜悦充斥胸腔。

　　她快步跑上前，急急地喊了声:“表哥！”

　　粉白的杏花盘旋纷飞，落在卫昀诧异的眉眼间。

　　他牵着马走来，狐疑道:“你是?”

　　“我是孟青蕊。”青蕊勾唇一笑，幽黑的眼眸潋滟生辉，“当年用石头砸过你的，表哥还记得吗？”

　　他想了许久才轻笑一声:“表妹变化太大，我实在没认出来。”

　　青蕊含笑不语，算是意料之中。

　　当年她不过才七岁，相隔八年，怎么可能会记得。

　　她下意识往他额头看去，细碎的额发间隐隐可见一道浅色疤痕。

　　目光微微一怔，胶着在他脸上。

　　他会不会还记恨着她？

　　思忖间，耳边响起他的询问。

　　“怎么站在这，不过去玩吗？”

　　他低头看着她，英挺的鼻梁上悬着豆大的汗珠，深邃的眼眸映着正在出神的青蕊，态度温和的像是一位邻家哥哥。

　　她心里安定了几分，故作窘迫道:“我……我不会。”

　　卫昀下意识地问:“怎么不叫你姐姐教你?”

　　“我不想打扰姐姐。”青蕊低着头，细声细气道。

　　“那我去叫你阿昭表妹来教你。”

　　他转身往杏花林里走，青蕊忙拉住他的衣袖，央求道:“表哥教我可好？”

　　卫昀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手，再抬眼却对上一道灼热的视线。

　　湿漉漉的眼里毫不掩饰她的渴求，像是一只等待他垂怜的小猫。

　　曾几何时，他也为这样的眼神停留过。

　　只是人与猫到底不同，尤其还是转变这样大的人。

　　“为何?”他低头问道，目光略带探究。

　　“我怕她们不喜欢我，我的名声不好……”青蕊小声嗫嚅着，鞋尖局促地并到一起，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溢出两滴晶莹的泪珠。

　　真真是我见犹怜。

　　身后的谷雨已经完全石化。

　　卫昀启了启唇，欲言又止。

　　他听说过她姨娘的事，这理由倒也能接受。

　　可他今日并不是来游玩的，不可能公私不分，即便是亲妹妹，也不会如此纵容。

　　“抱歉，我还有公务在身，若表妹想学，我就叫阿昭来教你。”语气虽轻，却能听出果决之意。

　　青蕊的心陡然沉到谷底，眼角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她飞快地拭去，挤出来一个笑:“该说抱歉的是我，母亲念着我身体不好，让我去桃华阁休息，方才我是偷跑过来的，也该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方才的脆弱仿佛从未出现。

　　卫昀抿紧唇线，凝望片刻，还是牵马跟了上去。

　　“我顺道送你们过去，今日人多不安全。”

　　青蕊点点头，刻意放慢脚步，落到他的身后，心里暗暗窃喜。

　　一路上卫昀都沉默地走在前边，只有青蕊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受方才的影响，一口一个表哥叫着，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这是一对感情深厚的表兄妹。

　　行到桃林深处，漫天飞花拂过衣间鬓角，淡淡的芬芳萦绕鼻腔，青蕊终于闭了嘴，不时地环顾四周，表面上是在欣赏风景，实际上却是在偷偷记路。

　　她间或觑一眼前方，卫昀的背影高大挺拔，无端的令人心安。

　　只是刚出桃林，他就止住了脚步。

　　“就送到这儿了。”

　　青蕊停在原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微风吹皱了眸中沉沉春水，泛起名为委屈的波光。

　　显然她还是不满意。

　　卫昀不自觉地拧起眉心。

　　她怎么这样爱哭，没答应要哭，答应了也要哭……

　　他心一横，纵身上马:“表妹，后会有期。”说罢就准备策马离开。

　　青蕊用力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表哥，我害怕……”

　　卫昀被迫勒住马，垂眸审视着她，目中隐隐不悦。

　　青蕊有些尴尬，讨好地笑了笑，两只手晃晃他的衣袖:“表哥，我害怕迷路。”

　　“……”

　　卫昀的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他们身前就横着一座拱桥，下了桥走几步路就是桃华阁，闭着眼走都不会迷路。

　　这理由着实蹩脚。

　　心里如是想着，手上却默默使力，调转了马头。

　　再垂眼看过来时，语气很是无奈。

　　“去吧，我就在这看着你。”

　　青蕊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喜笑颜开，像个同大人撒娇而得逞的孩子，心里却暗暗腹诽着，这一路笑的她脸都酸了。

　　卫昀颇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是个同他妹妹一样，还有些任性的小姑娘罢了，方才他居然还起了疑，当真是荒唐。

　　他微抬下颌，示意她赶快过去。

　　青蕊点点头，快步走过拱桥，才下桥就忍不住回头，想看看他还在不在，触目却微微恍惚。

　　拱桥边，一人一骑沐光而立，浮世万千，都不及他眉眼缱绻。

　　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词: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收回视线，脸上有些发烫。

　　一抬头才发现，桃华阁已在眼前。

　　两层的小阁楼，一层俱落了锁，她提起裙脚，小心翼翼地上楼。

　　走动间仿佛能听见心跳声，随着逼近二楼越来越急促。

　　她不知道荣王还在不在，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设局，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

　　直到上了二楼，依旧是风平浪静。

　　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抬眸远望，拱桥边已空空如也。

　　“小姐。”谷雨不安地开口，“荣王应该不在了吧？”

　　青蕊回头扫了一眼，两边的房间都紧闭着门，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不知道。”她淡淡道。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不准备进屋，毕竟卫昀已经离开了。

　　她提步走向楼梯，谷雨紧跟其后。

　　刚要踏上楼梯，整个人却骤然瘫软在地，后背受到强力的冲击，是摔倒的谷雨撞到了她。

　　她心头一阵阵发紧，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小姐，怎么办，我起不来了……”谷雨急的哭腔都出来了。

　　向来冷静的青蕊，也控制不住地慌了神。

　　脑袋还是清醒的，身子却绵软无力，不用猜就知道是中了计。

　　正思忖着，东边房门砰的一声从里面被撞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猛冲了出来。

　　耳朵被谷雨的尖叫声震的嗡嗡响，眼前骤然投下阴影，她抬起头，瞳孔因惊恐而放大，映出如野兽般袭来的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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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词皆为引用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出自韦庄的《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