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萋久

3、悬月

　　我跟着瑞德去了圣安宫，可我踏进殿门的一刻，看见白徊正从里面出来。太傅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用自己的拇指划过了一半嘴唇。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话，只能说一半。
　　我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对着父皇行礼。他让我起来，问我：
　　“小石榴，昨天晚上你都见了什么人？”
　　“回父皇，儿臣见了白太傅。”
　　“儿臣昨夜贪玩，去果园摘桃子，被树枝划伤了，幸而遇见白太傅，他为儿臣上了药。还请父皇责罚。”
　　父皇点了点头，看来我与太傅说的差不多。公主见太傅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但若是贸然说了长凛的事，怕是会不好收场。
　　“小石榴，过来，做爹爹身边。”他往旁边挪了挪。
　　我到他身边坐下，拿了他面前的一块点心放在嘴里：
　　“爹爹，我想四姐姐了，想吃她做的玫瑰栗粉糕了。”
　　以防万一，还是先打打感情牌比较好。毕竟爹爹对他的女儿们本就心中有愧，如今他身边只剩两个女儿，即便惹出什么麻烦，凭私心，他也不会过于为难。
　　果然，他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发道：“爹爹也想她了……”
　　平心而论，爹爹对每个孩子都很好，不论我们的生母是谁，都一视同仁。从小到大，长稷和时幸有的好东西，我们也会一样不落地得到。若非生在皇宫，我定会与他坦诚相待。
　　太医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长岭是中了虞美人汁液的毒。我这才明白，长凛那天摘的花，是虞美人。因为查不出凶手，也只能不了了之。
　　经此一劫，宋淑妃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别人问她话她也不回。皇后娘娘心疼她，送了很多补品给她，又让太医每天去瞧，可依然没什么作用。

　　经此一事，我下意识地离长凛远了些，平日只和时幸、容式归他们玩，下学以后就去刘淑仪宫里蹭吃蹭喝。
　　刘淑仪真的是个贤惠居家的好后妃，我一直觉得，能把刘淑仪这样的人纳进后宫，是爹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脾气好厨艺好才华好，简直就是三好之妃。不过在我们心里，别的都不重要，单纯一个做饭好吃，就已经让我们成为了她的忠实粉丝。
　　我这些年，每次去她宫里，几乎没吃过重样的饭，今天是荷叶酥肉藕饼，明天是蟹黄水晶汤包，后天又是另一种非常好吃但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有时我和阿娘拌嘴，就会一溜烟儿跑去她那里吃一碗杏仁桂花酪，吃完了，阿娘也便找来了。
　　“就知道来你淑仪娘娘这里偷吃！早晚得把你这个小石榴吃成小皮球！”
　　该说不说的，我每天胡吃海塞却一斤肉都没长，反倒是阿娘，这几个月肚子明显圆了一圈，来年开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爹爹给他取名为长旌。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长旌，倒还真是个好名字。

　　从此我便有了新玩具，每天拿着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逗他，发起坏来甚至在他脸上画画。当然，这件事很快就被我阿娘发现了，她罚我以后每周都要去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无聊至极的后宫茶话会。
　　我只好悻悻地跟在她身后，在凤仪宫的角落里打瞌睡。可即便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这前朝后宫的复杂和尔虞我诈。
　　比如忠柔大将军周泽璋似乎看不惯白徊，时常跟爹爹打小报告说白徊这个人不可靠你不要相信他，还好爹爹坚定不移地站队白徊，任凭他怎么说都毫不动摇。
　　这才是明君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难怪朝廷百官都信服他。还有大冤种白太傅，明明什么都没做还要成天被人诬陷，悲哉！

　　今日是过年前在国子监的最后一天，太子哥哥答应我，下了学就给我做兔子灯。可他下学后却被二哥拦住，要与他对弈。我只好坐在廊檐下，吃着云片糕等他。
　　太傅也静立于一旁，看他们下棋。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们终于下完了。
　　想来是二哥赢了。只听太傅道：
　　“二殿下，此局虽胜，却是险胜。若是不懂得未雨绸缪，眼下的一切，终究是昙花一现。”
　　二哥走后，太傅问太子：“方才那一招，殿下若是下在此处，二殿下此番便是死棋了。殿下为何不下？”
　　“我与长凛，搏的不只是棋弈，更是手足情谊。为君要智，更要仁。我若将长凛逼入绝境，如此血肉相残，我也未必能善终。”
　　太傅未曾应答，只是示意长稷可以下学了，太子哥哥转身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看着他的背影，似是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出来，本以为终于可以拥有兔子灯了。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瑞德公公，说什么陛下找太子有事相商，又把他拉走了。
　　我无奈，坐在倾莲池旁无聊地喂鱼。肩膀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怎么，被你的太子哥哥放了鸽子？”
　　是容式归。
　　“不是，不能怪他。”长稷是我众多哥哥中，我最崇拜的，怎么能让他无缘无故地背上放人鸽子的骂名呢！
　　他抬眼，看见了我身旁做兔子灯的工具，瞬间明白了我想做什么。他站起身：
　　“不就是个兔子灯吗？我带你出宫买。”
　　“出宫？”
　　“反正宫门要到酉时才落锁，现在还不到申时，足够去一趟芙蓉巷了。”
　　我已经好久都没出过宫了，想了想芙蓉巷的玫瑰石榴露，回去拿了件帷帽，毫不犹豫地上了马。
　　进了腊月，这芙蓉巷就一天比一天热闹了，来来往往地人上街采买年货。我和容式归将马停在巷口，在人群中穿梭过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路的人间烟火吹暖了习习的凉风。我跑到一个卖兔子灯的小摊前，容式归对我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玫瑰石榴露。”
　　我点头，看着他离开。兔子灯的老板很快就把灯做好了递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却感觉到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我腰上。身后那人低声对我道：
　　“别说话，跟我走。”
　　我没办法，只能一步步跟着他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我问他：
　　“你们到底……”
　　没等我说完，我头上便受到了重重一击，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躺在一个草垛上，双手都被绑着。我挣扎着坐起来，朝窗外看去。可外面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星光。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从外面走了进来，带来的凉气冻得我一哆嗦。
　　“你们到底要什么？”
　　“还能要什么啊，无非就是想要几两银子，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
　　要银子，这好办啊！我立刻应道：“我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你若现在放了我，我定回去同我爹爹讲，让他给你加官进爵，此生无忧。”
　　“加官进爵？”他冷笑一声，“以我们犯得罪，就算你是公主，也保不住我们。”
　　“我就是公主，我保得住你们！”我不想死，急忙向他承诺：
　　“大不了你跟我一起回去，我当着百官的面带你面圣，爹爹总不能杀你吧。”
　　“别天真了小公主。”他把腿往我身边一横：“若你真是公主，就更保不住我们了。你在此处与我们一堆男人一同过夜，贞洁早就没了。你爹爹娘娘为了保住皇室颜面，定不会要你这个失了身子的女儿，怕是到时候我们被砍了头，你也得陪葬。”
　　“他们不会的！他们……”我急忙辩解，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行了，你就别做梦了，吃点东西吧。”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些粗糠腌菜。
　　“吃不惯你就忍忍吧，你要是表现好，将来卖给个富家公子，有的是山珍海味等着你。”
　　“你绑着我，我怎么吃？”
　　“别跟我耍心思。”他并没有要给我松绑的意思，而是把脸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喂你吃。”
　　这怎么行！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我赶忙躲开，可他却伸手，紧紧捏住我的下巴：“你还想反抗我？”
　　我猛地向旁边闪去：“你若逼急了我，我自毁容貌，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们也赚不到钱！”
　　“吓唬谁呢？”他满脸不相信，还想朝我扑来。我走投无路，只好一头向墙上撞去。
　　鲜血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我的头也嗡嗡作响。那壮汉明显被吓了一跳，连说了几个行，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男人走了进来，要为我处理伤口，我自然不让。
　　“姑娘，人只要活着，尚有一丝希望。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让我包扎，我帮你离开。”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很难辨别他是否在骗我。
　　“这里是苍锦山，绑你来的都是些从川阳来的土匪。前两年川阳闹饥荒，朝廷给的赈灾粮都进了贪官的口袋。有些有功夫的农民，被逼无奈，只能上山作土匪。”
　　这些事情，我竟丝毫不知。
　　“那你呢？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嘛，”那人无奈地笑笑，“他们这个产业做大了以后，难免会有人受伤，我学过医，有一次我娘被他们抓去了，他们以此威胁我，我只能来这儿，给他们做大夫。”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加官进爵还是金银珠宝？”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不信他会平白无故地冒着这么大风险来帮我。
　　他迟疑片刻：“草民想求皇上，惩治川阳的贪官污吏。让川阳百姓也能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千里炊烟绵延，民间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