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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35章 闺中友南下敛芳骸 宿克星北上寻蛛丝 ...

  •   “今安徽、浙江,击毙光复会乱党徐锡麟、秋瑾等四十余人……”
      当碧城读到这条新闻时,已经是秋瑾遇难两天后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呢?几个月前,她还见过秋姐……
      猛然间,她忆起秋姐留给自己的那首诗,还有那份煞费苦心的登报声明。
      当时她还觉得秋姐太过绝情,如今想来,她是唯恐株连王家和儿女,才以一纸声明主动脱离家庭的。
      原来,她那时就想好了。
      “碧城啊碧城,你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可就算当时想到了,又能如何?要阻拦秋姐么?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秋姐,你真是用自己的一腔鲜血,实践了自己的承诺啊!

      整整一天,碧城翻遍了所有报纸,想找到关于秋姐的只言片语。
      可除了那条简单的官方消息,全中国的报馆好像集体失了声一样。一片沉寂!
      她愤怒了,当即找英敛之商量,要去浙江报道此事。
      英敛之担心她的安全,劝阻她:“那边正在风声鹤唳地抓捕乱党,你去了,弄不好会被当成革命党关起来,要冒的险实在太大了。”
      “秋姐他们可以义愤所激,冒锋镝,掷头颅,我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她是我的挚友,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送她这最后一程。”
      一想起秋姐的壮怀激烈,碧城还怎么能安坐在桌子后面写稿?
      就算发出声音会有危险,难道就此保持沉默了么?
      不,那不是和她所鄙夷的那些蝇营苟活、甚至洋洋得意的鼠辈,成了同一种人么?她不愿,也不能成为那种人。
      英敛之身为报人,也同样义愤填膺。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碧城,思量了一下,帮她出谋划策:“你到了绍兴,若要发文,必须用英文写就,直接发到国外的报纸上。这样,国内的报纸才有可能转载。”
      碧城知道,自从出了沈记者的案子,朝廷对新闻界管得越来越严了,英先生也有难处。在今时今日的恐怖之下,他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属难得。
      “谢谢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肯给我出主意。”
      英敛之默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她:“万事小心。”

      打定南下的主意之后,碧城先去了一趟望海楼教堂,找到二妹。
      碧玉来天津后,常常去教会帮忙。
      “小玉,我要去趟绍兴,马上就出发,你先跟我回一趟家。”
      两人一到家,碧城就将所有的折子都交给了妹妹,“这里一共有八百多两,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本来是要给小月用的,现在先归你保管了。”
      “姐,你这是?”碧玉有种不好的预感。
      “秋姐在绍兴被处决了,我得去一趟。我这次走,你要替我瞒着娘。”
      碧玉听到这个消息,感到既惊讶又难过。怎么说,她也和秋姐有几面之缘。
      仔细一想:秋姐是被处决的,难道她是……?那姐姐此行岂不是很危险?
      “姐,绍兴你非去不可么?”言下之意,是想让她不要去。
      “小玉,这几个月我也想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点,你肯定比我更透彻。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娘有你们照顾,我很放心。这次我必须去。如果我因为害怕,不去送秋姐最后一程的话,那我下半辈子都会后悔的。”
      碧玉一听就懂了,以前姐姐总有后顾之忧,不能恣意地去活,现在她也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没有再阻拦姐姐,只是和英敛之一样,嘱咐她要万事小心。

      到了绍兴之后,碧城先找了一家茶店用饭。
      正想着该如何打听秋姐的下葬处,突然听见有人在旁边议论:“那女的已经在衙门口暴尸几天了,也不让人收尸,真是可怜啊。”
      “哎,就是。这年头,竟然还有女乱党……”
      “大叔,你们说的女人是谁?”她赶紧凑过去问。
      那两人一听她是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马上警觉地互相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开了茶店。如今这世道,连老百姓都晓得,还是莫谈国事为好。
      碧城再也坐不住了,立刻打听着去了县衙。
      在离衙门口十几步远的地方,她望见一具白布盖着的尸首,旁边还站着几个衙役。
      那身量一看就是一具女尸。是秋姐,一定是她!
      她抑制不住地想要冲过去,刚迈了几步,就被一个‘男人’拦腰搂住,耳边听到:“是我,阿七,跟我走。”

      两人一直走到离县衙很远的僻静处,阿七才松开手:“吕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秋姐去世的消息,就赶过来了。阿七,我问你,县衙前面的尸首是不是她?”
      “是。”阿七低头答道。
      “那你们……?”
      “因为他们正在搜捕余党,现在谁跟秋姐的尸体牵涉上,谁就是同党。”
      阿七知道她想问:为什么你们任由秋姐暴尸街头,都没有人去安葬?可程毅已经被害死了,她也是东躲西藏,才得以死里逃生。
      这些天,她其实一直在附近观察,想找机会为秋姐收尸。刚刚在茶店里,她意外地看到碧城,就一路跟着她,这才在衙门口把她拦了下来。
      “我们已经委托乡绅去官府说情,想让秋姐的家人把尸体先领回去安葬,可官府就是死活不放。”
      碧城一听就明白了,没有比暴尸更好的恐吓方法了。
      这还是大清第一次处决革命女犯。官府就是要让革命党、让老百姓知道,沾上革命这两个字,无论是谁,都得是个死!

      当晚,七娣在客栈讲了秋姐遇害的经过。
      碧城听后,感慨万端,连夜用英文写就一篇稿子,又坐在灯下想了半宿。
      最后,她把七娣叫起来:“阿七,明天一早,我就去官府理论,抗议他们的暴尸行为。我不是革命党,又是从天津来的,我不怕。这个你收好,”她将那篇稿子交给七娣,”如果我被抓进去了,你就带着这篇稿子去天津,把它交给大公报的英敛之先生,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七娣刚刚其实一直没睡,看着稿子上密密麻麻的外国字,她突然灵机一动。
      “吕小姐,你这样直接去官府,实在太冒险了。不能把秋姐的尸首领回来不说,还得把自己搭进去,我倒是有个主意……”

      绍兴八字桥西边,有一幢粉红色的教堂,坐北朝南,呈品字形结构,中间是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两边高高的穹顶上,各立了一个十字架。
      碧城站在桥上,望着那两个穹顶,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走进里面,只见乳白色的墙壁和一排排的椅子中间,立着一个肃穆的耶稣受难像。
      那塑像由于年深月久,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了,但耶稣的眼神依旧悲悯,仿佛一直默默俯视人世间的苦难。
      碧城定了定心神,往里面边走边喊:“有人么?”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神父闻声出来,用不太娴熟的中文招呼她:“你好,小姐。”
      “Help, my father is dying, he is a Christian!(救命,我爸爸要去世了,他是一个教徒!)”碧城脸红心跳地说了这句谎话,心中同时祈求着主和父亲的宽恕。
      那神父一听她会讲英文,判断她一定是来自教徒家庭,又看她急得脸红冒汗的样子,以为是有信徒要做临终祷告,急忙拿了本圣经,就跟她走了。
      碧城带着他左拐右拐,进了一处小巷。
      七娣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从背后给了神父一下子。他马上晕倒在地。
      七娣麻利地堵上他的嘴,又用麻袋套了,招呼碧城帮忙,把他扛到背上,悄悄地离开了小巷。

      当晚,守卫秋瑾尸体的士兵正在抱怨:“妈的,这暑热天气,还把尸首这么晒着,哥几个都快被熏死了……”
      一支飞镖突然啪地打过来,正中旁边的木桩。
      “谁?”几个兵丁惊叫着四处搜寻。可哪儿还瞧得见人影?
      他们把镖上的纸条拆下来一看,大惊失色!赶紧进里面,呈报给新任的县太爷。

      “这么说,真有洋人被乱党抓去了?”贵福拉长了瘦脸,惊疑地问。
      “正是。下官一看到这张纸条,马上去八字桥的圣若瑟堂问过了。那里只有两个神父,一个是意大利人谢培德,一个是法国人马继良。谢培德说,他已经一整天没看见马继良了,而且他在教堂里,也发现了一支飞镖,上面挂着马继良的十字架。”新任山阴县令站在堂下,面如土色地禀报。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临危受命,接了个烂摊子不说,现在又冒出来教案了。要是再不把秋瑾的尸首交出去,只怕下次他的脑袋,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家了。
      贵福见那张纸条上,用工整漂亮的笔迹写着:“明晨来取秋瑾尸首安葬,如不放行,则兴教案,以尔等仕途为秋瑾祭!”
      心想:这样的行文和用词,断不会是哪伙随便的匪徒绑了马继良,一定是乱党。
      真没想到啊,他们会从洋人那里下手。
      眼下这样子搜捕,他们还敢往枪口上撞,当真是不要命了!
      但作为一个满人,他又痛苦地意识到:这些人不但杀不完,而且屡败屡战,屡出奇招,简直让人肃然起敬。大清朝的气数,恐怕真的要尽了。
      庚子年之后,洋人在大清的地位更高了。慈禧生怕再弄得仓皇西逃,简直是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了教案,下面的官员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贵福不敢专断,衡量利弊后,只好吩咐山阴县令:“先撤了看守的卫兵吧。有人来认领秋瑾的尸首,不必拦阻。”
      “喳。”山阴县令痛快地领命回去了。
      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睡一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清晨,衙役们远远看到,秋家人和当地一些士绅,带了一口棺材,哭着将秋瑾的尸首抬走了。
      他们依着县太爷的吩咐,没有阻拦。
      等秋家人安葬好了尸首,碧城和七娣偷偷来到灵前祭奠。
      “吕小姐,多谢你重情重义,南下替秋姐收尸。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份胆量的,请受阿七一拜。”七娣佩服地行了个礼。
      碧城赶紧扶起了她:“阿七,这多亏了你的妙计。没想到,你还懂得以洋治官的道理。”
      七娣心想:这还是当年在义和团学的。
      碧城担心她继续待在浙江会有危险,就劝她:“现在风声很紧,不如你先随我回天津,避一避吧。”
      眼见她这样好心,两人又已共患难,事到如今,七娣觉得不该再瞒着朋友,便决定以实相告。
      “吕小姐,其实我不是革命党,我只是忠于秋姐,她对我好,我就帮她做事。所以你放心,他们抓乱党,是抓不到我头上的。再说——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欠你的,没脸待在你身边。”
      “这话怎讲?”
      七娣掀开头发,抹了抹脸上的黑灰,露出右脸上的一道疤来:“吕小姐,你还记得那年在塘沽郊外的劫匪么?”
      碧城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半路劫了她们的山贼么?怎么会是她?
      “吕小姐,你罚我吧,无论你怎么对我,阿七绝无二话!”
      七娣哗地跪下来请罪,还抽出一把刀举过头顶,刀刃向内,递给了碧城。
      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只见碧城已经飘然远去,只剩下一个背影。

      “大人,这篇《革命女侠秋瑾传》是天津大公报吕碧城所做。现在国外的报纸都在热议,国内也有几家报纸转载了,还请大人过目。”胡道南将搜集到的报纸呈给贵福。
      贵福看后,若有所思地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条:“你看,这张字条,会不会就是那个吕碧城所作?”
      胡道南接过来一看,马上两眼放光地奉承:“大人真是目光如炬!这遣词造句,一看便是读书人所作;字迹娟秀,肯定是个女人写的。听说这吕碧城是天津城里出了名的才女。大人真是英明啊!只可惜,那个被放回来的马神父什么都不肯说,不然倒是可以找他来对质。”
      马继良被绑后,碧城和七娣对他百般致歉,表示实在是情非得已。
      当他得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一名女士收敛尸首时,无论官府怎么询问,他都只来回念叨着:“他的尸首不可留在木头上过夜。”闭口不言绑匪的身份容貌,只是不停颂扬天父的恩德。
      “好在我们手里,还有这张字条,可以做笔迹对照。胡道台,你立即去一趟天津,设法弄到这个吕碧城的笔迹。如果验明是她,马上电报通知我。”
      “喳,下官这就赶往天津。”
      当晚,胡道南就带着一个贴身护卫,北上了。

      两人到达天津后,护卫请示他:“大人,我们要不要先去一趟警察局,找当地的探子帮忙?”
      “暂时不必。这个吕碧城在天津很有些分量,知道我们此行目的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有人给她通风报信。此事只宜暗访,不便明察。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了,要称呼我老爷,明白了么?”
      “是,老爷。”
      胡道南想先会一会吕碧城,看看她是何等人物,就径直来到了大公报馆。
      门房回说,吕小姐不在,他就又出来了。
      “二位爷,用车么?”在门口趴活儿的车夫麻利地上来揽客。
      “走吧,先找一家客栈落脚。”胡道南说。
      “好嘞。二位爷,你们还没定下去哪家客栈投宿吧?我拉你们去一个,保证又干净又实惠。”拉车的一边伺候他们上车,一边卖力地介绍。
      胡道南想了想,也许可以从车夫这里打听,就问:“你们常在报馆这里,可认识一位名叫吕碧城的女编辑?”
      “认识,认识,她还坐过我的车咧。”拉车的热情地接过话来。
      “好,那你给我讲讲她的事情。客栈么,就由你来选。”
      “好嘞——”拉车的才不管那么多,只要有银子赚,他不介意八卦一下。
      “听说,这位吕小姐是从塘沽的舅舅家,离家出走的。后来去了大公报,才发达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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