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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4章 恩将仇报义士揭竿 镜破钗分侠女作别 ...

  •   不惜千金买宝刀,貉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见秋瑾提笔写下这首诗,碧城由衷赞道:“秋姐,你真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啊!”
      “这首诗就留给你了,做个念想。”秋瑾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见碧城面露疑色,她假装不经意地说:“哦,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这首诗,就权当是我的谢礼吧。”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这几年,碧城与秋姐书信往来唱和,愈发觉得投契。
      她崇拜和尊敬这位前辈,甚至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精神楷模,自然愿意为她尽力。
      “我这次回来,是为《中国女报》筹措经费的。谁知,王廷钧看着懦弱,竟然把我锁起来,不许我再回南方。多亏阿七解救,我才跑出来的。我和他是再也过不下去了,因此我要登报声明,和他脱离家庭关系。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情和他一概无涉!”秋瑾略显愤慨地说。
      听了这话,碧城觉得,秋姐未免小题大做了。
      再怎么说,王廷钧也没有伤害她,而且两人还有孩子,完全解除关系是不可能的。
      但自从上次和小月吵完架,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别人的人生,最好不要随便掺和。
      所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秋姐:举国敢登这种声明的,她应该是头一个。
      虽然自己常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女,可她真心觉得,自己不过是写写文章、办办教育而已。与秋姐的各种第一次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安全界限内的小打小闹。秋姐才是真正敢为天下先的大女人,慷慨不输男儿!

      过了阴历五月,整个安徽骄阳似火,酷暑逼人。
      这天早上,刚过八点,安徽巡抚恩铭就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安庆巡警学堂。
      这所学堂是他上任后的重要政绩,今天将举行毕业大典,所以他特来亲自检阅。
      他是庆亲王的乘龙快婿,为人也确实勤干、肯干。在安徽就任以来,颇有建树。尤其在对革命党的镇压上,不遗余力。
      这支警察队伍,就是他为日后剿杀乱党所训练的,配备的都是上好的定制火器,训练军官也多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
      将来只要再配上几个痛捕乱党的功勋,加上老丈人在京里的保举,升任京中大员,甚至入驻军机,都指日可待。
      歌功颂德的电文早已写好,只等检阅大典一完,就发给各大报社,用舆论为他造势。
      想到这里,恩铭得意地迈着四方步进入学堂,仿佛锦绣前程的花路已经在他脚下铺好。
      学堂监督徐锡麟见他来了,急步出迎:“叩见大帅。”
      上次逃亡日本后,徐锡麟想通一个道理:与其杀敌三百,不如在敌人内部树敌一百,借他们的权力,来倾覆朝廷。
      于是,他在返乡后,积极打入官府。先是动用关系,在地方筹办了一所小学,接着又靠表叔俞廉三的推荐,被恩铭招致麾下,在他手下小心逢迎,甚至主动拜他为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被恩铭引为亲信,委以重用,担任了巡警学堂会办。
      恩铭见他今日身穿黑羽警官服,腰悬军刀,格外的器宇轩昂,不由开口赞道:“嗯,徐道台今日戎装,更显气概呀。”
      平日总见徐锡麟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模样,没想到,他还有另外的一面。
      “今日是毕业大典,大帅又亲自驾临,学生理应如此穿着,以示隆重。”
      徐锡麟冲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毕恭毕敬地陪着他,检阅操场上的学生方阵。
      只见学生们一会儿踢正步,一会儿表演实弹射击……
      恩铭看得津津有味,对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徐锡麟,满意地笑道:“哈哈,有这么多精干的警力,还怕我安徽再有革命党不成?”

      检阅过后,恩铭率领众人进入礼堂。徐锡麟迅速使了个眼色,他手下的陈伯平、马宗汉两人立刻出列,和他一起站到了主席台前。
      随着礼官一声高喊:“典礼开始——”学生们依次进来,谒见巡抚大人。
      礼毕后,徐锡麟握了握手中的军刀,紧绷着面部,上前呈上学生名册。
      恩铭接过手册时,他突然大声报告:“大帅,今日有革命党起事!”
      恩铭吓了一大跳:“徐道台从何得知这个消息?”堂内外的官员也是一片哗然。
      话音未落,台前立着的陈伯平听到“今日有革命党起事”这句暗号,马上掏出炸弹,扔到了恩铭脚边。
      万万没想到的是,炸弹竟然没响!
      恩铭吓得赶紧逃跑。
      徐锡麟又跨步向前:“大帅勿惊,这个革命党,我一定为大帅拿到。”
      说着,他突然从靴筒内抽出两支手枪,左右开弓,射向恩铭。
      与此同时,陈伯平和马宗汉的枪也响了起来。礼堂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只一眨眼的工夫,恩铭已经连中七弹,倒地不起。
      靠着巴结他、从旌德县令才升任安徽臬台不久的胡汉,此时恰好站在旁边,也被陈、马二人射成了筛子。
      恩铭手下一个忠心的护卫冯煦,冒死背起鲜血直流的主人,一直把他扛到外面的轿子里,命令轿夫:“快回府衙!快!”
      轿夫们一路狂奔回府,但恩铭的腿拖在轿子外面,渐渐地硬了。

      徐锡麟随即率领礼堂外的革命学生,直奔安庆军械所。
      击毙守卫后,他带领学生们在军械所内搜寻武器。陈伯平和马宗汉则持枪分别守在前后门。
      等官府回过神来,迅速组织了大队清兵,直接包围了军械所。
      双方激战了四个多小时,学生们终因孤立无援,全部战死。
      徐锡麟一直打到枪里没子弹了,才含恨被捕。

      “啊——”烧红的铁铲把徐锡麟烙得皮开肉烂,牢里传出一声声的惨叫。
      皮肉冒着焦黑的烟,发出阵阵奇臭。审判的官员们禁不住,纷纷用袖子捂住鼻子。
      “说!你到底供不供出同伙?”冯煦咬牙切齿地拷问着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看向他身后的鞭子、木棒、夹板……心想:有这么多的武器,还怕打不趴你们的意志,撬不开你们的嘴?
      徐锡麟已经几近晕厥,也分不清全身哪里痛、哪里还有知觉,但他的意志依然清醒,仍然能积攒力气,用和他意志一样清醒的声音,告诉对方:“许多事归我一身承担,快死快生,再来击贼!”
      冯煦气得还要动刑,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制止了他,走上前去,语重心长地说:“伯荪啊,一个巡抚死了,朝廷还会再派来一个,于事何济?你们这样造反,是没有意义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徐锡麟的眼睛本来已经闭上了,听到这话,又强睁开来。
      “杀一个恩铭,固然无济于事,但借此以为天下倡,可以杀一儆百。朝廷新来的鹰犬就会忌讳。我们强一分,你们就弱一分。总有一天,等我们的力量强过你们,天下就该昌明了。”
      冯煦听两人来回啰嗦这些大道理,只觉得焦躁。
      什么革命不革命,天下不天下的,他只晓得道义!
      作为一个施虐者,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徐锡麟越是受到凌辱,意识反而越坚强?
      他大声骂道:“徐锡麟,大帅是你的恩师啊!他提拔你,赏你饭吃,你为什么这样毫无心肝?”
      听到这个武夫的问题,徐锡麟笑了:“恩铭对我的确不错,但那是私惠,而我杀他,是为了天下的公愤!或许有一天,你这样的人也会明白,不是每个人都甘当奴才,觉得吃的饭是人家赏的道理。”
      奴才可以自称为奴才,却受不了别人喊他们奴才。
      冯煦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巴掌,转身就请示道:“大人,这个逆贼死不悔改。我看就把他挖心挖肝,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次日午时,在安庆抚院东辕门外,徐锡麟被刽子手斩首示众,享年三十五岁。
      他的心肝真的被冯煦等人,挖出来炒了。

      “启禀大人,经下官侦察,大通学堂系光复会徐锡麟等人训练学生的造反据点,现由革命党人秋瑾督办。她正在密谋联合各地暴动,有安庆所捕徐锡麟之族弟徐伟供词在此。”绍兴府学务处总办胡道南跪在堂下,呈上快马送来的供词。
      绍兴知府贵福看过供词后,命令堂下的山阴县县令李钟岳:“立即将你辖区内的乱党,全部索拿归案!”
      “喳。”
      李钟岳嘴里虽然应着,心里却在想:这个秋瑾可是作“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的那位女士?
      他出身于书香世家,十八岁中秀才,三十九岁中举人,四十三岁中进士,科举之路走得颇为顺畅,才刚到山阴县当县令,可谓初涉官场。没想到,甫一上任,就接到这个令他左右为难的命令。
      对于秋瑾其人其事,这些年,他也有所耳闻。抛开地方官的身份来说,他其实很佩服这位女子的见识。
      所以在接到命令后,他左思右想,故意磨磨蹭蹭,按兵不动,希望能给大通学堂多留一点时间。

      “不好了,秋姐,伯荪他们被捕了!”在绍兴的革命党人程毅一收到消息,马上就飞奔到大通学堂,通知秋瑾等人。
      “什么?”秋瑾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冲过来问他,“怎么会?我们不是说好五天后一起举事的么?怎么他现在就被捕了?”
      “叶仰高,是叶仰高。”程毅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他被两江总督端方逮捕后,就叛变了,供出了许多我们混入官府的同志的别名和暗号。恩铭恰巧把密电交给伯荪,他在里面认出自己的别名,怕夜长梦多,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就决定提前起义。我赶到安庆时,他、他已经遇难了!听说连心肝都被挖了出来……”
      听到这个噩耗,秋瑾悲痛欲绝,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她无法接受,这个和她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兄长、好同志,就这样凄惨地走了。
      “秋姐,你快走吧!绍兴马上也不安全了。”程毅这么急着赶来,就是要通知大家赶紧撤退。
      秋瑾想了想,坚定地说:“不,我还不能走。”
      以前总有徐锡麟这位好大哥挡在前面,现在他走了,也该由她来承担重任了。
      她十分冷静地告诉程毅:“诸暨、义乌、金华、兰溪四处的党员,已经准备起事,响应安庆,得有人尽快去通知他们。还得有人焚烧文件,埋藏弹药,转移师生。我得留下来善后,给革命留下火种。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当天夜里,几个学生在秋家的厨房里,紧急焚烧着文件。
      秋瑾从卧室后壁的一个暗室里,取出一把手枪,又匆匆写就几封信,拿出随身佩戴的一方刻着“读书击剑”的红章,摁在每封信上。
      然后走出房间,将四封信分别交给了阿七、程毅和另外两名学生骨干,嘱咐他们:“你们现在就带着我的亲笔信,通知各处,马上停止行动。之后一定要就地隐藏,千万别再回绍兴了!”
      接着,她把那支枪交给了七娣,“阿七,我已经教过你习枪了。这把枪,你就带在路上防身吧。”
      “秋姐,那你呢?”阿七激动地问。
      “你放心,他们还没有证据抓我。”秋瑾蜻蜓点水地说。
      “秋姐,你还是赶紧避一避吧。今天有人从山阴县衙递出来消息,伯荪的弟弟徐伟已经被捕了。你们接过头的,所以你留下来很危险!”程毅担心地劝道。
      “你们放心,等遣散完了其他同志,我就马上离开。”秋瑾冷静地安慰大家。
      “那万一来不及呢?你还是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阿七不安地坚持。
      “倘或来不及——”秋瑾顿了顿,“我亦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的果实。法国革命八十年始成,其间不知流过多少热血?倘若秋瑾遇害,诸位切莫以为惨,而有退缩的念头才好。”
      说罢,她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算是交代了身后遗言。

      三天后,贵福召来李钟岳,把浙江巡抚二次催促的电令,直接甩到他脸上:“府宪的命令,你一直拖着不办,是何居心?现在我命令你立即率兵,将该校师生悉数击毙。否则我马上电告,你与该校同谋。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就气呼呼地带着胡道南,拂袖而去。
      李钟岳见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只好点了三百余人,冒雨前往大通学堂。
      出发前,他还特意嘱咐轿夫:“慢慢走在前面,让兵丁跟在我后面。”想帮秋瑾他们,最后再争取一点时间。

      风雨吹打着讲武厅后面的池塘,发出滴滴哒哒的雨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秋瑾望着厅上悬挂的那副对联:“十年教训,君于成军,溯数千年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养爪,毋忘寇盗满中原。”心中思绪万千。
      这所学堂是她和徐锡麟、陶成章等人两年前成立的,来之不易。可惜,还没有发挥出实效,就要折戟沉沙、功亏一篑了。
      这几天,她已经抓紧时间,遣散了各处的同志。如今她料定,自己是走不出绍兴了,逃跑反而会落实罪名,所以端坐于厅上,等着和清兵周旋。
      突然,她听到有人大声喊着:“不许乱射,只许捕人。”
      三百兵丁于是荷枪包围了大通学堂,但并未射击。
      当他们推开虚掩的大门,隔着风幕雨帘往里面看时,只看见一个女人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平静地望着他们。
      李钟岳被这一幕震撼不已,和她对视良久,才喊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拘起来。”

      等把秋瑾带回县衙,贵福派下来督案的一个亲信也到了,李钟岳只好迅速开堂。
      “嫌犯秋瑾,你可承认你的革命行为?”
      “那就要看你对革命的定义了?我在家庭中革命,在夫妇关系中革命,可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参加了政治革命?”秋瑾神色自若地答道。
      “那这纸口供,你怎么解释?现有安庆徐伟作证,说与你有作乱勾连之事。”李钟岳又问。
      “大人,既然我与他共谋革命,必然有书信往来,肯定不能单单以一份口供,就定我的罪吧?请问大人手中,可有我二人的书信往来?”秋瑾抛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本官确实没有其他证物。”李钟岳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如此审案,简直形同会客!
      贵福派来督案的官员看不下去了,按捺不住地提醒:“李县令,你是否去嫌犯家中,查抄过证物?”
      李钟岳这才想起来,要带人搜查秋瑾的娘家。
      可证物早都被清理干净了。一行人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就草草收兵了。
      这样审案,自然一连几天,什么也审不出来。
      最后,李钟岳命人拿出纸笔,让秋瑾自己写下供词。
      秋瑾蘸了蘸朱笔,在纸上写下七个大字:“秋风秋雨愁煞人。”
      督案的人将这些情形回禀上去,贵福马上怒气冲冲地找来李钟岳,瞪着一双肿眼睛,责问他:“对这样一个乱党,为何不用刑讯,反而待若上宾?”
      “启禀大人,大家均是读书人,且秋瑾又是一女子。证据不足,碍难用刑呀。”
      “你审不出来是么?也好,那就不用审!”贵福拿出一纸手谕,写了“就地正法”四个字,扔到他面前。
      “这——供证两无,怎能就此杀人?”李钟岳继续据理力争。
      “这是上官的命令,你敢不从?今日事,杀,在你;不杀,自然有人替你来杀。李县令,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李钟岳自知情难挽回,怏怏地返回县衙,将秋瑾提至大堂,低着头对她说:“我位卑言轻,惭愧不能成全你的性命,然而杀你并非我本意。”
      说到这里,他竟然难过地落了泪。
      “多谢李大人照顾,我不怨你。”
      秋瑾早就预料到殉难这个结果了,能遇见这样的一个父母官,才是她没有想到的。
      “秋瑾,你还有什么要求?能成全的,我尽量成全。”李钟岳希望能为这个令人敬仰的烈女,最后再尽一份绵力。
      “我死后,不要枭首,不要剥衣。能给我留一个完整的尸身,我在地下就感激不尽了。”秋瑾平静地说。
      “好,我答应你。”李钟岳郑重承诺道。

      当日凌晨,秋瑾在绍兴轩亭口被杀,时年三十二岁。
      在她去世的同一天,程毅也在义乌被捕。
      受尽刑罚、体无完肤的他,坚持没有供出光复会一件事、一个人。官府无奈,只能准备以一百铺保释放他。
      但得罪过秋瑾的胡道南,生怕程毅出狱后会报复自己,于是暗中贿赂了狱吏,把毒药放进他的午饭。程毅因此惨死狱中,时年二十五岁。

      秋瑾去世三天后,李钟岳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
      十几天后,这位初涉官场、良心未泯、以一己之力没能改变黑暗、甚至不得不与黑暗同行的读书人,在家中悬梁自缢。
      消息传出,同僚中多有笑他读书读腐了的。
      他们也许永远不会懂,其实自己也有放人一马、把刀口抬高一寸的选择。
      这些人和李钟岳差的,不过是知耻二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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