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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半个月的光景飞一般过了，每日游山玩水、修行锤炼，两人一时亲密无双。想来天庭百年，见面必争斗，你来我往各不相饶，何时有过这般亲密，倒叫兆华心里生了从未有过的依恋。
兆华恢复得好，可以在洞中盘旋。见文景正打坐修禅，起了打趣的心思，便悄悄落在文景肩膀上，冷不防地啄了一口。
“你这坏鸟，跟谁学坏了，嗯？”文景一把把兆华从肩膀上摸下来，抱在怀里毫不客气地揉乱了兆华的羽毛。
兆华一面躲闪，一面顶着被揉得乱糟糟的羽毛，道：“还能是谁？我身边不就你一人么。”
“哦，这样啊，也算学得有模有样，”文景眉毛一扬，语气深长道，“那以后你就是为师的开山弟子了！”
“你……好无赖啊…”
“阿黑，你现在会飞了，我们何不去野外好好耍一番？”
兆华一笑，率先展翅飞到洞外，文景紧跑出洞穴。
阳春三月，花儿也渐次开了，一团团野花繁荣似锦，衬得副红情绿意的春光。文景爱笑，尤其在春光里，文景一笑，便似牡丹齐放，映衬得百花失去颜色。兆华不免要偷偷瞧几眼，心想，这小黄仙还真是美貌。日子这般安好，兆华几乎快忘了身处梦魇之中，毎每想起，都觉心中酸楚，不为别的，就为贪恋这大好岁月。
一日，文景又出门去讨吃食，仅兆华一人在家休养。四下安静，兆华不紧不慢地梳理着毛羽，心里惦念着：想来我入这梦魇有些时日了，却未料生活地安顿快活，好生蹊跷！再者，之前我是断然看不惯那小黄仙的，何曾有过这般称兄道弟的情谊，梦里如此一番，倒教我起了与小黄仙和解的意愿……
突然，一片尖锐的飞石击中了兆华翅膀，心下吃痛，抬眼一看，面前站定了个白毛虎精，人身虎头，有些骇人。那虎精清了清嗓子，粗声道：“你家主子呢？”兆华不愿搭理这妖兽，就默不作声地梳理毛羽。虎精仿佛被激怒了，一掌拍碎了巨石，暴喝道：“敢不回答老子，我一掌就把你拍成肉泥！”
“住手！”文景正巧赶回，怀里的玉米、水果七七八八地落了一地，两步走上前来将兆华挡在身后，“你这虎精，有什么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尚不成人形的小妖怪，算什么本事！”
虎精收了掌，上下打量着文景：“你这黄鼠狼，倒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这山间原野，哪一个妖精不归顺了我家大王，劝你快点醒悟，早早入伙，不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文景将兆华抱进怀里，不屑地看了虎精一眼，嘴里却软软糯糯地说：“青冥大王修为高深，我这级别的小妖怪自然倾慕得很，不是我不愿归顺，只是我不久就要离开此地了，怕扰了大王的清净。”
“切，此话你三月之前就说过，怎得还赖在此处不走？”那虎精瞪着一双凸出的圆目，“限你明日离开此地，不然休怪我们要清理门户！”虎精甩下这句狠话，就怒匆匆离去。
文景恨恨地看着虎精离去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色霜寒。
“小黄仙，这是怎么回事？”见文景一脸不开心，兆华用翅羽抚着他的面庞，轻轻发问。
“阿黑，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尽力护你。”文景把兆华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一定，一定，一定会保护你。”
兆华见文景心中悲戚，没有多言，只静静靠在文景身上。
过了几个时辰，文景拿来玉米粒和清水，叫兆华用餐。这时节，文景坐在兆华身边，才缓缓开口，说了今日这出的前因后果。
原来此前，文景已经修行三百余年，灵力深厚，颇有禀赋。成精后，志在修仙得道，从不干害人的勾搭，只做善事积累功德。尤爱救助遇难的小妖兽，引导其修仙求道，不知不觉家里也有了八九只小妖精，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可半年前，一蟒蛇精霸占了此山，唤做青冥大王，此妖已有千年修为，横扫一方土地。自打起占山为王，就滥杀生灵，以此吸取法力。文景救助的小妖兽皆被其所害，奄奄一息之时，文景不愿见他们死去，分取自身修为，挽回他们性命。可终究是徒劳，那些小妖还是被青冥大王尽数杀害，文景也为其所擒。
那大王见文景有灵性有功力，想将文景收入麾下，为其所用。文景不肯，被其吸食了百年修为，又因之前分了修为给小妖，只得变回原形慢慢修养。不出几月，漫山妖怪皆对青冥大王俯首称臣，唯文景以迁出为由一直推脱，直到两个月前，以仙药养了好久，才略微恢复了灵力，可以变作人形了。
兆华听罢胸中沉重，想要安慰几句也不知如何开口，只一言不发。到底是文景率先开口，安慰兆华道：“阿黑，别怕，咱们明天就下山去吧。天底下这么大，难道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么。我起初留在这里，是想给旧友们报仇，哪怕玉石俱焚。可如今我有了你……横竖打不过那蛇精，若以卵击石，怕是会害你送命……不如，咱们下山另谋生路。再者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次，兆华主动飞进文景怀中，收敛了翅膀，缩成一个毛团，抵在文景胸口。文景微笑了一下，抚摸着兆华的后背，眼底带着不甘和无奈。
次日天光亮，二人就启程离开。俱是天底下的飞禽走兽，也没什么要带的，文景费心淬炼的丹药，这段时间也尽数让兆华服用了。两人一身轻，只待下山另做打算。
刚一出门，迎面就遇上了一个九尺有余的青面大汉，豹头环眼，发色黛绿，穿一满是镶片的袍子，随着走动闪烁出奇异的光点，好似点点蛇鳞。不必说，这就是那青冥大王。
青冥大王抱臂靠在石柱上，微笑地看着文景：“黄鼠狼，听说你要搬离此地？”
文景点点头，面不改色地答道：“昨日已与虎精说过。不劳大王前来送别。”
“白虎精已禀告于我，所以我才前来……”青冥大王走近了道，“却不是与你辞行的。”
“既然不是辞行，就请大王行个方便，且让路放我们出去。”
“急什么。我是不舍得让你走的，这满山遍野，像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妖精有几个，我是爱惜你的才能，不忍心放开你呀。”青冥大王围着文景绕了两圈，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瞥见怀里的鹏鸟，又说：“你若入了伙，这种乌鸡还不是想吃几只吃几只……”
“呸。”兆华忍不住骂道，但不想给文景惹麻烦，肚里的千言万语也生生忍住了。
文景用手护住兆华，笑道：“这是我的朋友，我俩都没有什么灵力，不能辅佐大王，还请大王赶紧放我们下山。”
“当真要走？”
“我这人不爱开玩笑。”
“确定要走？”
“烦请大王让路吧。”
“哼，不识抬举，且看你们今日走不走得了？”青冥大王拍一拍手，一群妖兽便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文景正作势要打，一张捕仙网从高处落下，二人一下就失了知觉。
（二十一）
兆华再醒来时，先是闻到一阵血腥气，接着是一股霉味，不由难受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被人用细铁链捆了个结实。睁开眼睛一看，纵是漆黑一片，过了半晌才适应了昏暗，看清此处乃是一个挂满刑具的地窖。
忽得一阵风拂来，下一刻摇摇晃晃的烛火就要贴在兆华面上。原是青冥大王来了，端着副风轻云淡的面容，眼神却穷凶极恶，手托一盏玄铁灯座，堪堪燃着一拇指大的蜡烛。
“感觉怎么样，乌鸡精？”青冥大王轻蔑道。
“能怎么样。”兆华淡淡回答，“你把小黄仙关在哪儿了？”
“不急，我慢慢回答你。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问便是。”
“第一个问题，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那青冥大王一开口就将兆华吓了一跳。兆华只当妖物诈他，坦率答道：“我们从未见过，何来记不记得。”
青冥大王点了点头，“那第二个问题，你来自何处？”
兆华心里一转，决定不答，只说：“自然来自本山。”
“可是功力尽失？”
“与你何干？”
青冥大王笑了一阵，“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乌鸡精？”
兆华只道这问题好蠢，嘴上回答：“当然不是，我是鸟仙。”
“什么鸟？”
“鸦鸟。”
“很好。”青冥大王凝视着兆华，良久开口问，“可愿弃黄鼠狼，入我门下？”
兆华已经很不耐烦：“你先告诉我小黄仙如今怎么样了？”
蛇妖轻蔑地看着兆华：“现如今不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你最好乖乖回答问题，否则那黄鼠狼跟你都没命活。”
“我自然是——与小黄仙同生共死。”
“那好，我就给你一次同生共死的机会。”蛇妖手一挥，兆华身上的铁链便碎为齑粉，恢复自由身，不由伸展双翅。
“黄鼠狼在地窖最底层，已经快死了。你且拿这粒丹药去救他吧。”说完，青冥大王化作一阵妖风消失了，地上留下一枚鲜红似血的丹药。
兆华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衔上丹药去探探虚实。地窖冰冷，饶是飞了五六层才到达底层，这里更黑更潮，毫无生机。文景已经现了原型，此刻被铁链拴在石柱上，趴在地上似是有气入无气出。
兆华赶紧落在文景身边，关切地唤着文景的名字，唤了许久，也不见苏醒的动静。兆华心里焦急，一狠心便把丹药送入文景口中，那药果然见效，不出片刻，文景就眼帘扇动，终于醒了过来。
“小黄仙，你终于醒了。”
“小黑，你还活着，太好了……”文景虚弱地答道，声音虽弱，但掩不住欣喜。
文景一动，兆华才瞥见文景从脖颈到心口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凝固的血液将胸口的毛发拧成一团乱麻，又刺又冰。兆华声音发颤：“他竟将你伤成这样……”
“不要担心我。”文景又回答，随之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直至咳出血来。
“不要说了，你先修养。”兆华赶紧道，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将地面暖热了些，在文景身边卧下，头与文景抵在一起。
“小黑，你怎得逃出来的……你便赶紧逃走，越远越好，不要管我。”
“我怎么可能逃出来，是蛇妖放我进来的，药也是蛇妖给我的。不知道它在打什么算盘。”
“这蛇妖，真是阴险之辈……”文景唾骂了一句，又瘫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兆华只得用翅膀安抚着文景，口里直说：“小黄仙，走一步看一步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下最重要的是保全你我。”
地窖的门倏忽开了，几个妖兽进来，一挥手，四面的灯全数亮起。二人眼睛一阵刺痛，好一会才适应光线。为首的妖兽喝道：“我家大王恩准你俩见面，不是让你二人在此处厮摩的，还不快分开！”
文景轻轻推了一下兆华，兆华咽下愤怒，慢悠悠离开文景，一旁挪了些许。那妖兽又道：“乌鸡精，我家大王有请！”兆华与文景对视了两眼，满是狐疑，但当下并无别个选择，只得跟着妖兽们离开地窖。
兆华被妖兽们带入青冥大王的大殿，唤做“涌恨阁”，听着就是个阴气极重的去处。
入了涌恨阁，见青冥大王坐在宽阔的石座上，石桌上摆了酒肉。放下兆华，妖兽们便走了。
那蛇妖笑道：“请入座。吃喝随意。”兆华落在石桌上，抬眼盯着蛇妖。蛇妖又道：“我不想害你，我给你的丹药，不是把黄鼠狼救活了吗。你看，我有这番诚意，不怕你没有肯合作的心思。”
兆华道：“你对小黄仙做了什么，竟将他伤成这样？”蛇妖冷淡道：“妖怪有三魂两魄，我不过是生生拔了他一魂一魄罢了。”
“你……”兆华怒火攻心，恨恨道，“你既想取他性命，为何还让我救他？”
“哈，我就想看看你们有什么情谊。”蛇精饮了口酒，“若是你能劝黄鼠狼真心归顺于我，我保你二位性命无碍。”
“青冥大王，小黄仙只是黄鼠狼成精罢了，又受了重伤，如今可谓毫无灵力，你为何非要让他归顺呢。不如大王放了我们，我们引介其他灵兽入您麾下可好？”
“当然不可。黄鼠狼的实力我是知道的，又被抽了一魂一魄，灵力大削。我留它，自有别个用处。”
“能有什么用处，您就是将我俩拆骨入腹，也不会增加多少灵力。何苦费您时间呢。”
“哼。”青冥大王冷笑了一声，道，“你只回答，愿不愿意帮我？”
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兆华只好硬着头皮说：“……自然是愿意的。”
“那好，我就给你一瓶东西。”蛇妖说完，拿出了一枚瓷瓶，打开俱是鲜红的丹药，正是文景服用的那味药。蛇妖往瓶内呼了口气，又摇了一摇，药丸的颜色就变了，成了有黑有白的各色丹药。
蛇妖道：“这里有些灵药，可救黄鼠狼性命。我方才添了些蛇毒在里面，便将这药分为两种，一种有毒，一种无毒。你且拿去救他的命吧，若是吃了有毒的，只怪运气不好，莫要怪我这片好心。”
取了药，兆华又被押入地窖。思来想去，不知这梦魇该如何破解，事到如今，自己是一点也左右不得。取出丹药来，倒出黑白药丸各一粒，便是一狠心，吞了粒黑色药丸。等待片刻，似乎没有毒发，只叹谢天谢地，侥幸找到了无毒的那味。
接下来的日子，兆华便是日日盼着蛇精来取自己脚上的锁链。链锁一开，就急忙忙飞至文景处，给他喂药疗伤。文景总是半死不活的，每逢用了药，才能缓过一时半会，第二日再见面又变回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灵药仅小小一瓶，黑色药丸不出几日便服用尽了，这日兆华再去见到文景，见文景仍是虚弱之极，心里难受得紧，垂着眼睑，一声不吭。
“阿黑，蛇精不给你药了？也好，谁知那药里有什么勾当。”文景反而安慰道。
兆华先前没有告诉文景黑白两药的事情，怕文景责怪自己试药，如今一五一十全说了。
谁知文景听了竟有些欢喜，伏在兆华耳畔低声道：“有这毒药作保，何尝不是件好事。我假意做降，保你出山，等你安全了，我留在此处再想办法。如若……紧急时，也可自我了断，不受那厮摧残。”
“你说什么胡话，我就那么贪生怕死？要死一起死好了。”
“别急，”文景温颜一笑，劝慰道，“等你下山以后再来救我呀。这是目前最妥当的办法了。”
“如是诈降，我先前就说过，你却执意不肯，为何忽得想通了？”
文景却笑了，兆华好久没听到文景的笑声，不觉心里柔软了些。文景道：“你不知道蛇妖要我投降之后，为他做什么。你不知道，你也不能知道，而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如今我敢冒险，也是因为有了这味毒作保，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兆华不语，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便是苦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是步步斟酌的警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