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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文景归顺了青冥大王，服了新赐的灵药，身体恢复得尚好。不出几日便能化作人形了，只气色稍欠。衣服款式也变了，以前的鹅黄色衣裳换成一身青色长袍，腰间系一墨色宽带，显出细软的腰肢来，深色衣领衬得脸色愈发虚寒，任谁看了也要叹声挂病许久。
兆华只叹，黄鼠狼成精果然狡猾。这文景确是个机灵的，才归顺了不久，便与许多妖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了。日日不是笙歌，就是吃酒，或是替那青冥大王拓展地盘去，这方圆百里的小妖怪也都惧怕得很，每到一处都俯首称臣，竟没一块硬骨头敢说个不字。
一次，兆华听一群猴妖闲谈，听一只猴精道：“那黄鼠狼果然是个狠角色，刚入大王门下，就混得风生水起。”又一猴道：“人家手腕厉害得很，玉雀山的蓝玉孔雀听过没，因它不从，那黄鼬将其尾羽拔了，说是回去插花瓶里赏个景。”一猴又道：“要是他早归顺，也不至于害死他先前弟兄。世事难料呀。”
这谈话放佛在说，文景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难怪得大王青睐。
兆华却在心底嗤笑，文景一向重情重义，怎会狠辣，近日如此卖命，不过是要取得青冥大王的信任罢了。
“乌鸡精，你想什么呢。”一白头翁落在兆华身边，道，“你家哥哥可是好久没找过你了。”
“仅三日而已，这有什么奇怪的。”兆华懒得搭理。
“可是往日，您二位不是形影不离的么。”那白头翁哂笑。
兆华不愿继续谈话，便展翅飞到另一树上歇着，心里确有些疑惑：小黄仙为何这么久没跟我联系。
正想着，文景来到树下，招手道：“阿黑，快下来。尝尝我新泡的茶。”兆华见了文景，方才疑惑的心就安顿下来了，不由窃喜：“我道怎样，小黄仙这不就来了。”
便赶紧飞下来，喝了几口茶水，果真清爽滑顺。文景看兆华饮足了水，又说：“我今晚同蓝玉孔雀周旋，你陪我一同去吧。”兆华接连道好。
到了晚上，兆华才知道，去玉雀山的不仅文景，还有青冥大王和一众妖兽。因蓝玉孔雀是玉雀山的山主，被青冥大王创伤颇重，如今已没有抵抗能力，此行便是要将整座山全都收了。
一路腾云驾雾，文景打头阵，兆华落在文景肩上，身后挨着的就是青冥大王。
远远望见玉雀山，便叫众人吃了一惊。这山几乎已经空了，山头仅蓝玉孔雀一人昂首而立，好不风姿凛凛。见了蛇妖，蓝玉孔雀道：“我玉雀山已经空了，今我一人在此，任杀任剐。”
青冥大王轻飘飘地看了它一眼，还未开口，文景抢先道：“小妖精们能逃到哪里去？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青冥大王双目一红，好像在搜索，半晌说：“它们未逃，就藏在此山，给我搜！”
令下，许多妖兽就分布到漫山遍野开始搜捕。
文景道：“我知玉雀山有个密道，就在孔雀寝殿里，我这便去搜。”说罢，就并兆华和几个小妖一同前去。青冥大王却伸手一拦：“你让它们去即可，你不要去。我宁可失了玉雀山，也不能失了你。”
文景衿着一脸假笑：“大王信不过我们，我们守在这儿就是。只这密道隐蔽，怕难以寻到。”一旁的虎精却说：“大王，我同他俩一块去便是，横竖他俩不是我的对手，起不了什么风浪。”蛇妖这才点了点头。
密道果然隐蔽，一众人绕了七八圈，才终于摸到密道入口。文景踏步要进，那虎精拦住说：“等一下，既是密道，估计是有些机关的。伙计们掐个屏息诀，好生防范才是！”
众人进去，看见一众人正要出来，密道昏黑，看不清来者面目。妖兽们赶紧拿起武器，却见对方也拿起了武器。定睛一看，众人皆吓了一跳，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虎精高喝一声：“莫怕！幻术罢了，小儿科。”不料对面的虎精却劈刀就砍，刀落生风，将虎精的毛发吹得一悚，这妖怪就地一滚才躲过一劫，大声说：“这是什么招术？”霎时间，妖兽们就混战一团。
兆华却没有看到“自己”，正当混乱，被文景拉着径直往密道里钻。进了密道深处，文景才解释道：“你方才喝的茶水就是解药，我们是不会中这招的。”
兆华道：“小黄仙，咱们赶紧趁乱跑吧。”
文景摇摇头，递给兆华一张符，说：“你快走吧，前方就是密道尽头，你将这符燃了，会出现一宝器，将你吸收于内。这全山的妖精都藏身此中。等你进入，那宝器就会封在虚空里，只待蓝玉孔雀掐个决，宝器就会现身在遥远之处，将你们释放出来。”
兆华正色道：“我怎么可能将你丢下？要么同我一起走，要么一块留下。”文景苦笑，将兆华抱在怀里，不看它：“我不可能走的，我答应帮蓝玉孔雀拖住青冥大王，他才肯帮我。再者说，我不拖住蛇妖，你们也没机会逃生。”
兆华听着文景咚咚的心跳，嗓子一酸：“不行，那我也不走。蛇精发觉我不见了，你怎么办？”
“蓝玉孔雀赠我三根尾羽，可变幻成任何人的模样，我就将你变幻出来，带在身边，没人能看出。”
文景将兆华放下，不断催促，为了让兆华放心离去，编了个谎儿，道：“快走吧。我不会有事的。你这番逃了，才能回来救我。须臾岛上有位须臾仙人，他是个擅长捕蛇的，跟他讨个仙器回来救我。快走吧！”
文景一面说，一面将兆华推至密道尽头，掐个决将符燃了。一白玉葫芦倏忽浮现，周围空气震动，兆华马上就要被卷入其中。
此时，兆华发现自己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躯体。此别纵然伤心，但毕竟是梦魇而已，皆是虚妄。然而此时此刻，兆华却生出极强烈极真实的感受，一颗心被揉碎了的疼，疼得这副躯体发抖，疼得眼泪簌簌落下。
这剧烈的疼痛让兆华想要呼喊出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失控了。
兆华感到自己的灵魂慢慢退下，缩在灵识的一个角落，什么也不能掌控。另一个灵魂接替了这具身子。只听这身子哭诉道：“黄鼠狼精你个骗子！你说要和我永不分开的，你不能骗我！”
文景转过身离开，咬住嘴唇，双肩颤抖，直到兆华的声音随着神器消失在背后。
（二十三）
待文景与众妖回去复命，皆垂头丧气。那大王在宝座上站起身来，喝道：“你们就同自己打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寻到？废物！”
愤怒之至，蛇妖将孔雀一掌拍在地上，左脚踏上前胸，孔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只听那大王道：“好吧。今日，我就拿这孔雀开荤！来人，把我的取灵戟拿来。”
言毕，一小妖将一泛着黑气的长钩递给大王。蛇妖举起钩子，对孔雀道：“看到这取灵戟了没，只需往你心口一钩，便能钩出你全部的灵力，全部的怨念，化作一丸金丹。你如今灵力虽微，但怨念大盛，是个极好的吃食。”
“且慢！”文景道，随之对大王行礼，说，“大王所言差矣，这孔雀精如今是灵力、怨念尽微渺，不如耐心等几日，反正它那些小妖精也逃不到哪儿去，等将它们捉了，再吃不迟。今日不如……不如待我献上……”
“献上什么？”蛇妖饶有趣味地问。
“大王所想所念的灵兽。”
“在哪儿呢。”
“地窖最底层。”
青冥大王起身走到文景身边，把取灵戟放在文景手中，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说着便到了地窖最低层，刚一进去就听到鹏鸟若有若无的哭声，声如蚊呐，几乎听不清。便见鹏鸟被栓在石柱上，鸟喙被符咒封上，不能言语，只在哭，好像愤怒都没有力气了。
“动手吧。”青冥大王道。文景便持着钩子上去，双手轻颤，鹏鸟瞪着眼睛，只盯着他看，也不言语。
“不忍心？”青冥大王又道。
“不会！我自失了一魂一魄，每日疼痛难忍，今日宰了这厮，还望大王遵守约定，将魂魄还我。”文景道。
“放心，我会还你魂魄的。”青冥大王蹲下身子，挑起鹏鸟的脑袋，“你现在是不是一腔仇恨呢。恨就对了。你死的越惨我越满意。”便挥手让文景去钩。
文景的钩子就要贴上鹏鸟胸口，那鸟儿闭上眼睛等死，文景却停下了动作。
“怎么？”蛇妖问。
“我有一疑问，不知大王为何要非要吃这乌鸡精，还定要我亲自下杀手，它不过是个寻常小妖……”
“我要吃的，才不是什么乌鸡精，也不是什么鸟仙，而是一只怨气十足的……”青冥大王却闭嘴不说了，只让文景赶紧动手。
文景点点头，钩子贴上鹏鸟的皮肤，青冥大王却赶上前来，一脚将鹏鸟踏在脚下。文景一惊，但见蛇妖冷笑，脚尖一碾，鹏鸟便化作几根飞羽、一把齑粉。
“黄鼠狼，你对自己可真狠啊。知道这几根羽毛骗不过我，就又抽了自己一魂，糅杂成灵兽骗我！”
文景却倏忽大笑：“我骗你，又如何？”
“骗我？自然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哼，”此时，文景苍白的面庞却有了些许光彩，眼睛晶亮，“我已经服毒了。就是你赠我的那瓶毒药。”
“很好，很好。”青冥大王笑着点点头，“那黑的不是解药，白的也不是毒药，而是我分你的半魂半魄。你如今仅存一魂一魄，如何抵得了我的灵识入侵——还不是要任我使唤。”
文景闻言脸色大变，旋即用取灵戟向自己钩去，却是浑身剧痛，钩子落在地上。
蛇妖道：“我不是与你下咒了么，自戕是痴心妄想。”
蛇妖又道：“药效起！魂魄归位！”
文景便觉得身体要裂开，五脏六腑移位一样痛，目眦尽裂，直到手脚长出青色鳞片，竟异化为半个蛇妖了。文景看着自己身体的异样，心痛难忍，昏迷在地上。
蛇妖却玩味着，心中泛起阵阵期待：我费尽心机，就是让你们爱人相残，以供我吸食灵气与怨气！无论如何，我的目的都要达到！
兆华赶来的时候，天刚刚亮。整整一个夜晚，他被这具身躯带着不停地飞，不知飞过了多少山头，多少江河。很多次，兆华企图开口问另一个灵魂：“你是谁？”可他仿佛被锁定在灵识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感到这具身子如被烈火焚烧了一般痛，在剧痛的煎熬中，小小的一只鹏鸟不断长大，等他飞到青冥洞的时候，已经如小丘一般巨大了。落在地上，整座山都在撼动。
“阿黑！阿黑！你怎么变得如此巨大！”兆华感受到文景波动的灵力，一低头，看见文景站在青冥洞前招手，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颜色。随即变成雀儿大小，落在文景手里。兆华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流下了两行泪。
不料，文景却将手一握，瞬间封了兆华七经八脉，兆华心中大惊，可是已经动不了身子，堪堪睁开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文景。
文景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一个人偶。
蛇妖从文景背后徐徐走出，声音阴冷道：
“你很喜欢小黄仙，是不是？可惜，他已经不是他了。”
兆华抬眼看见文景脖颈中长出的鳞片，瞬间出离愤怒，每根毛羽都从根部炸起，双目怒睁。可是，当他看到文景木偶般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眼睛写满了绝望，又觉得浑身冰冷。两滴眼泪落在兆华的羽毛上，浇熄了他的怒火，让他如坠冰窖。
兆华被青冥大王从文景手中取出来，文景的手却一直呈紧握的姿态，那蛇妖扯了几下才终于将鹏鸟取出。
“你本就是神鸟，如今又怨念深重。我是迫不及待要吃你——但不是现在，我要让你心爱之人亲手杀你。”
蛇妖手上用力，兆华直接咳出两滴鲜血，就这样被蛇妖握着进了大殿。文景在身后跟着，像一尾透明的幽灵。
“你知道这大殿为何叫‘涌恨阁’吗，”蛇精道，“因为我要你们怨恨如海，奔涌而来，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增长修为。”蛇精把兆华丢到半空，像一枚靶子浮在空中，脸色一沉：“还不快动手？”
却回头望见文景浑身是血，染红了一袭长袍。他身旁飘着两个碧绿的光点，映得面色惨白，却挂着一脸灿烂的笑：“你刚才忘了控制我。”
原是他以手做刀，生生切开了自己胸腔。文景满口是血，此刻含混道：“我不能自戕，可我可以掏出灵元，逼出你植入的魂魄……”又转头对兆华道：“阿黑，我怎么可能亲手杀你……说好的同生共死，谁也不能不作数。”
蜷缩在灵识中的兆华几乎要被痛苦撼出这具躯体。
这么多年，他从未感受到这具躯体有过这般万箭穿心之痛，痛苦填满每一根骨头。他感到肉身中犹如肝胆尽断，五脏尽裂。
很快，兆华就被灵识中的疼痛和愤怒淹没了，一时失去意识。待他恢复意识的时候，这副身躯已经变得巨大，直到撞塌了涌恨阁。
这躯体羽翅一扫，托起文景，放在远处安全的地方。接着灵光一闪，变为一个英气迫人的稚嫩少年，一字一顿地说：“蛇妖，我必将你剥皮挫骨！”
众妖兽大骇，顿时围圆将兆华圈在其中。青冥大王也未料事情出离掌控，皱眉观望着少年，幻出一把长刀握在手里，准备作战。
少年只一闪就已跃出妖兽的包围圈，来到青冥大王面前。那大王向刀中灌满灵力，抡圆了臂膀，狠狠砍下。却是砍了个空，少年轻易躲过，瞬间饶到蛇妖背后，一掌直击后心，灵力之强，直穿透蛇妖的胸腔。周围妖兽几乎不敢上前，有几个胆肥的，也如蝼蚁一般轻易地死了。
那蛇妖痛呼一声，长刀落地，登时化作一条巨蟒，想要缠住少年。少年抬掌将长刀纳来，蹬脚一跳，站在巨蟒的背脊。
巨蟒翻腾，少年在背脊上飞奔如风，直登巨蟒头顶。那巨蟒直立起大半个身子，想把对手甩落下来，少年借力一跃，举刀而落，霎时鲜血溅满周遭树木，蛇妖的头颅如巨石一般落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