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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夜雨过后,积蓄的雨珠顺青瓦而下,落到龟背葱翠的叶上。陶盆里,浅浅的水坑泛起涟漪,露出半截钥匙的铜黄。
      滂沱卷走暑气,孟夏时节晴光初霁,空气里残存着迷蒙湿润的味道。阳光照来,便只留下飒爽而温暖的感觉。

      天气很好,却不是欣赏的时候。

      少女提起包袱,飞身跨出院子,穿越整条玉华街。她转入锦书路丛生的一条小巷,直到一棵古树下才放缓脚步。
      一路奔走,风吹散了她的发髻,一缕发丝从颈后伸来,随着喘息急促起伏。鞋尖蝴蝶的触角轻颤,正好嵌进树影的缺口。
      此时抬头,只见一扇古朴木门,有两支柱子分立在侧。右边写道“明日盛愿难满”,左边则是“进取还看今朝”。

      这便是小书院明进。

      今日巷子一人也无,鸟鸣清越,晓风和畅,甚是清净。少女胡乱理了理衣摆,推门穿过园林小径,小指清抬铜环,侧身闪入讲堂。

      “裴思君!”
      女孩叹一口气,认命地低头、转身。

      喊她的人是教习算术的李学究,因着性格古板,被学子私下取了个绰号,直称“老头”。他此刻正抚着垂落胸前的白胡须,怒目圆睁地看向“姗姗来迟”的裴思君。

      “又是你,连着迟了几次了!这次离老夫念完题有多久,啊?你这顽石,日日来听课,到底都听进去什么!”
      老头背过手紧执讲义,在台上踱了两步,语重心长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生之计在于勤,光阴不待人啊孩子们,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少女在门侧站的笔直,低眉顺眼一脸正气,乖巧等待后续的问责。

      “愣着做什么!去去去,坐好!”
      学究说罢闷了一盏茶汤,又重重拍在讲桌上。

      裴思君挤进座位,刚从包里掏出书简。同桌宇文媜却在此时推来一页纸,一手簪花小楷十分隽秀,赫然写着她错过的题目。
      见裴思君惊喜,宇文媜莞尔一笑,凑到她耳边低语:“下次早些来,李学究只是讲规矩,并非要针对你。”

      裴思君连忙点头称谢,待目光从身旁女子移向台前学究,心里又生出另一番说辞。

      世家女在礼法规训中浸润久了,自然习惯循规蹈矩。何况宇文媜出身清流,从小被严加管教、精于学业。她此番进小书院是为进修,好在长安第一书院致远的测试中争列前茅,方不失家族颜面。

      裴思君就不同了。

      她瞧着恬静乖顺,内里却叛逆,只要不涉及人生大事,便不会约束心性。又因着天资不差,她略微努力就能保住靠前的名次,是以面对不喜欢的算术,难免露些抗拒。
      何况,裴思君想考的只是排名第三的修远书院。凭借时评一项的卓绩,此事于她而言已如探囊取物。既不志做成惊世奇才,有时踩个点偶尔迟个到,也算不得出格。

      ……

      题已出好,李学究照例坐在台上,等待学子熟悉、思考题目。一众埋头苦算的学子中,独独就出了一朵奇葩,举着脖子还两眼空空,显然正在神游。
      这姑娘并不愚笨,就是近来愈发懒怠,时常犯些小毛病。李学究见状,虽叹息此人屡戒不改,却也甩了一记眼刀过去,将女孩点醒。

      裴思君被老头瞪了个激灵,她忙揽过纸笔,悻悻地低头看题,暗叫不好。她是不喜算术,连带着也不太喜欢教习算术的老头,但并不意味着她要彻底放弃上进,更不至于和老头作对。
      要怪只怪她于算术一门着实木讷,起初的踌躇满志在屡次失败下早就消磨殆尽。如今只盼熬过这两月,莫要再算什么“极限讨论”“蓄水放水”一类精怪问题。

      思考时间已过,李学究开始讲题了。

      “今日题目,各位头次见。乘舟渡河,已知船夫御舟的速度和水速,问顺逆流分别需时几何。解这类题目的关键,在于理清水速对于船速,究竟是增益还是损害……”
      一题讲毕,他抬抬鼻梁上的缺牙石头镜,巡视四方,抖散案边一沓卷子,分发下来。
      “下面开始做变式练习。”

      纸张分完,李学究也走到了学室后方,吱呀一响后,只余纸张与墨笔耳鬓厮磨。

      裴思君照旧读题、慨叹、抓瞎列式、计算,绞尽脑汁也毫无思路的,便留白带过。反正老头信奉“众生皆平等”,题易也罢,难也好,他都会讲个清楚。
      一番艰难努力后,她再抬头时李学究已回到讲桌了。耳边传来桌椅翻动的声音,陆续有人起身前往讲台,手捧答卷待学究审阅。
      这是老头的惯例,早做完练习的人,就把题拿上讲桌让他检查。

      有时做对了还不够,他还有特殊的要求。

      “嗯,珩亦甚妙,你已列出两种做法了,再想想第三种。”
      李学究一手摸摸胡子,一手拍拍白衣少年的肩膀,笑呵呵地去看下一位。
      “枫昭也不错,虽然仅列出一种做法,却胜在灵巧。”
      少女面色不改,沉稳娴静,提了裙摆大方落座。

      世间事总是如此,千人千面,因人而异。再难的学问,也总有乐在其中的智者。好在人无完人,悲欢离愁都在所难免,只是彼此并不相通罢了。
      就如有人发愁如何解题,而有人发愁如何集齐题的解法。

      想到此处,裴思君心中很是郁结。可毕竟还在课上,她不便捶胸顿足大发牢骚,便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
      女孩支起右手,撑在耳下。转眼间,余光扫到一袭袍角——

      孟夏明光斜斜插入小室,在墙板上渡了一层鎏金,树影婆娑,光影斑驳。少年的轮廓被细细地描摹,他的笔尖拉出长长的影子,袍角的银线滚边正映的生亮,忽地又暗了下来,随那白袍一道,不见了。

      裴思君放下手,再叹不公,真有人聪慧至此。第三种解法,也这么快出来了。

      “善!大善!珩亦,从前没少下功夫吧,可要继续保持,切忌骄矜懈怠。”
      少年眉梢微挑,一手握成拳抵在唇上,刻意压了压嘴角。

      风发得刺眼。

      裴思君忙偏过头,却见刚坐下的红裙少女也掩面而笑,目光灼灼往台上看去。那目光,仿若她的名字,昭,光明正大的欣赏,热烈张扬的战意。
      层层叠叠的枫红,因风献出珍藏的落果;那轻却深的笑,因台上之人,氤氲出爱慕之情。

      “我估摸大家觉得最后一题吃力,莫要心急,且听我讲。若还存疑,可在课下找我,向卓珩亦,祁枫昭两位优生请教也可。”
      余下便是老头的讲解,提出的解法在裴思君看来是真奇特,她钻破脑袋也想不出,亦不指望测试时突然开窍……她抓了笔一字不落将讲解记在题目旁,心想着:那便听听吧,听听罢。

      一节课就这般晃荡过去,眼看课毕,裴思君正欢欢喜喜收拾书简,不曾想……
      老头突然又炸出个惊雷。

      “方才我与院长小议,拟于三日后对各位进行第一次考评。”
      台下脸白了一片。
      “届时可取成绩自行比拟着可心的院校,好规划今后努力的方向,大家务必重视,仔细应对着。”
      只听此起彼伏的哀号,是两时辰痛苦的结束,也是未来几日苦难的开始。
      不过裴思君对此,也只是哀叹了几句。横竖她不是这块儿料,考好考坏取决于题的难易,既是无力扭转的事,暂且就抛开不谈。

      当下打紧的,是午后的时评课。

      得益于积年付出和正向回馈,裴思君在时评上一改于算术卑微可怜的境况。往次课堂和考评上不说艳压群芳,也称得上大放异彩。前日进行的考评,她一气呵成答毕,想来结果已出……
      思及此,裴思君抚平被蹂躏得皱巴的稿纸。看着这些沉默的字符,她无奈地笑了。
      要再试试吗?若我再用功一点,它们也会变得乖顺吗?

      ……

      “裴思君!”
      正思索着,突如其来的呼喊令她陡然一惊,遂循声而去。
      “等你好久,再不出来我可先走了!”
      是宇文媜,她在窗外探头,挥着手催促道。
      “来了来了,再等等我!”裴思君亦向窗外喊去。

      许是因为这句回应格外大声,某个专注的儿郎忽被惊扰。卓珩亦眉头微蹙,侧身瞥了一眼。
      女孩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眼中蕴藏的躁意,讪讪低了头转身便溜。随着门的吱呀一声响,她扬长而去,径直奔向宇文媜。

      “飞一样的就过来了,小冒失鬼。”宇文媜见她跑来,一手挽住她,促狭道。
      “可别说了,方才那卓珩亦似嫌我们吵嚷,怫然作色,吓得我扭头就跑。”
      “可,下课了不都急着走吗,我们如此,算不得打扰吧。”宇文媜亦不解。
      “就是说啊,哎。这新来的天才,好生奇怪。”
      “约莫是快考试了,抓紧时间用功呢。你下次快些出来,我便不嚷你了。”她忽地亮了眼睛,笑眯眯道:“倒不如让他去兼做看守,看你还敢不敢迟到!”
      “我,你莫要胡言!”裴思君不禁羞赧,抢答道:“我明日定会早来,保证抢先于你。”

      一番笑闹后二人分别,宇文媜在锦书路乘车辇北去,裴思君则一路走回家,正巧赶上午饭出炉。焦躁与不安像被摩挲出的褶皱,在袅袅香气下变得熨帖。

      “阿君,快净手吃饭。你哥哥寄信回来了,我放在你房里,记得看。”谢芸熄了灶,风风火火地布菜。
      “有蒜蓉茄子煲!阿娘——你对我真好。”
      “少贫嘴,念书累坏了吧。可怜我们阿君,每日都满当当的,乖啊,再坚持坚持。娘信你,会得偿所愿的。”
      谢芸说这话时很是认真,眼神温柔而坚定,像是丝毫不疑女儿的刻苦,对她在书院求学一事饱有信任与怜惜。

      裴思君神色一顿,未敢再与那双潋滟的眸子对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筷子。
      茄子条油光水亮,蒜蓉均匀铺于其上,比肉沫更香。

      唉。

      本告诫自己不能如此,可每到这时,她总会忍不住。
      忍不住想皱纹是怎样一道道爬上面前女人的眼角,她又怎样看着那脊背迎送难缠到无礼的客人,从逐渐弯下到只能弯下;忍不住想阿爹轻抚头顶时粗粝的手掌,她又怎样仰首目送他因公在年夜离去,雪色纷飞,单薄的衣摆一点点被浸湿……

      面对自幼受府上师保教导,六艺精湛的宇文媜,她卑微地嫉妒;看见天赋异禀的卓珩亦也那样拼力进学,游刃有余地解题,她狠狠地羡慕。
      她不是不想考致远,而是不能。

  • 作者有话要说:  *媜(zheng):《集韵》知盈切,音贞。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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