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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用完饭,裴思君回到房中。信件鼓囊囊的,整齐地摆在书卷旁。她拆开封条,香囊先掉出来,而后是信纸。信上这样写道:

      “吾妹思君:
      测试将至,阿君忧之。然兄学业未毕,难及身侧,故修家书一封,表慰藉之情。吾旧策、评悉藏于高柜右二格,钥匙埋于龟背下,汝自取,或有裨益。汝苦此一时,得入好书院,遇良师,结益友,必尝终身之饴。
      兄常念,阿君吾妹,间或顽劣,然大事当前,自识得胸中丘壑之重。韧性终日隐隐,此时当发。财帛之困万不需挂怀,汝凝心进学便是。如遇难处,莫匿心中,求助于爹娘,亦可书与兄姊。
      落英制一香囊,纳薄荷、丁香、艾草等,有避蚊安神之效,予汝以求添福。另告爹娘,吾二人一切安好,亦盼归家团聚。
      兄思霁。”

      女孩轻叹一声,合拢信纸。
      “财帛之困万不需挂怀……”

      她怎能不挂怀。

      皇帝姚绍昏庸无能,放任奸臣董隐把持朝政,大周经济已从内里腐坏,衰败迅速。
      以玉华街为例,元夕之夜,有花灯龙鼓清霄吐月,打眼看去很是华美。月影翩跹下,只见林立的歌台舞榭,灯盏秾艳有如白昼。楼阁之上,尽是纵情酒色的达官贵胄,他们惯于颠倒黑白,实在无心追究这高台下的冷暖明暗。

      讽刺的是,权贵荒唐的代价,却要由百姓承受。

      谢芸布铺的租金愈发昂贵,收益却日渐可怜,甚至于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裴凌上峰好逸恶劳,常常打发他做些苦差事,被呼来唤去数年,仍是个八品芝麻官。裴家年长的两个孩子,大哥思霁和义女落英在书院缩衣减食,靠勤工俭学帮衬着家中。
      裴家如此,各家百姓亦然。成熙年间的长安不夜,早已随着惠帝姚顺的崩逝,成为神话了。

      长安三大书院,致远、恒远、修远贵不可言,落于凤尾的修远,就是如今的裴家尽最大努力能攀上的,最好的选择。
      所以放弃致远,只她一人有小小的遗憾;而考入修远,才能让家人都过得松快。
      她是平庸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她知道该怎么选。

      裴思君把信件折好放进抽屉里,跑到小院拾起盆栽里的钥匙,打开柜锁。刚拉开一扇门,就有书简夹杂着纸张溢了出来。字迹娟秀些的是阿姊的,奔放些的是阿兄的。
      她从后者里随意抽出一张,中央莫名有几个极醒目的墨点。文字歪歪扭扭形似狗爬,后面倒是好些了,勉强能认出。
      像是半梦半醒间写的,中途还必须歪了脑袋突然惊醒的那种。
      想到这,女孩粲然一笑。恰有惠风吹起页脚,她转头向外望去,煦色韶光扑面而来,将庭前和脚下统统照亮。

      ……

      午后的时评课,裴思君早早就到了。她备好笔墨,在卷头写了个“勤”字,以便时时鞭策。
      “阿君,你可是受了什么刺激?时评已这样厉害了,还要志存高远啊。”宇文媜刚来便瞧见此景,遂奇怪道。
      “能者多如牛毛,我还需进取。”她面色不改,认真回答。
      “那你再将志向立得高远些吧,我们一起考致远,如何?”
      裴思君面露微笑,“我没你那么厉害,想进致远,于我而言绝非易事。”

      她并未多言,无波的眸子只平静地落在“勤”上,不由令她想起中午课下时,卓珩亦那记眼刀。身随意动,她便侧头望去——
      白衣少年桌前已堆了不少书卷,想来自中午至今一刻未歇,着实勤奋得,遥遥领先。

      裴思君蹙了蹙眉,她先是惊诧,后又有些羞愤,于是暗暗腹诽:
      算术学的精深,我倒要看看,你时评考几分。

      “各位下午好,上次考评结果已出。裴思君发挥依旧优异,对材料的见解很深入,各个角度分析得很详尽,位列首次,实至名归。”
      教时评的是个女学究,姓张。她年轻有为,带出的很多学生都考入榜上有名的书院。许是因为裴思君平日表现好,她亦不掩饰对其的青睐,二人相处甚悦,她很喜欢这位学究。

      此时总要谦逊几番:“学生不敢当,不过比旁人多看几份实例罢了。于时评一目还有很多须向学究和各位同学讨教的地方。”
      裴思君鞠了几个躬,而后云淡风轻坐下。其实她心里乐开花了,但在人前,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在这里还要特别表扬卓珩亦,新来的这位朋友,评述很是犀利,拳拳到肉,策论尤为精彩,鞭辟入里,发人深省。你与思君同列第一。同学们课后亦可相互交流借鉴,共同进步。”
      那人闻声也只淡淡朝讲台上扫过一眼,颔首笑笑,就继续埋头苦读了。

      嚯,还是块硬骨头,了不起。

      她心甘情愿退而求其次是一回事,可少年人,骨子里多多少少会汹涌着名为气性的东西,尤其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
      尤其是对方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将她撵下擂台。
      裴思君很乐意与这位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年较量一番。为了增加这场单方面挑战的刺激性,顺带看看她的算术是否真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她即刻决定,就从算术开始。

      ……

      于是翌日一早,裴思君提前一刻钟到达书院,并且破天荒地将作业给老头检查。这都是昨夜辛勤耕耘的成果,有几道题于她着实是挖苦,幸好在裴思霁的手记中翻到相似的。她试着用相同的思路列式,还真求得了看起来“正确”的答案。

      “现在才来看啊,唔,没错没错。”老头抽走她手上的纸,打眼瞧罢,淡淡道。
      现在?才?没有踩点已属不易,他怎的要求忒高!

      裴思君一不小心漏了心声:“这不还有一刻钟,也算不得晚吧。”
      “一刻钟,你只赶那一刻钟?”老头恨铁不成钢,看清来人,语气反倒平淡了些:“有心进学是好事,你如今醒悟,便做到如此吧。”
      看来是不满意?不对,平心静气可不像他宝贝学生的作风,疾言厉色反而更合严师之态,只怕……

      李学究从未对她有过期盼吧。

      她是做过些浑事,老头如此看她倒也合理。只是,嘴上的毫不在乎总是很难践行,一个人连希望都不被寄予,不免有些可悲。
      她正伤感着,却见台前的老头咂咂嘴,漫不经心摇了摇头。连带上苍白的胡须,摇曳得尤为夸张。

      这李老头,竟看扁她?

      裴思君不由得紧了紧压在桌上的拳头,刚塌下去的背猛地直起,但瞧学室陆续坐满了一半,又只得偃旗息鼓。
      好似确实,不够早。
      可她住得已算近,即便如此都要耗费半晌,莫非这些人都寅时起身出发?算术学家天生精力充沛少睡眠吗?

      海口已然夸下,虽然除她以外无人知晓,可一碰壁就服软的怂包委实太窝囊了些。裴思君即刻盘算起往后日程:
      明日再提早一刻,若还不满便再提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总有李学究正眼打量她那一天!

      心里憋着气,裴思君难得清醒了一整节算术课。或是这突然的、超常的用心,跟着老头的思路倒真有种“跳出枯井,纵览盛世”的架势。晦涩难懂的问题直白了不少,迂回曲折的逻辑也终于能理个清楚,新学的章节,好像格外适合她。

      很快到了“竞速课堂练”的环节。
      裴思君向来做题慢,最后一道还有些拿不准,正纠结着要不要找李学究检查。

      “就这么拿上去吗?万一错的很多,岂不是很尴尬,等我胸有成竹再试也不迟。”
      “这样明日复明日地等下去怕是没个头了,那么多人都上去了,总有一两个有错的,怕什么?”
      “可是老头还是会讲的不是吗,我到时仔细听着,也能学好。”
      “……”

      神色飘忽间,恍然未觉被人盯上的俊朗少年二次站起,正朝台上走。
      见此情形,裴思君想起心中的赌约,把心一横,跟着就上了讲桌。可等迈出去第一步,她就后悔了。

      老头看完他的再看自己的,如此强烈的对比下,任谁思量她不都低人一等,还是个眼高手低的无能之辈?
      万不能如此!

      眼看着就要到讲桌了,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两眼一抹黑,索性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卓珩亦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练习纸拍到桌上。

      只听木台嗡嗡作响,沉闷而悠长,模糊且聒噪。

      老头被吓了一跳,登时挺身挪远了些,颇为无语地看向晃悠着的木台讲桌。
      天才少年也被吓了一跳,未曾想到这样逼仄的过道里还能杀出个活泥鳅,硬生生扭了身才不致踹在裴思君身上。
      他一手还拿了书简,难保平衡,下一瞬便歪在了前排一位同窗的桌子上,连带着那人也倒了手臂,在光洁的纸卷上蹭出好大一团墨迹。卓珩亦梳得利落的发冠也松掉了,长发扫在脸上看不清神情,露出赤红的耳朵,狼狈至极。

      至于本案的罪魁祸首,裴思君着实没想到会引起这一连串闹剧。眼观鼻鼻观心,她容色混乱地杵在老头旁边。
      一片沉寂中,她伸手摁住轻晃的木台,又顺势而下,躬身朝前行了个大礼。
      还是以另一种形式惹得哄堂大笑了。她自暴自弃得想。

      “起吧。”
      李学究未曾见识过这场面,目光游移了许久,终又看向低眉顺眼的女孩,悠悠道。
      “你人看着腼腆,内心倒甚火热。”他说罢坐正,扶镜审阅。

      卓珩亦那厢也整顿干净了,这少年很是有礼,并未追究裴思君“插队”并绊住他一事,依旧排在后面。

      只是拉出的距离着实远了些。

      似是察觉到少女探寻的目光,他霎时侧了头,因尴尬而起的红晕还未褪去,自眼下洇上耳尖,愈发剔透。双唇紧抿着,眉头微蹙,很是不善。
      裴思君猜他一定烦透了自己,每每出现,必要惹得不爽。

      “小鬼”,李学究收了竹扇,往木台棱角上敲了两敲,示意她回神。
      “这么简单的运算都能搞错,慌里慌张的,拿走拿走。”他指了指一道求渡河路径的题,有一步抄错了数字。

      闻言女孩扶额,在心中呐喊:果然还是出错,我这形象又雪上加霜了!等等,有问题的不是最后那道难题?
      “那其他的……唔”
      “对着呢,有进步。”老头草草应声,刚把她打发回座上就去接卓珩亦递来的题纸。良师与爱徒,一个欣赏一个敬重,好一幅美景。

      裴思君沉浸在攻克难题的喜悦中,回到座位也还晕乎乎的。

      宇文媜凑过来,揶揄道:“吓傻啦,你方才怎么回事?闹出那么大动静。”
      这真是,说来话长,有苦难言。

      于是她双手各伸出两指立在桌上,右手拟着自己,飞快走着。左手拟着卓珩亦,两手交会时右指抢着步子,一个趔趄,右指扑腾两下勉强定住,左边两指交叠,摇晃着倒在一旁。
      生怕对方看不懂,裴思君歪眼斜嘴又做了个鬼脸,装作被闪到惊慌无措的样子。
      宇文媜了然,忙捂住脸,埋头憋笑。

      谈笑间稿纸被身侧掠过的衣袂带过,落到地上。裴思君伸长了手去捡,抓起散落的纸张塞进包袱后,重新计算那道错题。
      此时,老头也将主动递来的题册全部查清,他便继续讲课。裴思君做对了难题正受鼓舞,她认真跟着学究的讲解,仿佛跟着向导寻得了桃花秘境,窥探起算术的玄妙来。

      终于讲到最后一题。

      “这道定义运算,字符很多,比较复杂。”李学究呷了口茶,清清嗓继续道:“按部就班地做也可得出结果,且随我算……”
      裴思君便是用此法解题,是从前教过同类题目的通用思路。

      “此法胜在思路简单,可过程繁琐,费心费力,是为下策。”
      “如若我们将此两项并作一项,设予未知符号处理,便简洁许多。”他示范毕,寥寥几步便得出结果,的确是又快又好的方子。

      “多思考些,用些巧计,才能把题解好。”
      “并非是笨办法不行,可你们面临着的,是选拔性的考试。大周人杰地灵,三大书院更是群英荟萃,若有志于此,只是勤勉还远远不足。”

      老头捋捋胡须,语重心长道。

      “笨鸟先飞,前头多吃点苦,后头便能少些弯路。做的题多了,思路才会打开。珩亦就做的很好,他那个反推法,确是别出心裁……”
      这个方法倒是很少用,从前也未听过,理解起来很不容易。

      “这是后两章逻辑证法里的内容,以后会细讲,你莫着急。”宇文媜见她苦脸,开导道。

      老头很快讲完了,掌了竹扇悠悠扇着。“虽然我们从前并未系统讲过这个证法,但此法用在此题,很得当。”

      后面的讲义还没有发放,裴思君便抽出稿纸,将解题步骤重新梳理一遍,翻页时却怔愣一瞬。
      “世事固艰,立誓易,成事难,守势累,传誓苦。是以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字体端方,却并不属于她。裴思君蓦然想起方才弯腰拾纸时从眼前飘过的一截袍角,显然,这是卓珩亦的手笔。

      她不由得正视这位“自封”的对手来,更坚定了日后早到的决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后汉书·列传·张衡列传》,即“人的一生在于勤奋,倘若不努力探索,哪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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