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君十年安》泥雪阳春

8、真相

　　天渐渐擦亮时，萧君年才幽幽转醒。他缓缓起身拉开床幔，一列的婢女跪在地上，这么多人候着，他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
　　“公子可要起身？”
　　一个为首的小婢女问道。
　　“不急。”
　　萧君年语气稳重，或许他只能用稳重来掩饰那些不自在。
　　“世子说待您起身后，请移步到梅园。”
　　既然是谢祈安的吩咐，萧君年也顾不上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了，连忙更衣。
　　虽然雪都化的差不多了，但梅花还是依旧风姿犹存。
　　晨起时最冷的，即便萧君年的屋子里暖和得很，可一出来，立刻又把人劝退了。
　　萧君年犹如探宝一般，往梅林的深处走去，仿佛有一股劲支撑着他源源不断地走下去，走到终点是能够得到什么奖励似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走了一小段路终于见着谢祈安的面了。
　　“谢祈安。”
　　萧君年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谢祈安也轻轻地回应。
　　“走近些。”
　　萧君年倒也真不嫌累，又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你看这梅林，好看吗？”
　　“好看。”
　　确实是好看，他第一次来就想这么说了。等他再次站在这里，已经是萧君年了。因为他十年前的一句话，谢祈安特意种了这片梅林，他心中还是十分窃喜的。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看看了，今日你也能看看当年我对你的许诺。”
　　萧君年的脑海中闪过一些十年前的片段。
　　那还是十年前的第一场大雪，两个小家伙在此处嬉闹，那时候的这里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只有一些枯草。
　　“祈安，你看下雪了，这里要是有梅花就好了。我听娘说，梅花很美，下雪天更美呢！”
　　萧君年说着说着，比划起来，脸红彤彤的，颜色倒是像极了梅花。那时他也不过八岁。
　　“好，我答应你，我将来在这里种一大片梅花，都给你。”
　　原本以为只是两个孩童间的说笑，没想到，有的人当了真，
　　兜兜转转的十年之约今日终于完成了。
　　萧君年默默在心里说了句谢谢。
　　这句谢谢承载了很多，原来这十年还有人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这梅花也算是对这十年坎坷的慰藉。
　　“你呢？”
　　“什么？”
　　“昨天你只问了我过得怎么样，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谢祈安端了端样子，故作姿态，“本世子当然过得很好了。”
　　萧君年笑了笑，“看出来了。你有谢先生这样的人出谋划策，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也看出来他是个可用之人了？”
　　“他无论是身为你的义兄还是谋士，都非常的称职。”
　　两人边走边说，没有约定好终点，只是漫无边际的走着。
　　萧君年又继续道：“这样的人，你不举荐给朝廷，反而自己独占着，太子知道了，以为你是顾念着你义兄身子不好，不便入朝为官。昭王知道了，定要觉得你有异心，陛下要是知道了，也要对你有疑心。”
　　“难不成这世间的好东西都要归于皇室不成？”
　　萧君年被他这话逗笑了，“谢先生来到鄞都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迟早都要传出去。届时你只需解释是王爷王妃太过思念，所以谢先生才回京的就好了。”
　　“好。”
　　两人沉默了许久，谢祈安才开口，“我已经让兰玺去把世赢带来了。”
　　萧君年知道，谢祈安之前的沉默都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开口才好。
　　“你若是还没有准备好，可以改天再见。”
　　“就今天吧。对于世赢的亏欠我很早就想说出来了，早说出来一点，我早心安一点。”
　　“当年的事，你也是受害者，没必要一定要分出个对错。”
　　萧君年明白谢祈安是在宽慰自己。
　　“很多时候对与错，不是对于我来说，也不是对于你来说，世间的道理很难衡量到底是我的错，还是谁的错。我的错误不是因为对不起顾世赢，可能是对于顾璟来说，对于顾世赢哥哥的一条命来说，我是顾璟的那一刻，占据了别人的人生的那一刻，我就是错了。”
　　谢祈安没有经历过萧君年的人生，自然也没有考虑的那么深入，他说的这番话谢祈安能做到的只有尽力去理解而已，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午后，萧君年坐在静等，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顾世赢怎样的态度，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或许他肯原谅自己呢，或许她能理解十年前自己的无奈呢，但他曾经又是那么依赖，敬重顾璟，他要拿什么来原谅自己呢？
　　谢兰玺把顾世赢带来了，但他并没有与顾世赢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即将面对的事情可能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顾世赢自从得知顾璟葬身火海，看着都憔悴了不少，他也没有心情多问什么，他知道没有什么再重大的事情可以让他感觉到跌落到人生低谷了，十年前是一次，昨天又是一次。
　　他缓缓迈过门槛，前一脚刚踏进，后一脚他就闻见了最熟悉的沉香味道，这是顾璟生前经常焚的香，能让人静心。
　　可他这次闻到这个味道，心里竟然不安了。
　　只见座上坐着的是熟悉的面庞，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竟然与他的兄长一般无二。
　　他走近又看了看，仔细地瞧着，对上了萧君年那熟悉的目光，他立刻断定，那不是长得相似，而是真的是他。
　　难道他又活过来了？
　　是谁救的他？
　　难道是有什么计划所以要制造死亡的假象？
　　无数个谜团在他心中飘过，他迫切想知道答案，却又不知道先问哪一个问题。
　　“你没死？兄长，你还活着？”
　　萧君年看得出，顾世赢刚刚进门时，眼神空洞无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睛立刻有了光，是期待，是惊喜。
　　萧君年虽不忍心，但无论接下来的话有多么的伤人，他都必须说。
　　“不，你的兄长已经死了。”
　　顾世赢没听懂，还沉浸在顾璟复活的美梦中。
　　“对对对，你一定是有什么计划需要瞒着我，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好。”
　　萧君年听到顾世赢这么说，反而更不敢说下去了。
　　但不管事实有多么残忍，都无法掩盖，迟早有一天都会被人说出来，与其让别人说出来，倒不如让自己说出来，不然将来反而后悔。
　　别人说出来，对当事人的伤害可能会更深，带着世人的讥讽与不解，让人觉得自己被欺骗的彻彻底底。
　　但事实由自己说出来，就不同了。
　　“我是说，你的兄长，也就是顾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顾世赢愣在了当场，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经过细细揣摩他也懂了几分。
　　“那你是？”
　　“萧君年。”
　　“哈哈哈哈哈哈”萧君年不知顾世赢何故而笑。
　　“你说你是萧君年，你顶着和我哥哥一样的脸，说你是萧君年，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顾世赢的眼神突然冷下来，严肃地看着萧君年。
　　萧君年知道如果要向顾世赢坦白，就必须把来龙去脉跟他讲清楚。
　　但他不想讲，因为他感觉这是在拿自己的过去在卖惨，更何况，踩着的还是顾璟的尸骨。
　　“那我哥呢，你们把我哥藏到哪儿去了？”
　　“我知你与你兄长感情深厚，但……”
　　“我问你，我哥去哪儿了！”
　　顾世赢突然怒吼，萧君年被吓了一跳。
　　“顾璟的遗骸已经……”
　　“已经找不到了是吗？”
　　顾世赢说出这句话时，眼中已经有了泪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没有流下。
　　萧君年不敢告诉他，告诉他顾璟的遗骸已经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了。
　　顾世赢握紧拳头，说不出有多么的恨。
　　“他临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你能不能放过我弟弟。”
　　萧君年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明显哽咽了，“这就是他最后一句话。”
　　顾世赢没有问，也没有答，而是转身走了，转身的那一刻，他已然泪眼滂沱。
　　待萧君年缓过神来，追出门去顾世赢早已没了身影。

　　晚膳时萧君年并没有什么胃口，桌子上的菜动了两筷子，就躺在床上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明明已经回到了纪王府，这十年来做梦都想回到这个地方，可为什么回来了，心里却空空的。
　　他难受的蜷缩起身体，呼吸急促，全身颤抖。
　　“你怎么了？”
　　不知道何时谢祈安已经站在了萧君年的背后。
　　“我没事。”
　　“你这样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谢祈安双手撑在床上，把萧君年罩在自己的身下，侧脸看着他。
　　“晚饭怎么没吃，不合胃口吗？”
　　谢祈安用温柔的语气闻着他，生怕一用力他就碎了。
　　萧君年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谢祈安坐在床边，轻轻地将谢祈安的头托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颤抖着，谢祈安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睡婴儿。
　　屋内没点几盏蜡烛，只有床头一支微弱的蜡烛，些许的幽暗倒是更让人放松。
　　“这几年来，我或许得到了很多，荣誉，地位，权力。但这一切都是属于顾璟的，不是萧君年的。萧君年想要的，正在一点点摧毁。”
　　“你想要什么？”
　　谢祈安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这样的他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曾经非常怀念有娘亲的日子，在纪王府的日子，有你陪着的日子。”
　　“你现在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你不会。就像娘亲一样，她也曾经说过，不会离开我，可她还是为了萧元亮，把我带去了北燕，即便我不愿意，可她还是当着我的面活活勒死了顾璟，我亲眼看着他死前在我面前挣扎，是那么的痛苦，我记得他在最后一刻松了手，放弃了挣扎，他说，你能不能放过我弟弟。”
　　谢祈安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诉说过去，诉说十年前的点点滴滴。
　　“所以，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把世赢留下了，后来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把他留下，因为我太渴望有一个亲人了，母亲不在了，我也想有一个亲人陪着我。”
　　“世赢如今无法原谅我，是因为顾璟是他哥哥，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母亲会离开我，世赢会离开我，就连你也会离开我，每个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我，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承受这一切的都是我。”
　　“你害怕吗？”谢祈安柔情地看着他。
　　“怕。”
　　“你怕什么？”
　　谢祈安将萧君年翻过身来，身体支撑在他的上面，两张脸隔得是那么近。
　　“怕，怕我所贪恋的一切就像顾璟一样，轻易就能让人抹去。”
　　谢祈安注视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光线虽然昏暗，但也增添了几分韵味。
　　他试探性地靠近，萧君年小心翼翼地后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失分寸，进退有度。
　　谢祈安的鼻息越来越靠近，直到能感受到他气息的温度。
　　谢祈安贴近，在他耳边私语，“不怕。”
　　萧君年听到这两个字以后，连吸气吐气都忘了，这两个字像是有什么魔力，让他失了魂，迷了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