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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夏虫语冰(二) ...

  •   伊莫坐早班公交赶到西山公园,在售票窗口递上学生证,扎丸子头的售票小姐告诉她春节期间免门票。伊莫讪讪道了谢,拉好小包往里走。
      C城的冬天与其他大多数南方城市无异,寒冷中夹杂着浸骨的湿意。冬阳从河对岸萧索的丘陵上升起,光华虽在,却不如猛虎。也不知是不是隔着厚厚毛呢大衣的缘故,伊莫感觉打在自己脸上的光线没有丝毫温度。
      几位妈妈牵着小朋友三两成群地走在公园里,色彩缤纷的羽绒服在清晨的山野下闪烁。妈妈的手掌温暖有力,坚实可依,孩子们紧紧反握着妈妈的手,在薄薄的雪面上畅快滑行,开怀的童稚脆笑此起彼伏。
      一位妈妈半蹲下身,给自家的小姑娘细细围好玩脱的围巾。被这一幕勾起回忆,伊莫眼前滑过去年冬天徐缓在单车旁躬身配合外祖母围围巾的温馨画面,心底被柔软包裹。未来,这位妈妈需得一点点起身,才能为不断长大的小女孩围上围巾了。
      伊莫漫无目地乱晃,最后停在水车附近。木制水车静止在一方窄小的水池中央,古旧的深色木片上积了不少厚薄不一的雪粒,或许正是得益于周围水汽的加持,此处的雪景尤显“蔚为壮观”。
      伊莫从随身小包中摸出废报纸展开,铺平在无人光顾的石凳上,护着外套小心落座,两手托腮,含笑观望远处嬉戏游乐的人群,静候那个人到来。
      不久又飘起一阵微雪,伊莫薄荷绿毛呢外套上落满了雪粒。她伸出食指沾上少许,打算举到眼前细看,无奈触指即化,只余几滴水珠沿着指中线徐徐滑下。
      无意中受附近小孩的欢乐气氛感染,伊莫也伸直双腿,如那天的齐东玥一样,脚尖上上下下交替晃动。
      天空渐渐被粉刷成亮眼的纯蓝,白云漂浮而过,为其染上一层童话滤镜。公园内的喧嚣热闹愈发退却,伊莫的笑容随着天气降温,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不该化的雪在眼前一点点消失,该来的人却始终杳无音信。
      伊莫犹豫片刻,摘下手套摸出手机,不死心地拨下第八通电话。这回,电话的彼端终于有了回音。
      “喂,伊莫?抱歉抱歉,我现在才接到你电话。大清早我姑姑一大家子就来我家串门,拉着我问东问西的,我妈死活不让我走。表妹又把我的手机拿去玩儿贪吃蛇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到。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干嘛这么急着招供。”伊莫笑了。
      “因为你肯定想知道啊。”笃定而理所当然的回应。
      “我还在呢,西山公园大水车,速度。”
      听闻人还在,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
      伊莫摸摸自己冻红的耳朵,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脾气果然还是不够毒辣,早知道就装凶卖傻,不要那么早给人台阶下。
      伊莫踱到池边,对着平静的水面兀自做了个鬼脸。水中的倒影滑稽可笑,却没有分毫慑人的气魄。伊莫搓搓手,咯咯笑起来。

      徐缓奔到西山公园的时候,伊莫寥落的身形仍旧立在水车附近,兀自出神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伊莫难得没有扎马尾,长及肩胛骨的黑发披散下来,稍显凌乱地堆在胸前。乳白色粗织绒帽遮挡了一半刘海,头顶的可爱绒球随着主人岿然不动。伊莫涣散的瞳孔忽而聚焦,鬼使神差地拾起脚边的一颗鹅卵石,准备往水池里扔。
      “你这人破坏欲怎么这么强?水车要是给砸坏了,把你倒卖十次都赔不起。”
      徐缓方才有瞬时的恍惚,思绪不觉间变作与伊莫的外套一模一样的色彩。直到视野中的人开始活动,才陡地回过神来。
      伊莫抛掷的动作都摆好了,听见这么一说,像个被抓包的小偷似的连忙把鹅卵石放回原处。伊莫按捺下尴尬,歪着头,扯出兴师问罪的假笑:“雪化完了都。”
      徐缓却轻轻巧巧答非所问:“等多久了?”
      “也不太久。”
      “走,请你吃串串。”徐缓留意到伊莫因长时间暴露户外而冻得绯红的耳朵,双手插进羽绒服宽大厚实的衣兜,目光移向她的脸。“冷天适合吃这些。”
      他竟然只字未提看雪的事,说到底这才是本次见面的出发点啊,伊莫心想。后来转念一想,这实在没什么可想的。“请吃饭这事儿吧,只要不是自己掏钱,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小郡肝?”C城的此类店铺星罗棋布,乍看之下大同小异,但各显其能的醇厚口味方才是店家得以存续的灵魂。徐缓对于伊莫的口味偏好一无所知,试探性搬出一家自己常光顾的老店。
      “小郡肝。”伊莫点头。
      手机忽然嗡嗡震响,伊莫吓了一跳,来电显示都没来得及看就连忙接了起来。“你丫可真会挑时候。”朴之予的声音瓮声瓮气,刚起床无疑。一切都是剧本的走向。“你兄弟准备请我们吃串串,你赶紧的,丹桂街那家小郡肝。嗯,往死里吃,反正有金主爸爸兜着呢。”
      “这一招借花献佛打得妙。”徐缓眯起眼抱臂。
      “多谢金主爸爸。”伊莫抱拳回礼。

      “爽!”朴之予灌下一大口啤酒,冰得龇牙咧嘴,大呼过瘾。
      “听说东北人冬天喜欢吃雪糕,天寒地冻的时候敞开了箱子摆在雪地上叫卖。你以后可以考虑嫁个东北帅哥,冬天什么冰的你吃不着?万一哪天你们感情破裂要离婚,你这身手和他厮打起来,估计在财产方面也吃不了亏。”伊莫往锅里下了一大把鸡皮,对朴之予进行耳提面命。
      “我去,我就冒了一个字,你连珠炮似的回扫我,唐僧吗?”朴之予哈哈大笑,仰着脖子准备再灌一口,可晃了晃酒瓶,一滴也不剩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徐缓扬手,向柜台比了个简单的手势,对方会意,很快又端来两瓶啤酒。
      朴之予似乎有了醉意,闻言笑得愈发畅快。“哟哟哟,小少爷,你这话一股情场老手风流潇洒的味道。”
      徐缓白她一眼:“你爸妈吵架的时候难道不是你爸胆敢顶一句你妈就回敬一万句的那种吗?这才是世俗夫妻相处的一般模式。”
      “我爸和我亲妈离婚之前会这样,可惜后妈是那种‘夫大于天’的老派女人,多讨我爹的喜欢啊。”朴之予停下来,打了个酒嗝,侧着脸趴向桌面,百无聊赖地把玩起空杯,脸上满是讽刺的哼笑。“瞧他们那恩爱和睦、相敬如宾的样子,看得我都没劲得很。今早我出门前我爸还骂我说,‘当初把你生下来简直多余,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我一气之下顺手我爸收藏的青花瓷碗狠狠摔了个粉碎,我后妈吓得哇哇乱叫……”
      “怎么审的题啊?徐缓的意思是说你像男人。”朴之予的牢骚一声低似一声,加之醉酒的缘故,气氛整个跑调。伊莫连忙力挽狂澜,向徐缓使个眼色。那人看来对朴之予的生平相当熟悉,并不以此为意。
      “是啊,传说中的男人婆。”徐缓配合表演。
      “男的多好啊,还能上马击狂胡,下马——呃,草军书。”
      伊莫本意是把矛头引向徐缓,朴之予照例肯定会骂骂咧咧,不顺心的事由此一应抛诸脑后。无奈天气反常的时候,人心也可能不按常理出牌。徐缓和伊莫四目相接,哭笑不得。
      “来,吃串郡肝,这家店的王牌,辣椒面裹厚一点更好吃。”伊莫拿起一串郡肝,蘸了辣椒面再递给朴之予,刚举到她面前却被她扁着嘴嫌弃地推开。
      “我不喜欢吃这个。”
      伊莫讶然,半信半疑,喃喃道:“我还以为没有人不喜欢吃郡肝呢。”说完想起什么似的,笑看徐缓一眼。
      徐缓先是满脸狐疑,随后宛如想起童年蠢事一般讪讪撇嘴。
      “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很多不喜欢吃郡肝的人。”
      伊莫不再回应,默默新开了瓶啤酒,为三人斟满酒,举起自己面前那杯敬在座诸君,率先一饮而尽。
      巨型落地窗外,热闹街景一览无遗,像极了旧时代的喜剧默片,无声黑白。正如一位作家曾言,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此言直击咽喉,可这位作家没说完的是,没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故事,无法碰碎在推杯换盏的清脆声响中。

      除夕夜,那时的C城还不兴禁烟花爆竹,临近十二点,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不断升起焰火,斑斓的光点在夜空中绽放,仿若流星坠落,热烈的缤纷之光点亮了伊莫眼中浅色的河。人群在楼下欢呼乱叫,惹得小区内的宠物犬们也跟着狂吠不止。
      伊莫卡着点儿,零点整将“辞旧迎新,新年快乐”通过企鹅发送给了某人。过了很久,某人才抽空回复了她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在末尾添了一句,“我马上要给通宵麻将凑三缺一,来自七大姑八大姨的‘荣宠’”。伊莫想象着徐缓在一群婆妈面前推倒麻将,大喊“胡胡胡”的场景,十分猥琐地笑起来。
      “小心别猝死,去年牌桌上没了俩。”伊莫接着回复,但一头扎进“花柳丛”中的少年自然再无回音。
      鼠标垫上斜躺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亮起荧光,显示有新的短消息。
      “祝你烦忧皆可抛,心想事便成。新年快乐!”
      一个C城的陌生号码。伊莫把每个可能的人选都过滤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会是谁?最后断定应该是发错了。不过,面对错误的人的错误祝福,伊莫思量再三,还是回复了喜庆却万年不变的四个字。
      没有人的诚心是错误的,正如她没有什么过去不值得被铭记。
      谢谢你,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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