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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你好,黑天使 ...

  •   安逸了一年,众生迎来洗牌之日。
      耀耀拿来的一叠文科意向表,最终也只发出去两张,剩下的被他送给了前排某个上语文课老爱写数学作业的眼镜男。
      “同学,我看你这草稿纸快用完了,语文课上算函数挺废纸的哈?拿去吧,背面干净着呢,可以打,免得再去买。能省一点是一点嘛,这年头父母挣钱也不容易。”
      眼镜男面红耳赤,不敢仰视耀耀的满面笑容,颤抖着手着接过,估计从此以后再不敢在语文课上顶风作案了。
      文理分科表在四中不平衡的天平上永远处于失语困境。某些人就算理科再烂,也会跟在真正的学霸背后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地宣扬着所谓的“文科无用论”。绝大多数摇摆不定的后进生倒也真的受此等言论影响,战战兢兢地倒戈投敌,以学文为耻。而16班选文的两位“奇葩”,一个是出于真正的热爱,而另一个则是想从零基础走艺体。如今成绩烂成一锅粥也无所谓,一旦没了理化生,只要多背背,分数上总能看得过去。
      所有人都看出了后者的天马行空,可耀耀只是笑笑,淡淡一句“谁让人家爹钱多呢”便作罢。
      同样的,所有人都以为,像伊莫这样借着语文和政史地的东风闯进年级前一百的“才女”一定会去文科班杀出血路。可当耀耀晃着意向表再次询问谁还要时,她只是埋头把大阅读的最后一个句号画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徐缓曾在某个雷霆大兴的下午肃肃然问过她,你文科那么好,为什么要留下来?
      伊莫用无所谓的克制眼神望向他,沉默当中,竟然想夸赞一句“你的睫毛真好看”。伊莫本打算反问他,我学理你难道没有一点点高兴吗?短暂的欲言又止过后,伊莫既是安慰,也是如释重负地对他笑,开口道,“我找耀耀谈过了,他说按照四中往年的高考成绩分布,就算我在理科班考个四五百名,也能上个不错的学校,比如像S大和C大之类的。”
      “听着,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要揣摸清楚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一觉醒来,你想让你的脑容量里填充些什么东西,想要通过哪一条路走向终点,以及路的尽头你想迎接的又是怎样的结果,这些都需要你自己去多方权衡。别犯傻,懂吗?”
      “你觉得我是那种以学文为耻、活在他人眼光下的傻瓜吗?”伊莫故作轻松地昂头直视他。
      “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被其他原因左右。”
      其他原因。一道电光在灰色天幕中闪过,伊莫的眼睛亮亮的,脸颊上梨涡深陷。徐缓是个极有眼色之人,在开不得玩笑的问题上绝对严阵以待,正如此刻他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伊莫。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学理科的话,将来上大学了专业填报的限制会少得多,虽然目前我还没有十拿九稳的想法,但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潜在的机遇总归不会错。”伊莫软下来,收起此前言语间的戏谑,答得认真。
      隔了许久,徐缓却像男女混合400m接力赛接了伊莫的棒一样,语气转而玩世不恭。“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良心公益活动,帮扶弱势群体,长期接受咨询。”
      “这么便宜的好事还用你说?我早准备好了。”说着,伊莫把写得满满的一本错题集扔到徐缓面前。
      “你这和古代朝廷开仓济民的时候,提个大桶来盛粥、还插队的暴民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吧。要是家里有缸,我一准滚个缸过去。谁还用桶啊,小家子气。”
      远远观望别人的故事,我们总会自以为是地认为,若换作自己,结局定然又是另一番景致。殊不知有朝一日沦为曲中人,一切天真的假设与清高的评断皆随落花流水而去。化不开的庸人自扰,难免小家子气。
      剧本永远握在上帝手中——这是许多年后伊莫才咀嚼通透的道理。

      蝉鸣渐起。
      值日的傍晚若逢上天清气朗,伊莫往往喜欢一个人骑车回去。双脚慢慢划着圆,从逼仄却热闹的商店街悠然穿过,在从来不敢尝试的臭豆腐摊前单手捂鼻加速前冲,又在红糖水飘香的凉糕凉虾铺前驻足光顾。果冻质感的凉糕用小勺挖到一半,作业还未做完的孩子便被母亲喝令着将客人方才点的钵钵鸡对号送上。正当伊莫大快朵颐之时,根本料想不到将来一批接一批的旅人涌入C城,竟会为“钵钵鸡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争论不休。
      这般恬适自在的日暮闲情,是她对小镇时光的有意复刻。虽时移事易,过往难再,熟悉的心境却总能按捺下她心中时不时便会躁动一场的不安。
      那个下午,伊莫照旧坐在老铺的露天棚子吃了碗凉糕,口中的回甘尚在肆虐,她拎起包向老板作别。刚推着车走了几步,不远处狭窄的甬道间传来男女的争吵声。说是争吵,实则女方的回应少而沉静,大部分时间倒是男方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伊莫听到“齐东玥”三个字被狂躁地喊出来,掂量了会儿,还是挪着步子开始往甬道靠近。
      身后的老板早已见怪不怪,见伊莫打算凑热闹,好意止住她。“小姑娘,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小情侣吵架,爱哭爱闹由他们去吧,你就别瞎掺和了。”
      老板,虽然嘴上说着不相干,您不也很是八卦地竖着耳朵一听到底了吗?瞅着老板心猿意马的忙碌身影,伊莫心中好笑,面上却照旧守礼。“您放心,那货是我同学。遇上夫妻吵架,连做邻居的出于情面都还得去调和一回不是?”
      甬道再往前延伸,是一片开阔的荷塘。初夏时分的荷花含苞待放,星星点点地含羞于接天碧叶丛间,一如诗词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江南女子。邻近的住家在塘里栽种荷花,原是为了晚些时候采收莲藕和莲子,映日荷花的粉艳胜景倒退居其次。偌大荷塘被废弃的老旧木建筑环绕,只余几条碎石甬道勉强连接着外面的繁华世界。
      伊莫背靠石壁,在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小心探察着动静。齐东玥和一个陌生男孩面对面站在水泥糊就的塘边,敌我对峙般神色谨慎,男孩怒形于色,对比之下齐东玥倒满脸不在乎。夕照铺洒于粼粼水面,浮光跃金,造化亘古不变的布景之下,两个人的轮廓挺拔而孤傲。
      齐东玥要和她不知道是第几任男朋友分手,这几乎都称不上是什么故事情节。没有承上启下的价值,更没有推波助澜的空间。伊莫每次认真关注齐东玥的时候,她似乎都深陷在这样或那样与他人对峙的困局中。抑或说,齐东玥的这些至暗时刻总是被她时机天成地撞见,正如初见齐东玥那天,她恰巧也正与她妈妈沉重地争论些什么。
      “你要分手,总得给出个能让我心甘情愿接受的理由吧?我早说过了,我根本不在乎在我之前你交过几个男朋友,更不在乎那些八婆散播的风言风语。哪怕你从头至尾都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你只是人前作秀地闹着玩儿玩儿,我都可以隐忍接受。所以,不要用你一拍脑袋的突发奇想,斩断我所有的良苦用心好吗?”
      “对不起。”齐东玥耐心听他说完,不带任何感情的三个字才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响起。
      “是,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了,我承认。您多好啊,挥一挥衣袖来去自如,我对你来说就跟解完渴随手扔掉的可乐瓶子。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呢,拿我寻开心?”男孩努力抑制怒火,声音冰凉地战栗。
      “都是我错了,是我太坏了,对不起行不行?我当时就应该在你缠了我千百遍之后毅然决然拒绝你而不是善心大发。你是聪明人,早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吧?别浪费力气做无谓的事,我也不想再傻站在这儿当复读机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有多贱?”
      齐东玥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神色黯然地看向别处,终究没有说什么。
      见齐东玥许久不应声,男孩念了一句“连否认你都不会吗”便伸手猛地揪住齐东玥的衬衫领口,往自己跟前大力一拽,头一低,吻了下去。齐东玥踉跄着贴过去,脖子随着领口的力道上仰,唇上突如其来的温度让她瞬间失神。
      一声脆响将伊莫从愣怔中拽回现实。齐东玥的巴掌还未及收回,男孩便已抚着左颊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她。估计从小到大连他妈都没这么抽过他吧,伊莫想。
      男孩气急,眉头紧皱,跨前一步,反手准备扇回去。齐东玥眼疾手快,抬脚往男孩膝盖上一踹,男孩平衡紊乱,低呼着往后仰,身子砸进荷塘时溅起的巨大水花在夕阳映照下璀璨如满地碎水晶。
      “玥玥!”
      男孩双手向后撑在水中,陷在湿漉漉的塘泥里动弹不得。幸好水不深,要不然这会儿就不是这般无动于衷的场面了。
      “以后别这么叫了,恶心。”齐东玥头也不回,边走边捋平被揪皱的衬衫领口。
      伊莫转身拔腿就跑。甬道笔直向前延伸,出口处人影闪烁,一无阻碍的光线昭示着伊莫的躲无可躲。伊莫干脆在一处卖折扇的地摊前半蹲下来,随手抓起一把哗然展开,佯装品鉴题字,实则死命将扇面往脸上挡。
      “你在干嘛?”
      齐东玥的声音在伊莫耳边炸响,伊莫也顾不上蹲得脚麻,倏地从地上站起来,笑嘻嘻地把扇面亮给齐东玥看。“真巧啊哈哈哈,我路过这儿,偶然看见这位老爷爷摆的折扇还不错,就多看了两眼。你看这把怎么样——‘闲来一杯茶,忘却功与名。’”
      “不怎么样。”齐东玥柔柔地笑起来,食指轻点伊莫的手背。虽然齐东玥习惯于不给人台阶下,但对于这种不夹杂分毫嘲讽的坦率,伊莫并不反感。
      伊莫顺着她的手指垂下目光,自己手上糊的一大团墨渍触目惊心。原来跟打油诗一个水平的题句是才写上去的,墨滴冲破字迹轮廓的桎梏仍在往下淌。伊莫左右为难,先是向齐东玥尴尬咧嘴,随即转头向淡然无比的老爷爷抱歉一笑:“对不起啊爷爷,这把扇子多少钱,我买了吧。”
      “唔,本来也是写废的残次品,你搁原地也行,想要的话直接拿走也成,随便你吧。”
      老爷爷认真地在空白扇面上挥毫,并不抬头看她们。
      伊莫在老爷爷面前重又恭敬地蹲下身来。“那我就收下您的墨宝了,也算是这次偶遇不俗的馈赠。”
      见伊莫正苦恼该把花脸猫似的折扇往哪儿放,齐东玥反手从背包里取出几片湿纸巾递给她。“也算是这次偶遇凡俗的馈赠。”齐东玥说着,瞟了眼伊莫停在甬道入口处的自行车车头方向。“看来我们不顺路呀,明天见。”
      齐东玥不知真惋惜还是假惋惜,朝伊莫摆摆手便走。
      “我会当没看见的。”伊莫在原地哑然一阵,朝齐东玥的背影喊道。伊莫恍然,捋不清现在和齐东玥忽远忽近的关系究竟算什么。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既无预兆也不刻意,仅仅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却每每让伊莫在这个女孩面前无法自处。
      “无所谓了,我和他的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传得连正校门的门卫都能嗑上两句吧。”齐东玥闻言倒退着走了几步,背着手歪头一笑——标准的齐东玥式笑容。脚步声渐弱,那个曼妙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终于消失在烧烤摊层层叠叠的袅袅烟雾中。
      要是知道堂堂学生会长此刻正形象全无地躺在泥塘里,震动的可就不止是门卫了。
      “这女人真是厉害啊,前脚刚把闹得死去活来的男生踹一边,转身就笑得阳光灿烂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老爷爷收完最后一捺,禁不住咋舌感叹,得意地端详刚写好的正楷,笑得皱纹都快被拉平了。
      女人。
      那是伊莫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同龄的同性之间,原来存在着这样显而易见的分蘖。

      我曾以为,她是那种与我身处平行时空永远不会相交的女孩;我曾以为,她是我所鄙夷的那种顽固无理、浮浪薄情的女孩......还有许许多多的“我以为”,而我几乎用了一生的光阴去铭记它们的荒唐无稽。

      35岁的但丁走在幽深的人生密林中,忽然被三只凶兽阻了去路。我此刻的犹疑,比起他来,似乎简单了许多,也轻飘了许多。抛却一切可回首抑或不堪审视的欲念,从地狱游历至天国,终究是他生命过半时刻命定的归宿。维吉尔与贝阿特丽切,既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有因有果,是为存在。
      那么,我的黑天使,你究竟来自地狱还是天堂?我希望你成为贝阿特丽切,至少于我而言,你是高高在上的贝阿特丽切,给予我方向与希望。
      我不后悔。
      你好,黑天使。
      你好,高二。
      ——2008年某深夜,伊莫在熬夜读毕的《神曲》扉页写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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