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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路人甲(二) ...

  •   《牡丹亭》长达五十五折,十多万字原著由耀耀亲自操刀,剪切糅合,保留了《劝农》《惊梦》《圆驾》等重要出目,最后连缀成了一部长度适于舞台搬演的剧本。耀耀显摆着自己大学时写关于《牡丹亭》的论文拿过创新大奖,因而绝不会把改编搞砸,慷慨激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凭借伊莫对《牡丹亭》的熟悉程度,编一段给外行看的舞不算什么难事。初二那年,因为年龄凑巧,伊莫被师傅安插进一场昆曲展演里扮过丫鬟春香。涂着厚厚的浓妆裹着大红戏服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活脱模样,伊莫至今仍能像放电影一般鲜活地回忆起来。虽然这次真正唱曲的人只能在重重幕后与流水线群演间往来穿梭,但从博眼球角度考虑,不得不说耀耀还是挺紧跟年轻人审美的。
      褪去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如此,或许才是属于真正的普通人的真正角色。
      一切易事,统统开始变得复杂。

      伊莫写作业的速度很慢,转着笔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因为不熟练。
      最近一段日子,因为放学后的集体排练,伊莫回到家时基本天已擦黑。等到她写完作业,老伊和莫妈妈早就睡下了。
      伊莫站起来揉揉酸痛的腰,C城的深夜已然灯火阑珊。仙人掌在光线暗淡的窗台一角岿然而安静,似乎稍稍长大了些,可杰伦哥《晴天》里唱到的小黄花,至今却仍一次都未曾绽放。
      伊莫从《牡丹亭》封面上拿起MP3,一圈圈解开耳机线。耳塞安静地塞入耳朵,细长的耳机线直垂到揣着MP3的睡裤口袋边。
      伊莫的步态轻畅地移动着,踏在木质地板上声音沉闷。在月光缺席的静夜里,伊莫的耳边却锣鼓喧天。她细细回想着往年的消夏晚会上外婆和师傅的台步舞姿,一面轻哼着曲调,一面在脑中勾勒出整套连贯自然的动作。
      “干嘛呢?这么晚了还不睡?”
      伊莫一个环脚下去,正琢磨着这个动作对齐东玥来说会不会太难,莫妈妈推开卧室门,探进半个身子,眨着窥视老鼠夜奔的眼神盯着伊莫。
      “我、我还没写完作业。”伊莫干笑着,做起了万分跳戏的体转运动。“腰酸得很,活动活动筋骨。”
      “冰箱里有柿子和猕猴桃,要是饿了,自己去拿。别太拼了,早点睡,作业做不完就算了,有多大能力干多大事儿。”莫妈妈说完,缩回手重新裹好披肩,轻轻关上了门。
      算、算了?伊莫哑然。您对您女儿是多没要求啊?

      耀耀托文娱委员去油印室把预定的剧本抱回来,小姑娘嫌太沉,硬要拉上“对什么事情都要负责”的齐东玥。
      齐东玥为了演出服的事情,在C城的服装租赁店里奔走了整整两个周末,伊莫有天下楼买蛋挞,碰见她从不远处撑着遮阳伞走过,蹙着眉认真思量事情,一点没注意到旁边衣着随意的老同学。
      齐东玥对某些事物近乎偏执的吹毛求疵,让人不禁合理怀疑她是否患有持续性的心理洁癖。伊莫猜如果可以的话,齐东玥甚至乐意一个人把全班的演出服全资包干,捉襟见肘的班费反倒影响了她发挥。美人淡淡的黑眼圈被恰到好处的眼妆修饰着,她困乏地朝文娱委员点点头,起身跟出门去。
      不久后,耀耀引以为傲的剧本在班里人手一份。在食堂排队时,徐缓手中的单词书不觉间换成了浓缩版台词便笺。当然,这样的“殊荣”仅限于被分到台词的人,不少饰演无生命物体的同学只需保证正式演出时不闹尿急便可。扮演邪恶阴间小厮的朴之予和憨厚老农民的何翼凡,乐得没有这些破事缠身,好敞开了玩儿。虽然朴之予评价,何翼凡就算不穿短打扮演农民伯伯,也够憨的了,算是全班最具实力的本色出演。
      徐缓一得空便在后排安安静静地翻剧本。柳梦梅的台词华而不实,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靠,这什么跟什么啊!完全和演员本人作风背道而驰,我哪儿有这么酸溜溜的。”
      “酸,酸得人牙疼。”伊莫拿后脑勺回应他的叨念。
      “我哪儿有?”徐缓急了,揪住伊莫的衣领。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话梅,不是说你。”伊莫被他扯得缩着脖子后仰,咯咯笑着,伸出手里攥着的一大袋话梅。
      “……”徐缓愣了愣,不松手,面不改色地盯着她。
      “吃吗?”伊莫把话梅举到他面前,晃了晃,笑得戏谑。
      “哎呦,真是蠢死了,带着你的话梅赶紧闪人。”
      “……”

      16班所在的三教,整个第六层都常年闲置。平时开放了供人周末和住校生晚间自由学习,逢上一二九这样的大型活动,只要有能耐捷足先登,总有空教室借来排练。
      16班的学生每天放学后往六楼赶,总能看到耀耀怀抱戒尺坐在某间空教室门口占教室,像极了护雏的鸟妈妈,又得了门口保安大叔的几分凶狠。
      学生们或隐或显地嗤笑他可爱,耀耀恍若未见,满脸得色,起身拍拍屁股,提起茶杯功成身退。
      伊莫和另一名女生带着舞蹈队练习,参差不齐的水平令伊莫伤透了脑筋。休息的时段,伊莫抱膝靠坐在墙边,看着最初群魔乱舞的表演渐渐构筑起秩序。徐缓与齐东玥大段大段的对白,随着慢慢培养而起的默契,变得自然而流畅。不论齐东玥真实的内里究竟如何淡漠抑或热烈,至少她所演绎的杜丽娘旖旎多情,栩栩如生。
      伊莫欣赏着她,楼宇间层层褪去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愈加佩服耀耀当初打破偏见的慧眼识珠,不过,要是独舞能再自然一些就好了。
      齐东玥是完美的。即便她总是忘记下一个动作,即便她的舞姿协调性匮乏,即便她在举手投足间第一次不那么优雅。许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把自己当靶子暴露于舞台中心,因为她知道即便成为众矢之的也刺穿不了她。没有人可以嘲笑她的大方与坦然。她无懈可击的完美,正在于她从不掩饰自己的不完美。
      黑眼圈就是这么熬出来的吧,虽然没什么成效。
      齐东玥又一次收水袖失败之后,双手拍拍脸颊为自己打气。

      “你周末有空吗?”
      齐东玥半蹲在门口收拾道具,伊莫把一瓶水递给她。
      齐东玥抬头见是伊莫,没有一丝惊讶,宛如接过半生老友递来的烈酒,拧开瓶盖仰起脖子,边喝边若有似无地看她,等待她继续下文。
      “如果你周末不忙的话,能来一趟这儿吗?你是女主角,所以你这段独舞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舞台效果,至关重要。我觉得,你还可以跳得更好。我周末也没什么事,可以来帮你看看,顺便也能对一对《惊梦》那段唱词的口型。我们还从来没对过不是吗?这样很容易露马脚。”
      这些话,在伊莫看来不太好出口,一不小心便会掺和上好为人师的毒苹果汁。她斟酌着,观察齐东玥的反应。
      “你还真是委婉啊,不说不好,而是可以更好;不说我教你,而是说我看看。”她沉吟了片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是男人,我会爱上你也说不定。”
      “如果我是男人,我想,我会和其他人一样,轻而易举地喜欢上你。”伊莫俯身帮她挽起垂地的水袖,只当是一个顺着她的话开的无可厚非的玩笑。
      “你不及我。”齐东玥歪着头,摆出齐东玥式的微笑。
      “喜欢”比“爱”多了一个字,其间少的分量却是无穷尽的。
      不是开玩笑吗?怎么跟真的一样。
      看见干笑的伊莫,以及越过她的肩,不远处徐缓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得体神态。“那就周六下午,没问题吧?早上我起不来,周天我家要宴客。”
      “好。”伊莫点点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次与齐东玥的对话,只会加深伊莫心中的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的字里行间,令自己无法招架。
      齐东玥走路的步子一滞,伊莫这才发现自己踩了她的曳地长裙,于是连忙挪开脚,可粉色戏装上早已烙下半个嚣张的鞋印。
      齐东玥头都没回,不动声色地走了,伊莫粘在教室里尴尬得要命。
      每次都这样。伊莫不禁有些无力。她总是身姿潇洒,离开得无牵无挂一身轻,撇下她在原地咀嚼着一切的耐人寻味。
      书包下一秒飞上头顶,瞬间把伊莫压弯了腰。她手忙脚乱地把它从头顶扒拉下来,荒唐的怒意随着泰山压顶的错乱感一同粉碎。
      “你能不能对我友好点儿?!就会耍暗下杀手的阴招。”伊莫捋着被书包蹭开的一头乱毛,气势汹汹地朝何翼凡冲过去。
      “干嘛要对你友好?说得我把你当过女的似的,切。再说了,我这好歹算是大义灭亲!”何翼凡撮起嘴,一脸桀骜地吹起口哨。
      “灭我干嘛?因为我踩了班长的裙角吗?”
      “那衣服看着就挺贵的,你这不是给她惹麻烦吗?”
      “切,我就知道。”伊莫转怒为喜,谑笑着把书包扔回给他。何翼凡单手捞住,神态坦荡荡,算是接招,又算是不接招。
      见他不回话,伊莫继续道,“欸,咱俩同是穷N代,相煎何太急呀。人民群众内部矛盾不利于拉拢一个异性助攻。”
      “可闭嘴吧你!”何翼凡从身上抖落出几颗费列罗,一股脑塞到伊莫手里,拂袖而去。——廉价的封口费。
      “死鸭子嘴硬!”伊莫无奈撇撇嘴,冲他背影大喊。“不过你要是拿吃的贿赂我,那就是你赢了!”
      伊莫回身取包,墙角的黑色书包已然不见。这位平日来去都打招呼的人,今天却不声不响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伊莫纳闷,没谁惹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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