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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臻于绚烂 ...

  •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颤……”
      伊莫悄悄推开门,长期不用作班级教室的旧漆木门一阵吱呀,杜丽娘的唱词戛然而止。面对忽然出现的伊莫,齐东玥将台词本背在身后,竟有些许拘谨的羞涩。
      伊莫方才在门口悄无声息谛听了许久。齐东玥的所有台词其实都只需要念出来,与表情、动作自然融通,口型对得上就行。反正旦角的唱腔一起,狸猫换太子的伎俩外行也压根听不出来。
      齐东玥学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腔调,一字一句小声唱了起来,谨慎而温吞。一遍一遍,唱得很烂,却像海风吹起的波浪,带着小小的欢欣雀跃,奉献满腔蔚蓝的诚挚。
      “前些天在网上找了几个录制视频看,画面糊得不得了,整得人没心情看下去,步态和腔调,一点儿都没学会。怎么样,唱得难听吧?”
      齐东玥的眉毛耷拉下来,委屈又忐忑的模样,宛如捅了篓子当众致歉的小学生。
      “我才刚到,没听见呀。”伊莫不看她,往左右瞟了瞟,找张凳子坐下来,摸出舞鞋往脚上套。
      “我听人说,农村春节宰猪,猪就是这么叫的。”齐东玥低声试探着问。
      “谁说的?你只是气息不稳、有点跑调而已,要是再专业点......”冲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伊莫抬头望着齐东玥“哈你中计了”般挑起的眉毛,仿佛听见自己的脸皮碎裂一地的声音。
      静默半响,两个女孩相视大笑。
      伊莫掏出另一双舞鞋递给齐东玥,“换上这个吧,我看你鞋子有跟,练起来很不方便不说,还磨脚跟。到时候蹭破了皮血肉模糊,再穿什么鞋都疼。”
      齐东玥居高临下轻拍伊莫的头:“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很诚实,三下五除二将鞋换上,动作之麻利令伊莫咋舌。
      没了第一次的犹豫、戒备甚至孤傲,想不到她还可以是这样的齐东玥。
      伊莫含笑打量着她。

      “转身,甩袖,抬手,再贴近脸颊一些,对对对!退,左、右,左、右,一直退,我喊停你才停。”
      “哎,怎么有点紧张?真是难为你了。”
      “放轻松放轻松,我只管育人又不吃人。”
      伊莫跟吃错药似的精神出奇高昂,大约是满足了她心底那一点点好为人师的小心思,抑或是她苦练多年的技艺终于得以张扬于人前的小骄傲。到头来,或许仅仅是因为对象是齐东玥吧。
      能这般对她指指点点的人,世上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伊莫握着齐东玥的手腕,不厌其烦地向她示范甩袖、收袖的动作,身体几乎贴上齐东玥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一步一步,慢慢步调共振。齐东玥的栗色头发随着下午的光影泛出明灭的光泽,因比伊莫高了小半头之故,发丝搔着伊莫的鼻头,痒痒的。
      伊莫感觉,齐东玥的手在微微发抖。她这才意识到,齐东玥可能不喜欢这样近距离的身体接触。冰美人的面具终究还是浸透入骨,是她......冒犯了。
      伊莫松开手,后退两步,手指不自然地交叉于背后。刚才被齐东玥踩了几次的脚背隐隐作痛。
      “下面看你的了,就按照刚才的步伐来,协调手上的动作,多练几次就好了。不急,慢慢来。”
      齐东玥在原地像静止的钟摆一样愣怔片刻,长吁口气,失落道:“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蠢。”
      那你一直以来得是有多聪明啊。伊莫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跟着在嘴里念了出来。由于人类相互理解的不可能性,这话在旁人听来,或多或少有着膈应人的嫌疑,即便伊莫本心无此意。
      齐东玥没什么反应,练习转身的间隙,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smart,clever,intelligent,bright……”伊莫干笑着,自己都说不去了。
      “我有那么吓人么?几句玩笑还是开得起的。”齐东玥抖了两下手,眼看着就要流畅地将水袖收回来,闻言噗嗤笑出声,又歪了。
      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伊莫坐在课桌上,双脚一前一后荡来荡去,学着何翼凡吹无赖口哨,笑嘻嘻道:“那就好,我嘴碎,有些话经常冲口而出。”
      浮云飘荡,遮住西斜的太阳,教室里的光线霎时暗淡了许多。伊莫担心齐东玥看不清,跳下课桌将半掩的深蓝色窗帘全部拉开。阳光比来时柔和,不知已过了多久。

      傍晚时分,齐东玥从便利店拎着一大袋可乐出来,弟兄们在鼓鼓囊囊的袋子里挤作一团,支楞着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听。店员从收银台后方探出身子目送提得费劲的她,一脸唏嘘——这阵势,没见过。
      练习结束时,齐东玥主动提出请伊莫去xxx酒楼吃饭,算作是她大周末不辞辛苦的补课费。之所以选xxx酒楼,照齐东玥的说法就是,C城没有比这更贵的了。伊莫就差以死相逼,好说歹说才让齐东玥打消了拿钱洒洒水的念头。
      “那请你喝可乐总行了吧?”
      “我滴个乖乖,这才符合我的阶层啊。”
      齐东玥原本叫伊莫在店外等她,这时候伊莫见状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拉过一个提手,两人一起使劲,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的平衡稳住。
      “你这也太多了,我就没见谁一听一听买这么多可乐的。你真是不当家不食人间烟火。我家如果买这么多可乐的话,一般都是放冰箱里储备的,成箱成箱地买会比较划算。”
      “我又不需要考虑划不划算。”齐东玥脱口而出,口气活像个油盐不进的后进生,大剌剌嚷着“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统统给爷打工”云云。
      “也是,您家就剩钱多了。”伊莫汗颜,跟开了闸的水坝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啤酒就更不能这么买了,从性价比上来讲,瓶装的会比这种罐装的更实惠,酒瓶还可以——”
      “你会喝酒?”
      “嗯。不仅会,还很行。”
      “你不早说?!”齐东玥的漂亮脸蛋儿垮成苦瓜,脑门上大书“遗憾”二字。
      伊莫额上的青筋跳了跳。“这么说,兄台也是行家?”
      “请你看夕阳。”
      “去哪儿?”

      齐东玥把伊莫拽到学校的东南角,逼着她爬树。
      四中的东南角远离主教学区,平常紧张匆忙的上学时段便冷冷清清,今天这般静谧的黄昏,此处更是杳无人迹。连绵的灌木与矮株观赏松充斥视野,几株不知品类的樱花树萧然矗立于晚风中,远未至开花的时节。趁伊莫出神的功夫,齐东玥把大袋子拖到一棵树冠蓊郁的巨大香樟树前,勾手让她过来。
      伊莫过去,问她在想什么。这么多植物遮蔽着,纵然夕阳无限好,此地也不可能是最佳的取景视角。
      “你才想什么呢,当然是去树上啊。”齐东玥看伊莫如睥睨一个憨子。
      “哦。”
      “学不进去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没有人打扰,连侧门外边不知哪户人家开得巨响的收音机声都是最好的定心丸。那种感觉,我找不到什么贴切的形容词,反正我想你肯定懂。我看过好多次了,这里的落日堪称一绝。”
      “是么?”
      齐东玥的心境这般冷静悠远,令伊莫不禁想起某部电影的结尾,落樱与女主角的骨灰绚烂共舞。每每暗恋齐东玥的男生们绕了大半个地球,各怀心思、手法拙劣地想要找齐东玥搭讪而遍寻不得时,原来她竟然藏在这里。
      齐东玥数了数地上的可乐,一共32罐,拉过伊莫背上的书包,开始往里装。
      “没记错的话,我们的年龄加起来刚好是32吧?”
      “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被赋予意义,即便只是请一罐可乐。”伊莫不置可否,感受着背后的重量。等到只身一人庸碌徘徊到32岁的时候,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伊莫想不明白,也许身边会氤氲着一直以来的心上人轻浅的呼吸;也许午夜梦回时分,伸出去的手中仍旧空无一物。
      作出这种虚幻的设想本身,又能被赋予什么意义呢?
      “不愧是拿读书当饭吃的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
      “我就剩这点儿爱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
      齐东玥率先攀着香樟树旁逸斜出的粗树枝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高个子在这一点上可谓占尽优势,手长腿长的,三两下就登上了一枝高度适中的粗大树桠。
      原来是为了这个,今天才特意翻牌雪藏那么久的破洞牛仔裤。
      伊莫抱着树干,手脚生疏地往上蹭。老树的树皮粗糙不已,双手被扎得生疼,越用力越疼,越往上越得用力,此刻只恨自己不是树袋熊。所以她一直对那些圈地为王让人掏门票的名山敬而远之,花钱买罪受,一个道理。中途伊莫几次没踩稳,齐东玥连拖带拽把她拉了上去。
      “没、没想到……你们城里孩子……这么会爬树。”伊莫撑着肚子,气喘得像只被戳破的气球。
      “不是‘你们’,是‘我’这么会爬树。”齐东玥傲娇地纠正。
      “头一次在这种地方喝可乐,3块的汽水喝出了7500的五粮液的奢华。”倒不是恭维,仅仅是脱口而出。伊莫又没喝过五粮液,怎么可能知道那种砸钱货是什么滋味?可乐泡泡在齿龈周围破裂消泯,那种体验一如既往地令人身心舒爽。
      目力所及,这座城市没有巍峨的远山,只有高大的楼宇与苍穹相接。夕阳沉落,满世界的玻璃反射着黄昏的色泽,灿烂,耀眼。本该被四方的建筑物楼顶切割得有棱有角的血色球体,穿花拂柳般全然展现于眼前。夕阳无限好,大抵如此。
      “高贵的五粮液听到都要被你气死了。”齐东玥眺望远方,有些心不在焉。“我小时候每当不想画画,总是一个人抱着啤酒去爬树,什么也不做,就是对着天空发呆。当然,不是这棵树。”
      伊莫想起高中入学时学校里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齐东玥式传说,忽然来了兴致,想要问问看到底是三人成虎,还是事实如斯。
      “刚来四中的时候,学校里流传着好多关于你的传说。虽然用‘传说’这个词好像有点言过其实,但当时的事情传得有多火热多离谱你不可能不知道。女生很八婆的,我也不例外。”伊莫单手支着树桠,澄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齐东玥。“你在宴会上当头泼酒的故事,为了女同学以少敌多的故事,你和我同桌曾经是一个美术班的事,都是真的吗?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起来随便问问,我八卦一般还是八得比较有底线。”
      “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齐东玥用拇指抹掉唇角的可乐,接着说,“当时原本是想掀桌子的,但我看见一对双胞胎一杯接一杯地拿布丁,笑得露出了漏风的牙齿,忍了忍,还是算了。结果一杯红酒朝那个女人脸上泼过去——我都认不清那是我爸的第几个女人了,很可笑吧?我在那个女人的尖叫声里头也没回地离开,那种感觉很解气,很过瘾。
      “你们所塑造出来的我的英武形象,到这儿也就戛然而止了。然后呢?我收拾我爸的年轻情人,损了他的颜面,他当然也和我急红眼。我爸就是我最最最厌恶的那种爱面子又滥情的男人,可讽刺的是,她女儿最终和他活成了一副嘴脸。那晚回家,我爸抓起花瓶里一大把枯掉的花枝抽我,我妈哭着拦都拦不住,我疼得不管不顾往门外冲,我爸扣住我的皮带把我硬拽了回来。之后那段时间,我只能穿长袖长裤才能遮住我手臂上和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淤痕。
      “那群仗势欺人的恶棍也一样,校长打电话告诉我爸,我爸倒责怪我仗势欺人了。姑娘大了不方便再揍,互相之间也只能更加横眉冷对。朴之予那丫头还跟你说什么了?反正我们从美术班起就互相看不顺眼,她肯定从没说过我好话,坏话,你信八分就好。”
      “可乐很醉人么?你今天话好多啊。”伊莫见齐东玥扫过来,于是报之一笑。“好事。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看问题都只会看一半,就像只关注我所谓的‘酷’,却从不知道我一个人流的泪。”
      齐东玥想将空易拉罐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无奈红色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后,偏离了目标十万八千里,落地的声响听起来飘忽而虚弱。
      “他的女儿活出了他想象不到的真实,每天的夕阳都是独一无二的。”
      所谓的滥情,也还横着主动与被动的区别。所以,你不是。
      那天,男孩跌坐在荷花池里气急败坏的面影,唰地浮现于伊莫眼前。不过,也仅是一瞬间。
      每天的夕阳都是独一无二的。
      伊莫搂了搂齐东玥的肩,她知道再多的慰藉话语此刻也都只是徒劳和无谓,更何况,齐东玥远比外表坚强。
      最初平面的她被一笔笔勾勒,鼻子、眼睛、四肢,再到无形的内心,如汉白玉上的浮雕一般,逐渐剥落、凸显,变得立体而透亮。

      暮云四合,空气暝蒙,伊莫抱着摇摇晃晃的树枝抖抖缩缩。齐东玥在树下张开双臂,嘴上鄙夷地念着“又摔不死你”,脚下却随着伊莫的位置踱来踱去,生怕她真的一不小心掉下来。

      第二天八九点钟光景,地上剩下的可乐,仿若一场醒来的梦,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莫站在清晨的香樟树下,心想,无论你是谁,愿你得此一杯,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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