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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林有旧枝 ...

  •   快上课了,黑板上的笔迹历历可见。齐东玥抓起黑板刷,一只脚踏上水泥讲台。
      “今天谁值日?”
      耀耀擎着书进来,瞄一眼黑板,烟酒嗓颇为沉着。
      “伊莫。”
      齐东玥以为是质问,答得冷静。
      “把她跳过,这几天的值日顺次往后延。”耀耀顿了顿,继续道,“她外婆过世了,回班的时候同学们多照顾下情绪。”
      底下的气氛略有唏嘘。齐东玥手里的黑板刷坠落在地,粉笔灰扬得她急忙后退几步。
      喝着可乐在树上悠然眺望红日西沉的伊莫曾向她说起过,外婆是怎样陪伴了她的好时光,那些月夜昆曲,那些小镇小馆,那些理还乱的感激不尽。
      伊莫的桌面已静寂半日,清风徐徐乱翻书,桌角昨日残留的橡皮屑尚未拂净。齐东玥在空荡的座位边心不在焉,何翼凡直问伊莫怎么活见鬼翘了课,徐缓只是摇头。
      如今真相大白了。
      “何翼凡,下午什么课?”徐缓小声问道。
      “理综评卷啊,上学期的期末考卷子一直压着没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节课间去大办公室打晃,他们闲得还搞了个年级理综排名,无语。”何翼凡发挥不佳,语气愤愤。
      “我多少?”
      “ 293,第一。”何翼凡不耐烦,“非得逼人夸你,真讨厌。”
      “还行,待会儿如果有人问起我,一概说不知道。”
      “啊?”何翼凡不解,但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外婆的灵柩停放在客厅旁的侧室中,伊莫跪在柔软的垫子上,膝盖麻木得动弹不得。香烛的气味熏鼻,加之睡眠严重不足,她几次差点往地上栽。族中婆妈辈嚎啕的哭声时断时续,有时只若蚊蝇振翅般轻细一线。民间习俗传说,哭得越响亮便悲之愈切、念之愈深,只是真哭假哭,不得而知。
      外公整日整夜坐在卧室的藤椅上,一个人静静吸着水烟。烟雾氤氲在明亮的方窗内,他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不知在追忆些什么。
      伊莫惯于静静流泪,不打扰,不示弱。眼泪流尽,她只是怔怔的,好在各路亲戚并未指斥她无情。外婆不知何时说过的话,她直到陷入极度的困乏才蓦然想起——不要试图向任何人寻求渺茫的安慰,失望也好,悲伤也罢,失去的东西,始终只属于自己。
      “幺妹,外面有人找。”
      “谁呀?”
      “认不得。”
      姨妈在门口探头递个信儿,听人另有招呼,便提着白瓷茶壶快步离开。伊莫脑筋迟钝,想不出这个“万能姨妈”都不认识的人。她拍拍脸强行醒神,站起身,关节的痛感刺得她浑身一凛。
      走出院门,徐缓正倚着灰色院墙,立于花叶繁密的三角梅之下。伊莫看清是他,眼底说不出的惊愕。而他眼中的伊莫,套着粗葛布衣,一身重孝。素白包裹之下,只露出一副憔悴苍白的面庞。徐缓心中酸涩,一时也说不出宽解的话。
      “你怎么……”
      伊莫这才记起今天是周二,变故让内感时间变得度日如年。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徐缓是极会拿捏场合的人,此刻这话听来,没有一丝缱绻味道。
      “学校呢?”伊莫双肩垮下来,认输般叹口气——说好不想再看见他的,连装个样子都装得那么烂,真怂。“别跟我说你逃课了。”
      “我请过假了。”他理所当然。
      “伊莫——,谁呀?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莫妈妈嗓子沙哑得更重,在宾客间抽不开身,只是遥遥喊她。
      徐缓长大了许多,虽然与小时候的眉眼别无二致,只不过走了两三年,认得出他的人竟这样少。
      幸亏这样少。
      “我们班团支书,张老师让他代表全班同学来我们家致哀。”伊莫张口就来,但这次却算不上是说谎。
      “进来吧。”
      伊莫的声音极清柔,看到徐缓少有地局促,绕到他身后轻轻推他。徐缓在伊莫外婆的遗像前献了三炷香,线香的淡烟缭绕于他发间,伊莫在旁注视着他合掌闭目祈冥福的认真神态,不知怎么视线又上移至他细长漂亮的睫毛。徐缓甫一睁开眼,她赶紧低眉收住。
      “您一定是位很好很好的人,谢谢您带伊莫健康快乐地长大。”

      化学老师端着卷子叫徐缓解题,这才发现何翼凡身边,只余一团恹恹的空气。他踱到齐东玥旁边,居高临下地问:“你后面的人呢?”
      “不知道。”
      齐东玥头都没抬,但其实,她心中早已有答案。
      “仗着自己考得好就无法无天了是吧?混小子!”
      就在化学老师气急败坏骂开的同时,徐缓单肩挂着书包摔上出租车车门,远方渐渐逶迤出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原野。

      墙外横拉开一条粗绳,垂挂下张张白纸条,密密匝匝的吊唁者里,老伊添上了徐缓的名字。
      莫家人强留徐缓吃晚饭,伊莫眼神示意,他也不好拒绝。同辈的女孩和姑姨婆妈在饭桌上簇拥着徐缓拉长扯短,不外乎是从小到大听腻的夸赞与艳羡,热络得像是谁家的喜宴。徐缓疲于应付,向伊莫可怜巴巴地求救,伊莫则默默吃着饭。
      “好了,大家。他还要去跟张老师交差,得走了。失陪。”伊莫最后还是施以援手,徐缓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
      “你鬼点子编得这么好怎么不早点说?我笑得脸都快僵了。”徐缓事后反应过来,小声咬牙切齿。
      “我看你不挺乐在其中的嘛。”
      徐缓不接茬,在桌下轻踢伊莫的鞋,悄声耳语,温柔的鼻息拂在她耳畔。“你之前说带我看萤火虫,什么时候?”
      伊莫恍然,想不到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夜,记得那片人家灯火映衬下黑黝黝的竹林。
      “我以为你早忘了。”

      “妈,徐缓要走了,我送送他。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她跑到邻桌向同样一身重孝的莫妈妈讨情。
      莫妈妈手中的碗筷慢慢垂到桌上,看看她,又看看院外的徐缓,神情肃然。“送到哪块神仙宝地需要送一个小时?谨记你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我提醒你的话。”
      “不是他,真的。我们班团支书啊,开家长会的时候你见过的。”她迎上莫妈妈的目光,告诫自己心虚就彻底输了。
      僵持了半晌,还是莫妈妈先举白旗认输。“快去快回。”
      “一定。”

      不出十分钟的路程,沉沉夜色下的竹海如层层波浪漫入眼帘。竹林风瑟瑟,焦脆的枯叶响动着从身边翻卷而过。即便是熟稔的道路,伊莫仍不放心脚下,摁开随身的手电筒,几步一试探地前进,嘴边不时絮絮叮咛着“你慢点啊,夜路不好走”之类的婆妈话,不料一脚踩空,身子后仰,若不是徐缓及时接住她,大概就要骨碌碌滚下池塘葬身鱼腹了。
      “不必强撑东道主美德,能者多劳。”徐缓劈手夺过伊莫手中的电筒,闪到她前面。“你给我指路就行了。”
      “我只是偶然失脚而已。”伊莫吐吐舌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到了到了,前面,右转。”伊莫重又蹦到徐缓身前,手电筒不经意一晃,细细的光柱正打到伊莫脸上,伊莫连忙抬手挡住,失笑道:“别照我啊,笨蛋!”
      “哦,整个黑夜都在衬托您的如盆大脸,真是吓死我了。”徐缓无情回击。
      伊莫吸足一口气刚想回敬,嘴边的话却消弭无声。上次这样无拘无束地互损是什么时候?伊莫重新开始呼吸——仿佛另一个国度的记忆。
      一路过来,天色尚未尽黑。竹林中的萤火虫星星点点,一盘散沙。徐缓稚气地伸手去抓,伊莫制止他说这些都还不够好。如今二人坐在临水而砌的石阶上,听着湖水轻轻拍打沿阶蔓生的青苔,流萤渐渐在湖面汇集,莹绿色的光芒千变万化,灵妙多姿,安谧处胜过千古以来的火树银花。
      “哇——真的好漂亮,果然隔着电视屏幕看到的缺乏生动感。”
      “是吧?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粉丝挤破头都要抢live演唱会门票的原因。”伊莫言语中含着小小的得意。
      暑热的余绪在水边与林中消散,润泽清凉的空气游走于四肢百骸,一时无人说话。
      “伊莫。”
      “嗯?”
      “今年的消夏晚会是什么时候?”徐缓忽然问道。
      “早就过了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小时候回这里探亲,被硬拽着参加过一次消夏晚会。当时有一位老婆婆唱曲儿,我那会儿就想,那么大年纪一定是老旦吧,可后来看到她和年轻的张生演对手戏才吃惊不小,原来是崔莺莺!这一折戏我记了好久。她下后台来还特意找我拉家常,我当时因为觉得她奇怪而有些拘谨,不过她好像不怎么在意。印象中是一位非常和蔼、言谈相当活泼风趣的老人。原来是你外婆。”
      “你不是第一个觉得她行事奇怪的人。”伊莫淡淡笑着,眉眼中满是怀念。“她的婚姻也好,爱好也罢,从来都不顾旁人眼光我行我素。不过外婆她可敬在一点,一旦下定的决心,万夫难挡。所以她虽然离开得突然,可让大家把她当作安乐往生的遗愿却是早就嘱咐好的。‘人生本如寄,何必苦耽溺’——这是她常常挂在嘴边教导我的话,只可惜连她自己都没能做到。”
      “你外婆还有什么遗愿吗?说不定我能帮你实现。”
      “少吹牛。”伊莫笑着嗤道,忽而灵光一现。“还有……大概是让我继承她的《西厢记》吧,这是她比起我更放心不下的东西。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想试着挑战一下,毕竟一直以来我都是唱春香这样的配角。”
      “我来捧场。”
      四目相交,徐缓眼底真挚的许诺总能令伊莫无比安心。
      “一夜暴富之类的没有?上初中那会儿我祖父就笑嘻嘻地和我说过。”
      “废话,谁不想兜里有money,怀里有boy啊!”
      此言一出,伊莫的脸刷地飞红。徐缓愣了片刻,旋即爆笑不止,“money会有的,boy也会有的。”而后沉吟半晌,正色道:“作古不过是形灭神存,你外婆一定仍在某处守护着你的生活。”
      听罢,伊莫感激地重重点头,眼眶又开始发热。
      “这个送你,只是没料到是在这样的日子。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徐缓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伊莫惊喜难当,将纸张脆黄的《百人一首》抱在怀中,珍而重之的模样。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月有微黄,林有旧枝,借此浇愁,余生无忧。

      徐缓到家楼下时已是深夜,远远望见楼内灯火大亮,他就开始做起心理建设。推开门,徐妈妈果不其然抱臂坐在沙发上等他,面色凝重。
      “去哪儿了?”
      “我一个朋友的外婆去世了,我去探望她。”徐缓走近,迎着母亲的瞪视站到沙发对面。
      “朋友?男孩?”
      “女孩。”
      他不打算撒谎。
      他毫不犹豫地招供,倒令徐妈妈一时语塞。她抓起身旁的手机扔到茶几上,厉声道:“你自己看看!刚上高三翅膀就硬了,还敢逃课!张老师给我打电话急得不得了,你呢?十几个电话没人接,到头来只给我发条短信说‘我没事’!你知不知道我在家有多担心!”
      “妈,对不起。事出突然,害您担心了。”
      徐缓坐到徐妈妈身旁,揽着她的肩,温声安慰。
      徐妈妈顾虑到家里睡觉的小孩,儿子这么大了 ,办事也有自己的分寸,况且这般“诚恳”的态度,做母亲的很难抵御。徐妈妈态度软下来,捏着徐缓的脸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徐缓笑得没心没肺,极力掩饰一天的疲惫。
      “对了,我没告诉你爸。你和那个女孩,别太过分。”
      “谢谢妈。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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