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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侧耳倾听 ...

  •   为了看望久未谋面的外公外婆,也是为了平复心情,两周的暑假虽短,伊莫还是如往年那样回了小镇。
      没见过的小孩舔着冰棍在水泥路边大声追逐;连排两层民居外,腊梅枝向天空勃发;矮墙院落里,一些老人熟悉的面影消失不见……这座小镇正随着伊莫的成长而衰老。触目大多是老弱妇孺,年轻人比离开时更加鲜见。
      直到看见水果摊前码得整整齐齐的大西瓜,伊莫心中挥之不去的凄凉感才被稍稍冲淡。从前的夏天,冰箱里的西瓜都是她经手的。伊莫没有提前通电话,抱着刚买的见面礼叩开门,外婆见到她的意外之喜溢于言表。伊莫探头看看外婆身后有些幽暗的老客厅,不出所料,外公果然又晃去了茶馆。
      “你师傅家小儿子昨天从苏州寄回来了螃蟹,让你中午去吃呢。明天早点儿出门,顺便把这一篮子柠檬给她带过去,颜色好个儿又大,泡水味道好。”
      外婆在厨房挥着菜刀,菜板剁得咚咚响。
      “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伊莫大惊。
      “我说的。你妈不是给你外公买了个手机吗,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师傅正好在邻桌打麻将,她一嚷嚷‘我徒弟回来看我了’,全茶馆儿的人都听见了。”
      “……”
      “还有啊,九组老张家小孙子考初中,说是想往城里好的学校考,叫你去给补习补习。他问我怎么把外孙女养得这么乖的,我说我从小就教育你,要是不听话啊,把我们家财产捐了也不给你留一分钱。”
      补习?看来外界对四中的误解还挺深,也不是所有人学习都很好,比如她。
      “好。”
      “真爽快,我还以为你要耍赖皮呢。”
      没上过学的外婆其实并不知道传闻中的四中多么厉害,只是在小圈子里听多了旁人的夸赞,她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外孙女引以为傲。
      “我怕你把财产捐了。”
      “……”

      沿着上学时的路走过,路两侧的稻叶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耷垂下脑袋,推开师傅家的黑漆铁门,高大的老梧桐正是蓊郁的时节。师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她唱一段,检查检查死读书有没有磕碜了她的水平,以往练的嗓子还打不打得开。伊莫献完丑出来,老张家的熊孩子从《再别康桥》问到她有没有对象......
      大概是被昨天那群小孩唤醒了怀旧的胃,伊莫买了支甜筒,还没吃到河边,奶油便顺着包装纸化得一塌糊涂。
      河边幽绿的啤酒瓶碎片被水和沙石磨钝了棱角,河面上细小的波浪簌簌响起。从没见过海的伊莫,小时候总爱自欺欺人地把它想象成海潮的雄音。
      徐缓说,海的声音比你所想的要大千万倍。
      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他。伊莫抱膝坐在河边。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今天可不是漫画出刊的日子。她心软时,暗悔那一脚是不是踢得太重,想想他气死人的所作所为,转而觉得自己下手还是太轻。
      如今,大家戳破那层薄如蝉翼的心防,把所思所想全都剖解开来。下次,她又该在夹缝中如何自处。
      为了尽可能不让齐东玥感到疏离,伊莫确实无意中说过容易令她幻想联翩的话。不过以后,不会了。无论如何自责已没有意义。说到底,齐东玥还是外表要强,内心却比任何人都更加孤寂落寞。若真如徐缓说的那样,她缺少的和需要的东西,伊莫永远也给不了。
      渔夫哼着歌撑篙靠岸,惊起的青蛙从草丛间蹦到伊莫脚边,她一声轻呼跳了起来。末了,她拍落裤子上的沙,笑着目送青蛙蹦向另一丛草地。
      我不想再见到你。
      果然是绝顶假话。

      徐缓正出神,齐东玥推门而入驻足张望,与他四目相接时,噙着笑点头致意。
      “来得好早。”
      “没道理让女生等。”
      齐东玥把手包放在身侧,徐缓选好拿铁,问她要点什么,她脱口而出——焦糖玛奇朵。
      “我以为女生怕长胖都不会要这个。”
      徐缓半是寒暄半是拉远主题。其实他和齐东玥一个团支书一个班长,除了商洽班级事务之外,几乎没怎么说过额外的话,连今天的会面都是齐东玥在班群里私下邀约的他。他为今天的谈话困扰,不知道在让她直面现实的基础上,怎样将对一个女孩的伤害减到最小。
      “我都来星巴克了,还会在乎这些?”她只是笑,“你对当代女生怕长胖的心理这么了解,不会都是从漫画上看来的吧?”
      “不全是,我妈也成天叫嚣着塑形,全家都跟着她时不时吃斋。”徐缓捏捏两颊,委屈道,“我都瘦了。”
      齐东玥煞有介事地歪头仔细打量他,故作严肃道:“脸也绿了。”
      店里的客人不多,侍应生很快把咖啡端了上来。齐东玥啜了两口,抬眼正色看着徐缓。
      “没记错的话,今天是第27天了吧,你的毅力已经超过我很多没恒心的追求者了——虽然你不是其中之一。那么,现在能告诉我‘美丽的伽西莫多’是什么意思了吗?”
      徐缓没有被齐东玥突然的单刀直入搞得手足无措,共事久了,她雷厉风行、办事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他早有领略。这也正是她连任两年,不出意外还会继续接手第三年的原因所在。担心伤害她?是他多虑了。
      “伽西莫多终其一生也没能让爱丝梅拉达爱上他。你的长相和他自然是霄壤之别,伊莫也远不及爱丝梅拉达漂亮。当然这不是核心。伊莫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你对她的感觉是不被世俗认可、也绝无未来可言的。”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齐东玥觑了眼来电显示,脸色骤然一寒——似乎是不得不接的电话。她道声抱歉,抓起手机起身出门。
      徐缓面前的拿铁已然变温,失却了热烘烘的滋味。
      有人搭上徐缓的肩。徐缓扬起头,一位相貌粗犷的中年男人凑到他耳边。“小弟弟,要是被那种女人缠上,要及时告诉父母和老师,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要害怕,不然考不上大学你哭爹喊妈都来不及!我是过来人,听大哥一句劝。”
      那种女人?哪种女人?徐缓诧异,半晌才反应过来。齐东玥有这么像不良吗?他先是好笑,随即义正词严地感谢大叔的善意。
      “谢谢您关心。她是我同学,不是边缘人士。”
      “这样啊,那是我看走眼了,对不住对不住。”
      男人双手合十举在面前道歉,徐缓反倒不好意思,连忙也跟着合十双手。
      “我知道她喜欢你,早就知道。”男人走后,齐东玥风一般出现,仿佛这场对话从未中断。“全部写在她看你的眼神里。”
      “是吗?”
      徐缓眼前盘旋不去的画面,是齐东玥没有落下的手。伊莫带着酒气回来的那天午休,她侧着脸伏在课桌上熟睡。晕晕乎乎了一上午,大约还是昨晚睡眠不足的缘故。齐东玥翻弄着手中的花名册,核算下学期全班订购练习册的总额,笔尖一丝不苟地在纸面游走。伊莫动了动,搭在肩上的马尾随之滑落至背心。响动轻若蜜蜂飞离花瓣,即便如此,齐东玥还是如梦方醒般地抬起头,手中的笔不自觉静止。
      齐东玥的眼中空无一物,却又满溢着某种翩然升起的情感。她怔忡了许久,慢慢伸出左手。她带着小女生的玩心,想要摸一摸伊莫在明亮日光下微微泛黄的马尾。她犹疑着,指尖放开又敛起,最终收回手,重新拾掇起名单来。那么若无其事。
      徐缓带着耳机听nightwish,强烈的美声金属令他困意全无。他睁开眼,捕捉到齐东玥百密一疏的一幕。不,在他看来,其实早已漏洞百出。
      齐东玥忘记了,那天之前班里恰好有一个男生受伤,而徐缓因为n缺一恰好没有去打球。
      所有的恰好造就了这幅尽收眼底。
      徐缓闭上眼,悲从中来——爱意深的那方,都是可怜人。
      杜丽娘的欲说还休,是高二那场戏的未完待续。路人甲才是真正的主角,只是她一直不愿醒来罢了。
      于是只好由他做这个恶人,强迫她面对戏外大写的现实。
      “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徐缓问出了伊莫百思不解的困惑。
      “《理想国》里有个故事,是这么讲的:最初世界上生活着第三种人——阴阳人,他们有两副身躯,可以是男人与男人的合体,也可以是女人与女人的合体,自然也可以是男人与女人的合体。他们嚣张跋扈、蛮横无度,被触怒的宙斯将他们一劈为二,从此,世界便和我们如今一样,只剩下了不完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与自己共生的另一半,他们在少年时代便很清楚,他们的心上人是男是女。”
      人们总爱为事物的存在寻找根由,只因他们愿意相信每一场邂逅和每一次心跳都是命中注定的美好。
      “你喜欢她,她正好是女人,而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你才喜欢她。”
      “无论你怎么开脱,也改变不了我是同性恋的事实吧?”
      齐东玥笑得凄然。
      “那又怎样?”
      谁都没有错。生命向阳而生,贪恋温暖,驱逐孤寂,是一生岁月的题中之义,只不过在少年时代尤为强烈罢了。
      “我一开始以为你恶心我还来不及呢。”齐东玥拿纸巾擦掉嘴上沾的奶泡,“嗯——先申明,你怎么样看我我本来也不在意。”
      “不,你很勇敢。”
      徐缓连忙否认。他不想让她误会。
      “我对她没有过多的奢求,这样就好。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因为伊莫才来四中的……”
      出咖啡店时天色已晚,送走齐东玥后,他看到了购物中心前匆忙骑车离开的伊莫。

      徐缓躺倒在床上,伸出手,借着白亮的灯光观察着食指与拇指间的血痕。
      指甲全部嵌进肉里,浅浅的月牙形伤口。
      他当时顾不得有多痛,只是震惊于伊莫的怒气到底有多深。她认为他在玩弄两个女孩子的感情,真是这样吗?或许他真的错了。
      “你可当心了,伊莫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咖啡厅里齐东玥一语成谶,不过应验得也太快了吧。手无力地垂在额头上。
      后知后觉的疼痛感是她对他告白一场的回应。

      趁徐爸爸参加国际学会之机,炎夏里徐家举家飞了一趟日本。在京都的古本屋淘到了伊莫心心念念的《百人一首》,又在东京买到了集英社最新原版漫画。似乎没什么不满足的,可徐缓却一直心事重重。

      高三开学前夕,徐缓手背上的血痂脱落,留下一道乳白色的细长月牙。
      他将其视为一种警醒,而绝非伤口。

      离开两周的学校,称不上是睽违,窗明桌净,绿树成荫,一切都是临别时的模样。
      何翼凡与朴之予为究竟谁先抄伊莫的英语作业争得脸红脖子粗。伊莫面色僵硬——没看到班长在旁边吗?齐东玥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本也拿了出来,还言之凿凿说什么“班长要全方位关爱同学”这种屁话。三人张口结舌。最后何翼凡还是拿了伊莫的,朴之予哼一声,捞起齐东玥的那本就走。
      气氛微妙的尴尬,伊莫避重就轻,堆笑对齐东玥说:“朴丫头就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是老脾气,别见怪。”
      座位整体往右挪动一排,霸占了5年的靠窗宝座不再属于伊莫,可徐缓还是雷打不动地在她斜后方翻看小开本漫画。
      放假那天傍晚的事,谁都只字未提。准确说来,伊莫和徐缓连话都再没说过。中午朴之予来叫吃饭,伊莫推说大姨妈来访没什么食欲,朴之予深表同情并不忘调侃一番之后大咧咧离开,剩下她一个人心不在焉地嚼饼干。
      伊莫在短暂的假期里思绪悠长得可以绕地球两圈,委实疲于应付眼前的状况。为了不和徐缓在去卫生间的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甚至不辞辛苦跑到五楼的文科班阵营去排队。

      徐缓不时扫过伊莫的侧脸,清楚地知道她的忙碌不过都是装出来的。新学期的练习册一本都没有发下来,有什么可以让她奋笔疾书的?
      古旧的《百人一首》换了新函套,在徐缓的书桌里静静伫立了一整天,始终没能找到送出去的时机。伊莫一旦认真,积攒的怒气是持久战,况且他自己至今为止也没能好好道歉。算了,反正是日文原版,料她也看不懂。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被猛地推开。伊莫浅睡中还以为这是梦中的西部片枪战场景。直到莫妈妈一把掀开被子,三两下把她摇醒。
      “怎么了,妈?”
      伊莫被吓了一跳,猝然醒来的鼻音都消退了几分。
      “快穿衣服!快!你外公刚刚打来电话,你外婆好像不行了。”莫妈妈的声音是焦躁的哭腔,交代完伊莫这边便马上下楼去拦车。
      伊莫如遭雷劈。胸口前所未有地发慌,手上动作加快,却显得更加凌乱。

      夜幕四合,星月漫天,东方的天空尚没有一丝鱼肚白的迹象。伊莫甚至都不知道现在的时辰。黑车在空旷的夜路穿行,愈接近小镇,两侧的灯火越发稀疏黯淡,上了年岁的车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这个时间只能打到这样的车了。
      伊莫想不明白,暑假回去看外婆的时候分明还精神矍铄,为什么会如此突然?莫妈妈只说好像是突发性脑溢血,然后便抽噎着说不出话来。伊莫说着口不应心的安慰话语,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苍白得可怕。老伊扶着莫妈妈的肩,一个劲儿请求司机能不能再快点。
      医院令人窒息的药剂气味冲入鼻腔,伊莫最终也没能赶上外婆的临终时刻。医护人员推着外婆的遗体从手术室出来,莫妈妈扑过去攥住白布泣不成声。老伊安慰着她,反倒是伊莫想起来去向医生道谢,询问外婆弥留之际的情况。
      医生摘下口罩,看到伊莫颤抖流泪的样子,面露不忍,只说了一句“节哀,我们也已经尽力了。”便摇头离开。
      老伊夫妇跟随医生去办理相关手续,伊莫百般劝自己冷静,左顾右盼寻找外公的身影。她无力地走向走廊边的木椅,坐下来时,她感觉未来的一隅轰然崩塌。
      “幺妹,去帮我买包烟。”
      外公握着着一只空烟盒,脚边的烟灰纷然积了满地。抢救外婆期间,他大概就是这样缩着身体,一支接一支静默等待。外公说过他不喜欢盒装香烟,还是老式卷烟来得豪气痛快。医院的夜晚灯光幽暗,伊莫从“安全出口”的标牌上移开眼,第一次发现外公原来这般瘦小,她不敢想象今夜外公孤身一人,是何等地手忙脚乱。曾经朝夕相处的日子为何丝毫没注意到呢?
      “玉溪可以吗?”伊莫闷声问。
      “嗯。”
      伊莫飞奔而去,幸好医院附近的便利店凌晨五点多便抬起了卷帘门。店主见她那副模样,嘴里叼着烟继续挥舞笤帚洒扫,早已见怪不怪。医院里哭着出来买烟的还能有什么其他事?
      “你外婆突然头疼得厉害,我去外间取水和毛巾的工夫,她就倒在床边,碰翻的电扇倒在她身上。你外婆年纪轻轻嫁给我,到走的这天也没过上一天富贵日子。”火红的烟头急剧后退,外公有意掉开脸,把烟雾吐向别处。
      “外婆她啊,肯定从没有后悔过。”念及外婆的种种前事,胸口益发憋闷,但伊莫还是温声敛目。“竹林里的那位和外婆,您究竟爱谁多一点呢?都已经是故人了,我相信您是从心的。”
      眼前的老人不再是谁的外公,在伊莫心中,他只是历经风尘,为两个女人所深爱的无名小会计。卖豆腐家的女儿,从青涩至迟暮的陪伴,当真敌不过早逝之人虚无缥缈的幻影么?
      外公对于伊莫不无锋利的诘问无动于衷,仔细看去,皱纹间苍老的威严减色许多。沉默片刻,他说,“只有你们小孩子才会情情爱爱问个没完。”见伊莫不答,他又接着说:“我想留一块你外婆的遗骨,我们祖孙悄悄的,不要和你爸妈哟。”
      伊莫像是听到火星撞地球的预言一般不可思议,抹抹眼泪望着外公。老人目光坚毅,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好似从前便思虑良多。伊莫动了动唇,不知说些什么好。
      C城古时风俗未改,入殓之前留下一块亡人遗骨,用红布层叠包裹,置于遗像之后,朝朝暮暮,寄托家人的思念。能做到这般的,如今也只有老一辈念旧的人了。
      竹林中的那位没有遗骨,连相片也没留下——这就是外公的回答。
      “我答应您。”
      外婆,您听见了吗?爱是有回音的。您唱了一辈子西厢,蓦然回首,苦苦寻觅的张生原来正在那灯火阑珊处默默注视着您。
      若为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第一恋是热烈思慕,第二恋是携手长情。
      什么时候好好祭拜一回吧,祭拜外公长满青苔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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