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千山里》醉得意

9、母子

　　几乎是在少年露面的那一刻，苏书南就扑了上去想要拥抱他，然而她早已不能触碰他。她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径直穿过了少年的身体，这才清醒地认识到，她已经死了。
　　苏书南缓慢地收回手，就在少年身侧，眼里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极致温柔。
　　而少年在一地桃花瓣中慢慢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岑南来。
　　岑南来撞进了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这真的是属于一个十岁孩子的眼睛吗？岑南来默默在心底发出疑问。
　　“是你唤醒我？”一个稚嫩声音响起，偏生声调平平，不像一个孩子，倒像一位老者。
　　岑南来回道，“是我。”她没有再说些什么，她想看看，眼前的孩子对她唤醒他的态度，是多管闲事的厌恶，还是救他一命的感激。她到底想尊重他的个人意志。无论他的母亲多么想让他活着。
　　然而，少年的反应出乎岑南来的预料。他只是淡淡地开口问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岑南来愣住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谢幼笙作为苏书南的子嗣，继承了她的特殊体质，同样是一身珍宝。而岑南来作为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自然不会无端端唤醒他。站在谢幼笙的视角，确实只可能是前来追杀的人。
　　不过想到这里，岑南来开始疑惑，苏姐姐何以如此信任素未谋面的她，不怕她伤害她的儿子？
　　待会再问吧，岑南来想。重要的是眼前之人，“不是。是你母亲拜托我救你。”
　　说完这句话，岑南来看到少年的眼睛有一瞬是亮起来的。不过很快就暗了下去。“你说谎，我娘亲已经不在了。”
　　岑南来赶紧解释，“我能看到人的魂体。她现在就在你身边。”岑南来指了指谢幼笙身侧，望着他有些出神的苏书南。
　　没想到的是，谢幼笙不为所动，他整个人，就好像一颗树，岿然不动，波澜不惊。他的声音也是没有什么语调的平缓，“别骗我了。”
　　岑南来看着眼前有些过于冷淡的十岁少年，心想，一个听着很有爱的家庭，应当不会养出来这样漠然性格的孩子的。
　　于是她微微偏头望向苏书南，“苏姐姐，他从前便这样性子冷淡嘛？”
　　苏书南听了很快摇摇头，“不是的，他从前是很开朗的个性。”
　　那我猜得不错，他现在已经半木化了，抗拒醒来非他个人意志，是树形之下意识涣散的结果。岑南来默默想。
　　半成为树的他，还会不会因为母亲的遗愿而好好活着？岑南来不知道，她想试一试。
　　“你相信吗？你的娘亲现在就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到，但我可以。”岑南来慢慢开口说。
　　她看着依旧面无表情的谢幼笙，没等少年或许即将出口的冷嘲热讽，继续说，“你娘亲对我说，她耗尽最后的妖力，放弃最后逃生的机会，让你幻化成树形，并抹去你的气息。”
　　岑南来看到谢幼笙的脸上多了几分动摇，于是再接再厉。她再度看向苏书南，“苏姐姐，有什么只有你们家知道，外人不知道的事嘛？”
　　言毕，岑南来面前的两人，一个眼睛里隐隐约约有了期待和相信，一个则怔愣后陷入沉思。
　　片刻后，苏书南想到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开了口，“幼笙，你觉得丢脸，所以从来不让我和你爹同外人说。你其实很怕打雷。”
　　“每次一打雷，你就要窝在我或者你爹的怀里，或者至少要我们其中一个待在你身边。对嘛？”
　　岑南来则尽职尽责地复述，把苏书南所说用自己的声音说了出来。
　　岑南来听着，想，那我这个外人现在知道了哎......
　　她还没有复述完，就见面前的少年脸上的寒冰一点点融化，他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少年面容上不再满是淡漠，而是取之以惊喜与激动，他先前看着像是半闭的眼睛此时完全张开，转头看向自己的身侧，“娘，你真的在这儿？”
　　这次的声音，才是属于少年的生机勃勃。
　　“我在这儿呢，幼笙。”苏书南蹲坐下去，双手抚上谢幼笙的脸说。
　　岑南来开始新任务——传达画面和语言。
　　母子两人，此时已是阴阳两隔，却依然对彼此饱含柔情，依然有说不完的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追杀，没有屠戮，没有牺牲，没有别离。
　　爱意在两人之间流转。
　　却也是最后的温情了。
　　“娘，爹呢？”谢幼笙问。
　　苏书南闻言垂眸，“他是普通人类，死后就不能待在人界了。我是妖，魂体总是更强大的，所以在人间留了几日，想看着你醒来再放心离开的。”
　　原来爹已经不在了。
　　那......永远也见不到爹了。再过一会儿，也永远见不到娘了。
　　谢幼笙想着，止不住地流泪。
　　苏书南伸手想抹去他的泪水，抹不去也没有放下手。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此时的谢幼笙在想什么，也能感受到他的无助与悲伤。
　　十岁稚子，飞来横祸，平白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任谁也不可能很快释然。
　　然而她却不能再为他做什么了。残魂一缕，亲眼见证儿子的悲恸，却无能为力。她只能捧着谢幼笙的脸，用话语向他传递她最后的希冀，“幼笙，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了复仇活着，为了你自己活着，好嘛？”
　　少年流着泪重重点头，“嗯。”
　　这是他的父母用生命换的，他必须珍重。
　　“等有一天，你发现人间也不过如此了，你真的不想再活着了，再来找我和你爹，好嘛？”然而他生命的控制权在他自己手里，他有生与死的自由。苏书南怕谢幼笙背负着这样的担子沉甸甸地活着，于是补充说。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话，待了很久，直到苏书南再也不能在人间停留，满是不舍地与谢幼笙诀别。
　　从此以后，天地之大，他再无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