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22、022 泥涂不屈青云志（七）

　　候在外面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美味佳肴放置在食案上。她们都是御膳房的宫女，排在第三个的是小宫女琥珀。最前面那两位半跪在燕帝的食案前，摆盘放碗忙碌了好大会儿，而琥珀迈着颤巍巍的脚步捧着木盘来到姜采薇和姜惜夜的食案前，甚至不敢抬头。
　　等她半跪下，从木盘里端出瓷碗反扣的两个盘子，揭开瓷碗，姜采薇才明白她为何这般慌乱。
　　因为那两个盘子里，各放了一个馒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们食案上甚至连糕点茶水都没有。
　　除了殷寂枫拿过来的那坛酒，就只有这两个馒头。
　　姜采薇蓦然抬头看向萧云昊，萧云昊正捏着一个玛瑙似的葡萄，冲她无声而笑。
　　琥珀迎上姜采薇的目光，脸色惨白，欲言又止。她看起来快要哭了，萧云昊那边的宫女已经弄妥当，正准备起身，按常理琥珀必须跟在她们后面出去。姜采薇见琥珀还在犯傻，从她捧着的木盘里拿起空的瓷碗，啪的一声放在食案上。
　　琥珀闻声惊醒，从姜采薇眼神中看到警示，赶快起身，跟在那两个宫女身后走向门口。
　　“吃呀，别客气。”殷寂枫探过头来，笑容浪荡放肆，“若嫌噎得慌，可以配酒下咽。”
　　姜惜夜脸色越发泛红，他转头怒视萧云昊，却被姜采薇按着脑袋掰回来。
　　姜采薇拿起一个馒头，递到他手边，道：“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旁边听到这话的殷寂枫顿时神色凛然，但他很快像没听懂似的，照旧嘻嘻哈哈，跟临近的大臣举杯恭贺。
　　那两句诗，姜惜夜早就读过，也明白其中意思是说百姓们早就预料到今年要忍受饥饿度过余下的岁月，偏偏又遇到了农历闰月，一年光阴越发漫长，这种苦日子还有很久。他懂得姜采薇在暗示往后两个人要一直过这种悲苦的生活，也很清楚姜采薇是在讽刺萧云昊和燕国朝廷。
　　燕国今年因旱灾粮食歉收的地方有好几处，许多百姓吃不饱饭到处乞讨，甚至涌到京城长明城，可是在御座上的这位陛下却还是毅然决定发兵姜国，耗费钱粮无数，也不知会有多少忍饥挨饿的百姓在背后唾骂他为昏君。燕国从姜国得到的那些金银财物，也不知最终有几成能用之于民。
　　因为萧云昊日夜笙歌，朝政懒得理会，六部重臣多半是尸位素餐之辈。
　　姜惜夜虽然没有亲见亲闻，可他能从太子太傅洪之祝这位燕国忠臣的脸色上看出来，燕国朝廷并不比姜国朝廷好到哪里去。
　　至少他的父皇姜长洹心思在朝政上，而姜国还有楚家父子、鲁太傅、崔时岚、周灿明诸多忠臣。
　　姐弟俩捏着被燕国人视为羞辱之物的馒头，坦然吃起来。
　　这情形，反倒让燕国诸臣难以下咽。尤其是洪之祝，他看着被长姐一句话就安慰好，挺直了脊背享用馒头的姜惜夜，莫名地红了眼眶，拿酒杯的手都在颤抖。
　　燕国丞相收回目光，抬手轻叩食案。响动让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立刻回神。这小姑娘模样有几分他的影子，但眼神清澈如鹿。她虽低下头不再看姜采薇姐弟，但手中捏着的桂花糕再也没往嘴边递。

　　燕帝羞辱姜国的意图并没有结束。
　　姜采薇姐弟俩可以无视他人目光，坦然享用糙馒头，可是看到随着鼓声翩然来到问月楼空地中央的霍嫣然，姐弟俩还是感受到了些许愤怒。
　　霍嫣然穿着单薄的朱红色舞裙，踩着鼓点起舞，目光流转，妖媚动人。
　　她如同一只轻盈的蝶，翩然转到萧云昊跟前，冲他露出羞涩一笑，随后捻起酒杯，斟满后越过食案，歪倒在萧云昊怀里，将一滴未洒的酒杯递到萧云昊唇边。
　　萧云昊冲姜采薇姐弟俩挑眉一笑，捏着霍嫣然手腕，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姜惜夜再也吃不下馒头，姜采薇几乎把手里的馒头捏碎。
　　殷寂枫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探过头来，嗤嗤笑了一通。
　　“身在异乡有旧识，去敬太子和公主一杯吧。”萧云昊将手中空杯递过去。
　　“是。”霍嫣然双唇含笑，接过酒杯俯身倒满，起身款款走来。
　　姜采薇丢开馒头，盘腿而坐，仰脸看着霍嫣然，不肯站起来。
　　“两位殿下，请。”霍嫣然居高临下，笑意融融。
　　姜惜夜扭开头不想看她，姜采薇却死死盯着霍嫣然的眼睛，任由旁人围观，一直看得霍嫣然双手微抖，神情也变得不自在。
　　萧云昊笑道：“请吧，公主殿下。嫣然是姜国太后霍青萍的侄女儿，两位殿下是太后的孙辈，说起来，嫣然算是两位的……姑母？长辈来敬酒，晚辈要推辞吗？”
　　室内渐渐地没了其他声息，就连乐声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采薇姐弟俩身上。
　　姜采薇与霍嫣然僵持许久，最终拿起酒坛，倒了一整碗，捧到嘴边一饮而尽。
　　就是烈酒，她极少碰，咽到喉咙里被呛得咳嗽。
　　不等她放下瓷碗，萧云昊又道：“该太子殿下了。”
　　这让姜采薇怔住，霍嫣然也迟疑地回头看向萧云昊。
　　姜惜夜这样孱弱的身体，烈酒如毒药，他怎么喝？可是他不喝，萧云昊就会想别的法子为难他们姐弟俩，包括霍嫣然。
　　姜惜夜试图伸手去拿碗，被姜采薇按住手臂。姜采薇再一次倒满酒，仰头一口气喝完。她没再咳嗽，但双颊已然浮现浅浅红晕。
　　旁边的殷寂枫歪过身子，笑闹道：“公主好酒量。”
　　姜采薇从唇缝里挤出一声“滚”，目光却没看任何人。殷寂枫以为她在骂自己，撇嘴缩回去。端着酒杯的霍嫣然却红了眼眶，咬着嘴唇，最终抬了抬下巴，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饮尽满杯酒后扭腰回到了萧云昊身边，歪坐在他大腿上。
　　萧云昊捏着她下巴，轻声笑道：“美人方才跳得极好……从今后你就是妃位，至于称号……身姿翩然，如蝶将飞，就称作‘姜妃’吧！”
　　他用力在霍嫣然脸颊上亲了一下，放声大笑。
　　姜惜夜捏着馒头，泫然欲泣，极力忍耐。
　　而姜采薇双眸发红。她颤抖着手将瓷碗反扣在食案上，双手按着食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她则冷冰冰地盯着笑而不语的萧云昊。

　　所有人都在等着姜采薇发作，只有紧跟着站起来的姜惜夜紧张万分，试图拉住姜采薇。但旁边的殷寂枫抢先一步，把姜采薇搂在了怀里牢牢禁锢。
　　殷寂枫冲萧云昊笑道：“陛下，公主好像醉了，臣带公主下去休息。”
　　萧云昊笑着点头。
　　姜采薇试图挣扎，但殷寂枫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公主可莫吐出来，贵为宾客，在殿前失仪乃是大忌呀。”
　　姜惜夜慌了神，绕过食案追上来：“不行！你不能带阿姐走——你不能……”
　　他还没有说完，候在一旁的周正聪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抓住，任由他踢打死死不放手。
　　姜惜夜从一开始的惊慌，慢慢变成了暴怒，他猛然转向萧云昊，大吼起来：“你叫他住手！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萧云昊脸色蓦然变冷。他嘲弄似的笑了一声，道：“太子殿下，方才不是挺镇定么？怎么，怕长宁侯对你的阿姐做什么？那你可不像你的父皇姜长洹。他当年若能这般珍惜自己的长姐……”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姜惜夜已然气急攻心，吐血晕倒了。
　　姜采薇似乎察觉到姜惜夜的异常，试图转回身，但殷寂枫双臂如铁将她困死，转眼间拖着她迈出了问月楼的大门。

　　殷寂枫沉着脸，一路拖着姜采薇往出入内朝宫殿的宁安门而去。
　　除夕之日，不少宫人候在问月楼内外，还有很多宫女太监和嫔妃无缘踏入问月楼，在筹备自己宫里的小宴会。姜燕两国自古有拜月的习俗，除夕之夜看不到月亮，各宫嫔妃还是准备了瓜果糕点，到花园里敬献给上天。
　　冷不防地瞧见那位殿前都虞候大人拖着一个姑娘，嫔妃们纷纷回避，宫女太监撞见了立刻跪倒，不大敢抬眼看。等他走远了，却又都好奇不已，猜测不停。
　　“又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
　　“瞧着不像，穿得那般隆重……哎呀，总不会是哪个后宫嫔妃……”
　　“胡说什么？我看应是入宫赴宴的家眷，哪家的小姐……”
　　“这也太……陛下当真这么纵容殷大人……”
　　“我怎么看她像那位姜国公主……”
　　“真可怜，好歹是一国公主，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
　　“看来陛下真的没把这两位殿下放在眼里呀！什么看在那位长公主的面子上才不忍心……他们毕竟是姜帝的子女！”
　　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姜采薇的耳中，她慢慢放弃了挣扎，任由殷寂枫拖着前行，但是她的眼神清亮沉着，并没有多少醉意。

　　出了宁安门，殷寂枫察觉到不对劲，松开手，拉着姜采薇的胳膊逼她看向自己，这才发现姜采薇并没有醉倒。
　　“原来公主殿下酒量尚可，并没有喝醉。”殷寂枫嘲弄道，“之前那副架势，是准备假装发酒疯离开问月楼么？不想再被羞辱？”
　　姜采薇冷笑道：“那侯爷为何要带我离开呢？又为何怕我在问月楼发酒疯？”
　　殷寂枫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笑着摇头，无奈道：“还不是怕陛下一怒之下真杀了你，事后又后悔！到时候你死透了，倒霉的是伴在君侧的本侯爷！”
　　“你也怕死么？”姜采薇嗤笑道，“怕死还要在燕帝手底下卖命？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你们这位陛下……那么喜欢杀人。”
　　殷寂枫叹道：“这话说得……哎，所谓富贵险中求。似公主这般天生贵胄，如何能懂我这般平民出身之人所吃过的苦。”
　　“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你还要求什么呢？”
　　“……自然是求永远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公主果然不懂我。”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明烟阁。
　　明烟阁是燕帝处理日常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姜采薇入燕国皇宫时多看了此处两眼，再清楚不过。她无法掩饰脸上的诧异，扭头看向只顾着扯住他胳膊前行，看也不看那些守卫，径自推开门带她进入明烟阁的殷寂枫。
　　她怀疑殷寂枫发了疯。
　　若殷寂枫只是为了阻止她惹怒萧云昊而带她离开，大可以把她丢回云掩宫。若殷寂枫真打算如那些宫女太监揣测的一般对她为非作歹，那也不至于猖狂到带她来这等地方。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殷寂枫没注意到她的诧异，还在前面唠叨：“你那个弟弟想必知道你没醉，却佯作动怒，恐怕早看出来本侯爷对你没什么兴趣。他吐血晕倒也是假装？你们姐弟俩胆子可真大！陛下接二连三地激怒你们，你们学不乖，还在他面前……”
　　明烟阁三间形制。正中摆放紫檀雕花宝座，配一方厚重的檀木桌，后面立着燕国疆域分布图案的大屏，檀木桌前有八个檀木椅。这里想必是燕帝偶尔私下召集多位重臣议事的地方。左右两间分别以黑漆地金兰图的博古座屏、楠木雕花隔扇与正厅隔开。左边一间为休憩之地，靠墙的小条案上放着茶盘，一边角落是一尊用来烧炭取暖的三足大铜盆，另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铜鹤莲尊香炉，当中有七尺见方的空地。右边一间两面搁置博古架，当中是一张长方桌，上头放着笔墨纸砚和奏折之类。
　　这地方看着并不空旷，可是幽亮烛火之下，莫名地令人心悸。
　　或许是没有花卉盆景点缀显得毫无生气，也可能是因为这室内缭绕着浅淡的血腥气。
　　的确是血腥气。
　　姜采薇皱眉，脚步慢了下来。
　　沉思时，殷寂枫已带着她走向左侧，抬手转动角落里的铜鹤莲尊香炉，随着轰隆隆的声响，那七尺见方的空地赫然露出方洞，和通向地下的石阶！
　　姜采薇瞪大了眼睛。
　　殷寂枫拉着她走向那个洞口，嘴角噙笑，似乎姜采薇震惊的神情十分有趣。
　　“怎么样？是不是大开眼界？”殷寂枫嬉笑道。
　　姜采薇犹在愕然当中——她还能说什么？她把萧云昊想象得再疯癫，也想不出来堂堂一国之君在御书房的地板之下挖出了一个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