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把将生弃》姒昸凛

3、“偶遇”

　　沐怀尘低头，看着倒映在茶面中的自己，好似水面另一侧的人影，也在仔细的盯着他瞧
　　“师兄，我当真只闭关了八年吗？”
　　他兀的问道
　　为何这过去所有的种种，都好像成了一场梦一样朦胧
　　“不然呢，天佑一百三十四年在赤原一把捏断了妖皇脖子的人是鬼吗！”
　　仁荀把盏里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重重的扣在了桌上，“提起此事为兄更是来气，赤原那战，明明只需击退震慑即可，你却非要与那妖皇一决高下，最后弄得一身伤病，至今未愈，你若是再出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将来魂归混沌之时何颜面对师尊！”
　　沐怀尘自知理亏，也不顶嘴，作认真状的听他师兄数落
　　实际思绪早就飘到了屋外的桃树上，思考着傍晚到底摘几个来吃的好
　　“……改日我再叫药王来给你瞧瞧”
　　仁荀也不知自己唠叨了多久，总归在这最后一句落地时，对面的青年早已闭眼入定了
　　即便是睡着了，他的身姿也是规正的，这让仁荀不禁想起以往，所有第一次见到沐怀尘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从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富家子，矜贵挑剔的同时又极守规矩，一举一动都像是测量好的一般，从不逾矩
　　但事实上，规矩在沐怀尘眼里，从来都只是一剖尘土，举手一扬就会随风散去，他随心所欲惯了，那些看似克己又贵重的行为举止也都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而已，并不能代表他的品性，相反，他身为剑尊，骨子里尽是世人遥不可及的乖张与桀骜
　　无奈摇头，仁荀起身，挥手将桌面恢复原貌后，便离开了
　　次日一早，沐怀尘从睡梦中醒来，便开始收拾院子，虽然仁荀一直都有派人来打扫，但他还是更喜欢把自己的地盘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规整
　　记得以前有人总说，凡人既已修仙，寻常小事，施法代劳即可，但是沐怀尘却一直都更喜欢亲力亲为，况且他如今伤势未愈，也应少用法术
　　慢条斯理的收拾完堂屋，就有客人到了
　　从来人踏入庭院的第一步起，沐怀尘便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那些自视甚高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我看着就烦，还是你小子厉害，轻轻松松四个字就全给赶了出去”
　　来人是灵山天垣峰和无极峰的长老，洛行云与邢枫，说话的那个，便是邢枫
　　邢枫这人生性热情，无论是谁，他见到时都能无比熟络，自然搭话，对此沐怀尘大多时候都不予理会，总归他能自顾自的继续“聊”下去，得趣的很
　　只是那洛行云，出关至今不过三日，沐怀尘统共也就见过此人一面，但他却从未隐藏过他对沐怀尘的恶意
　　……
　　“实话实说而已”
　　把邢枫架在他肩膀上的手拿开后，沐怀尘道
　　邢枫也不恼，只拿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和洛行云各斟了一杯，“喏，上好的仙引茶，也就他这儿咱能蹭上点儿了”
　　洛行云还是那副阴沉寡言的模样，看着邢枫递过来的瓷盏也不接，反而嗤笑一声，偏过了头，“谁稀罕他的破茶！”
　　沐怀尘闻言，也不惯着，掀起眼皮睨他一眼，
　　“不喝茶，就滚”
　　“你！”
　　洛行云最见不惯的就是沐怀尘这幅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被他一句话激的作势就要撸袖子动手，但是被邢枫还拎着瓷盏的胳膊拦了下来
　　“消消气消消气，来来，张嘴，啊——”
　　瓷盏都递到了洛行云嘴边，但却被他一掌拍开，索性邢枫早有准备，茶水四溅之间，他手腕翻飞，几下残影来回，一盏仙饮已经尽数落回了盏内
　　他也不恼，洛行云不要，就拿回来自己喝掉，两杯仙引茶下肚，立刻便有一股热流汇入四肢百骸，内息渐稳，让他不自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愧是仙茗！”
　　邢枫越是喝的陶醉，洛行云越是气愤，摆手把他扒开，一掌就拍在了桌上，
　　“沐怀尘，跟我打一场！”
　　沐怀尘抬头，面无表情，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洛行云被他看的火冒三丈，那瞪着沐怀尘的两只眼睛眼瞅着就要起火了
　　可就在洛行云已经在心底发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沐怀尘暴揍一顿誓不罢休时，下一瞬他眼前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一只手伸到了他和沐怀尘的脸中间，然后捂住了他的双眼，把他的火气啪一下“摁”了回去，“哎呀哎呀，说好就来喝个茶的，小云你也别太较真了，记仇也不带这么记的，况且阿钰身上还带着伤呢，赢了也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或许是邢枫的话语让洛行云稍微冷静了些许，理智回归，他想起了沐怀尘是因重伤才闭关的事情
　　把邢枫捂他眼睛的手拿开，洛行云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沐怀尘，最终只能转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邢枫，冷哼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我小云！”
　　邢枫耸耸肩，显然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
　　把洛行云这颗炮仗安抚住，邢枫才一掀衣摆，坐在了沐怀尘身旁
　　只是他下意识的准备倚倒，沐怀尘一个眼刀飞过去，他便立刻乖乖正了回来，还往外挪了挪，让自己离这尊煞神也稍稍远了些
　　“说吧，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见他主动开口，邢枫也不扭捏，贪嘴的又喝了口茶，就赶紧道明了来意
　　“其实本来该是掌门亲自前来找你商议的，只是今日实在有事需要他亲自出面，就找了我来”
　　“或许你还记得，北戎大比？”
　　“记得，专供那些世家仙门彼此攀比炫技的场面宴席”
　　沐怀尘答得直白，邢枫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北戎大比二十年一办，正好轮到今年，也就是半个月后，届时你可得好好准备，用掌门的话来说，到时候一定会有不长眼的家伙会想要逼你出手，好试探虚实”
　　说到这儿，邢枫顿了顿，还不着痕迹的快速扫了一眼沐怀尘的表情，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才继续道，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定要忍住！”
　　“呵”
　　邢枫这话，沐怀尘还没有所表示，倒是站在一旁的洛行云率先笑出了声
　　邢枫懒得理他，回头瞪了一眼之后便继续认真转达掌门早先给他说的话
　　总的来说，就是在给沐怀尘分析这些年北域各方势力的更迭，以及大比当日，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最主要的，就还是反复强调的让沐怀尘隐藏伤势
　　洛行云在一旁听的不耐烦，中途便甩着袖子走了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他就是这狗脾气，还记着你从前把他佩剑斩断那事儿呢”
　　又给沐怀尘说了些灵山近几年的变化，邢枫便打算离开了，
　　“过会儿药王要来，我也不多扰你，走了”
　　沐怀尘将人送到庭院门口，直到邢枫的人影已经远的看不见，沐怀尘也并未回屋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出神，良久后，他虚握了握，看着白皙透粉的指尖，轻轻阖起的眼皮也隐去了他的满腹沉思
　　院外的桃花依旧盛开着，亦如当年尚且青涩的少年在花间舞剑时的艳丽
　　“下月大比，出趟远门吧，替你师兄寻一块和辉灵玉回来”
　　一身青墨道袍的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在了院门外，他双眼空无，额头却有一道竖缝，一手扶着院门，气势威严
　　桃林中的少年剑招未停，直到最后一剑刺出，剑风吹起了老者的袖袍，他利落收剑，在走过老者身旁时，背在身后长剑甚至还在嗡鸣作响
　　“知道了”
　　院门在老者身后合上，少年淡漠疏离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在他的身后，居云峰最大的这座桃林里，窸窸窣窣的阵响不绝，一时间，整座桃林，繁花尽落
　　那是沐怀尘第一次舞剑
　　……
　　《八荒异闻录》中载
　　天佑一百二十二年相月，神庭出兵讨伐南疆蛊妖之乱，大军到达时，却发现妖乱早已基本平息
　　一个月后，时任灵山刑堂首座的剑尊从南疆断臂而归，为他师兄送上了一整块和辉灵玉，以贺师兄北戎大比夺魁之喜
　　即将举行授印仪式，接任掌门的长华仙尊，扔下了继位大典上的千百仙门来客和他师尊灵山老祖，背着师弟一头扎进了风衍州的药王谷半月不归
　　最终保住了师弟的那只胳膊，让后来的灵山第一人岐云剑尊，不至于是个独臂
　　……
　　到北戎大比那日的半个月里，药王一共来给沐怀尘看诊了三次，胡子已经快垂到鞋尖的老者每次都是长吁短叹的离去，仁荀每日都焦急不已，倒是病号本人，整天在院子里翻翻话本晒晒太阳，日子过得甚是安逸
　　这夜，月朗星稀，沐怀尘避开徵宫上下的仆从，独自出了门
　　灵山七座山头包括山脉中的谷地楼院，无时无刻都会有弟子巡逻，沐怀尘不想走到哪儿都被围观，所以走了小道
　　这么多年了，整座灵山不说一草一木他都识得，但是至少每一处，他闭着眼也都能走到
　　居云峰本身位于山脉的东侧，而在山上桃林最东侧的一块土坡上，一个小小的孤坟就坐落于此
　　说是坟，却更像是一个小土包，它没有碑，也没有任何供奉，有的只是一本被石头压住的小册
　　沐怀尘来到这里，随意寻了块石头便坐了下来
　　他拿起那块石头，把底下的小册子捡了起来
　　小册子并无书封，但有一层油纸盖在表面，那表面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沐怀尘拎起来抖了抖，又随手捏了个净尘决给册子本身清理
　　小册子很快便露出了原貌，只是年岁久远，纸张都早已泛黄变薄
　　但沐怀尘却并未在意，只是认真的翻看着
　　小册上并没有什么文字，每一面都只画着一只猫儿的不同神态，很多倒更像是随意勾勒的线条随笔
　　一本册子不厚，也很简陋，沐怀尘却坐在那儿看了许久
　　脚步声还很远的时候，沐怀尘就已经注意到了
　　直到那声音停在不远处，他才合上画册，循声看了过去
　　来人依旧是一身黑衣，酷哥气质尽显，腰间坠着一条像是系着骨哨的银链，站在那儿也不说话，一双星目在夜色下倒是显得十分亮眼
　　沐怀尘并没有大半夜跟人一直盯着比耐性的喜好，见君厄不说话，就收回视线继续认真看小猫画像
　　但被人一直看着总归会有些奇怪，在那边又传来动静时，沐怀尘本想忍着不管，但还是有些好奇
　　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起雾了
　　浓雾遮掩下，君厄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但沐怀尘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走到了另一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
　　看样子，是在入定冥想
　　深更半夜跑来这儿修炼？
　　沐怀尘不解，但旋即一想自己也是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儿看画册的，也就觉得不奇怪了
　　等全部看完，沐怀尘就把册子放了回去，还压了一张崭新的油纸
　　只是走远时，沐怀尘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面坡地并不在山顶，两侧甚至还有高耸的峭壁，所以显得格局有些狭窄
　　抬首望天，能很清晰的看到今夜的满月，只是银辉下落，草木无声，浓雾带来的凉意侵使，总会有些寂寥
　　……
　　两日后，沐怀尘又去了一次桃林，没想到又遇到了君厄，依旧是毫无交流，各行其事，沐怀尘先走
　　等到再次遇上时，沐怀尘意识到此人并非是偶然来到此处，而是每晚都会来此
　　“你说君少主吗，他就住在你的居云峰啊”
　　邢枫嘴里还叼着桃儿，也不知他是怎么出的声
　　沐怀尘因为奇怪君厄的事儿，所以邢枫来蹭桃子的时候也就没把人打出去
　　整座灵山，就属居云峰的山水最适宜灵物生长，而沐怀尘爱吃灵桃，所以他手底下的人就给他在山上弄了许多桃园，里边儿结的桃子个个饱满圆润灵气充沛，难得一见
　　三两下吃完一个，邢枫还想伸手拿，却被沐怀尘一尺拍在手背，痛的他抱着手嗷嗷直叫
　　等他不再鬼哭狼嚎，沐怀尘才淡淡吐出两字：“继续”
　　邢枫幽怨的看了一眼沐怀尘，又在瞄到他手里的那柄白玉戒尺时，讪讪避开
　　“君少主上山，也就是个把月前的事，据说还是奉的师尊他老人家的遗令，你出关那日，应当也瞧见了，山门突然遭袭，那便是君少主，亦或者说，是他体内恶兆的手笔”
　　“恶兆乃杀障，蚀人心智，嗜人骨血，一旦爆发，更是会因杀业祸及四方，师尊早言，当世若有恶兆现世，定要将其关入山门，只是君少主，却是他们魇都自己送上山的”
　　“灵山灵脉乃整个北域汇集之地，他们想要借此压制君少主体内的恶兆，并寻求消除之法，只是恶兆终究凶险并且状态不稳，所以掌门就做主让他住在了你这常年无人的居云峰”
　　说到这儿，邢枫突然意味不明的朝沐怀尘看了一眼，随后莫名凑近了一些，还特地压低了声音，
　　“而且……”
　　“这里没人偷听，正常说话”
　　白玉戒尺抵在邢枫额侧，沐怀尘稍稍用力，把邢枫歪过来的脑袋，推正了回去
　　“是是是”邢枫摸了摸被戒尺触碰后冷的发寒的地方，然后说道，“而且掌门让他住在你这居云峰，还有一个目的”
　　“掌门想用他，来给你解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