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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局 ...

  •   1
      很难不注意到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
      她起身去茶水间冲泡苦丁茶时,又瞟了眼坐在落地窗边的他。
      那是鲜有人光顾的的古籍文献区。因为设在较高的楼层,自习的学生也难得往这儿来。只是暖气、空调冬夏轮转,成了部分老师午休与茶话的秘密基地。
      午后阳光正盛,背对落地窗的他,整个人融化在一片暖黄中。
      过了几遍白水的冬青叶,纯粹的苦,但她喜欢。
      她端起很有分量的白瓷马克杯,一饮而尽后又给自己续上。端着半杯水,漫不经心地路过被日头晒得发白的阅览区,余光瞄进那片白光里,看他正乐此不疲地翻看民国旧报纸。
      落座之前,他都会仔细套上自备的橡胶手套,恭敬地拍掉书面的杂质,阅读于他,好似享受法式大餐,繁琐而细腻。
      不过,针对这种旧刊管理员都打理仔细。这纯粹是他个人阅读前的仪式,并不存在灰尘或虫卵。
      她这样安慰自己,想着一会去古籍仓库更换防蛀药剂。
      他摊开被绒布包好的资料,满是拳茧手指撑起那些年代久远的纸张。
      他专注得有些忘我了。
      旁人看来,那双眼里的渴求带起了不经意的深情,甚至夹着贪婪。如果这份报纸上的内容可食用,他一定会将其细细地吞咽下去。
      这实在是无心之态,总会被解读出别样的涟漪。
      今天的他,正往自己的笔记本上誊抄“中央国术馆体育传习所”的旧时报道。
      他用心、用意,还很用力地看,文字和图片一个不落。书页间的文字仿佛是用他的目光雕刻而成,他是位远道而来的吟游诗人,在月夜之下的篝火傍,述说这些古老的传闻。
      读得有些卖力,旧时代的故事开始令他唇焦口燥。
      舌尖触碰到起皮的唇,手指在水杯前徘徊许久。那杯中的水早被放凉了,杯口被阳光晒得温暖。食指好不容易勾在杯沿上,又倒转回来,翻到下一页去,好似他的双手双眼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继续翻去下一页。
      能找到这层楼的人,多少都会沉浸在这样的阅读状态中。
      她见过太多,也不算奇怪。闲来无事站在那团白光中静默旁观了好一会,那人的目光也完全被书籍裹住,没有抬头。
      她回身,落地窗中的面容扭曲成一团棉絮,又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心里一个声音:“可别让影子晒黑了”。于是端着水杯,匆匆坐回工位。调整好这楼层的加湿器,喝掉半杯水,休眠的屏幕噼里啪啦闪亮起新书编号。
      一旁的同事还在盯那团耀眼的日光。许久后,靠过来打趣:“真想做那份旧报纸呀。”
      她哑然而笑,忽觉头顶光线变暗。
      没入故纸堆中的他总算走出那片暖阳,抱着一摞少有人借阅的厚书立在这边,指着书面上的书卡,问:“这些,可以外借吗?”
      为了遵守阅览室的规则,他压低的声音近乎唇语的气音。
      他身形高大,几乎挡住她目视前方的所有视野,她将目光从被挡住的书架上收回,双手接过那摞大部头,注意到眼前人额上落着一小枚朱砂印记上。
      他见那双臂纤细,一对碧玉的镯子随着腕间的动作发出悦耳的清响。担心对方力量不足,未摘手套的手一直托着书底。
      她只管娴熟地刷开书卡,不去细看,便能从自己的记忆宫殿中找出这些久不见世的书籍条目。指尖快速扫过键盘,镯子丁零晃荡,屏幕跳出一串串复杂的数字。
      她平静地注视着那些毫无规律的编号,犹如编写一部乐谱,扭作一团的符码是乐谱中的音符,她的敲击就是在最合适的位置演奏出的和谐乐音。
      她享受归类与拆解的乐趣,从拼装鲁班锁到解构拓扑几何,她总能在繁复交错的谜题中,补完意识中本不存在的认知,随后获得圆满的安宁。
      她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平静地上移,却正正地对上一片冰湖。
      心似赤子,眸如清泉。
      这是她今日看到的第二件纯粹的东西。
      第一件,是苦丁茶久泡不变的、有些轻狂的苦味。
      这双眼射出的光,穿过她的眼,穿过身后的红木书架,落在更遥远的地方。她默不作声地望着那双眼,清楚其中已然飘飞到远方的思绪一定有一个落脚地,只是不在她这里。
      正因如此,她望得更加大胆。
      她想观察,观察这双眼里的片刻回神,一缕纯粹的放空倏忽地消散瞬间。她明白,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在他的造物者眼中崩裂了。
      一旁的同事看到这边相顾无言的两人,轻咳一声。这时没有其他客人,还能空闲地凑上来,看清电脑上的条码,便帮腔道:“抱歉啊,丁先生。这本还有这本以及这本……哦,您要借阅的书籍,只能在馆内阅读,但不允许外借呢。”
      神游的他被声音召回,目光回落的路径上,遇到另一双透亮的双眸,就好似挑望夜空时,恍惚发觉,近在迟尺处,原来还悬着两颗星星。
      他讪讪地一笑,舌尖舔到起皮的唇,才察觉口腔需要些水分。
      对那双清莹眸子还望着自己,他低头被分类好的大部头,连忙道歉:“真不好意思。这些也怪重的,那我帮你把它们抱回去?”
      她没有起身,他也没再挪步,就这样,二人又对视了片刻。同事见状,又搭了一句:“丁先生,您可以把这些放归原处了。”
      丁先生眨眨眼,有些窘态道:“抱歉,我忘记这些书的书架编号了……”
      2
      异人圈子内的“知乎”——编矣。有人提问:如何评价丁嶋安?
      其下有个高赞留言:小丁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犯傻贝儿,撑着二皮脸,四处找人抽。
      那如虎当着丁嶋安的面,用手机手写键盘写下这段文字。
      写完,发送,他俩切磋。
      意料之中,又是点到为止的平手。鼻青脸肿的二人勾肩搭背地避开人群,找一家还未打样的烧烤摊喝酒。
      而为了今晚的“以武会师”,丁嶋安做了充分的准备。从文献理论到往年的录像,他记了上万字的笔记。
      查拳,这传自巡捕营房的拳术,刚劲迅猛、势势连贯。加之今夜出席的杨老师父本就出自炼炁世家,几十年的摸索将查拳练出了具炁成形的路子,放在当下也是很新奇的用炁手段。
      杨佬年事已高,拜师入门的几率不大,但能得其亲传的一招半式,也是此行不虚。
      嗯,是有了充分地学术依据后,再找人抽的。
      打开车后备箱,从家用小电器到日用副食,大大小小、满满当当,都是他准备的礼物。
      看场的小伙们人手一包中华,乐呵呵地把他迎到贵宾接待室。“丁哥,你来就来嘛。还带这些东西干嘛?多见外呀。”
      “这些还都是虚礼,只能将就一下,希望老师父莫要见怪。”
      “讲究,讲究!丁哥可比我们讲究多了!”
      绒皮沙发正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手边是沏好的蒙顶甘露,他喝了半壶,才发觉嘴唇如此发干。玻璃框内,是为雕刻肌肉而疯狂举铁、挥汗如雨、时不时掏手机欣赏微微凸起的肌群的小年轻们。
      听腻了叮叮当当的响动,他起身出了接待室,四处溜达起来。
      荣誉墙被大小各异的奖杯、奖状填得满满当当。他取下一支奖杯,眯起眼,端详上面的字。
      显而易见,颁发奖杯的比赛颇为小众。但他意不在此,随即转回荣誉墙,从被他拿开的空隙处,目光越过无数奖杯,辨别起被这些荣誉遮挡的“幕后英雄”的照片。在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上,他看见今晚将要交手的对象。
      那位不怒自威的老师父笑容和蔼,目光却凌厉,被镜头锁定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与他对望。他遏制住自己的兴奋,将颤抖的拳插在裤兜里。他回身,准备回到贵宾室时,被一名女性顾客拦下。
      “这位先生……您可以当我的私教吗!”
      不等他回应,看场小伙就把这位目光灼热的女士引荐给一旁目光同样灼热的女教练。
      他从镜子中看见自己,出门前特地“沐浴更衣”,指甲修剪整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这身速干面料的运动套装色彩也不抢眼,就是这配套的裤子的提臀设计有些多余。
      待最后一批顾客离场,看场小伙锁了门,他便轻车熟路地跟着“圈内人”溜达进俱乐部的地下室。
      刚走下消防梯,人声如潮水袭来,一浪接一浪冲击他的鼓膜。
      通风管道如倒悬的巨兽气管,在人群的头顶上方发出巨大的轰鸣。沉闷的呼吸间,声浪簇拥下的擂台台面被聚光灯照得雪地。雪地之上,两位蒙面的勇士正在对擂。
      台上台下,配合默契。蓄势待发前,全场安静异常;双拳相撞后,喊声震天动地。
      他被引导到预先定好的桌子前。头顶灯光照不清他的脸,但他恰好能一观这里的全貌。他很满意今晚的位置。
      刚坐下,酒水单和赌盘就递了过来。领班沈河认出是他,换了一张更真诚的笑脸:“丁哥,今天照旧?”
      他摆摆手,表示今晚不便微醺。“今天约了杨师父。”
      沈河顿时眼中放光:“您终于要上场了?没预约吗?没关系,老大知道了一定会给您开个盘!”
      他明白自己在圈内的名声,不慌不忙补交了参与费,并在赌盘上随意点了个人名,换下一叠筹码:“你帮我卖,就他了。祝他好运。”
      沈河明白他的意思,收了赌盘,端来一杯挂着薄荷叶的无糖苏打水,吩咐其他人莫去打扰这里。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更何况来这里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凭实力发泄或者给人当发泄渠道的异人。
      小赌一把,是台下看客的乐趣;搏斗,才使这个空间存在的原因。
      这是一间专属于异人的地下搏击俱乐部,由哪都通联合江湖小驿创办的诸多公共场所之一,绝对的合理、合规、合法。
      现场报名、抽签,1v1车轮战,名为“血战到底”。
      长期隐藏于众人间的委屈与愤懑,只要带上辨不清五官与声线的特殊面罩,就能在这八方擂台上获得短暂的排解。
      想要上台一试的异人比比皆是,需要提前一周才预约有机会上台发泄。守着“点到为止”的规矩,不时邀请名人名流开班讲座,力求成为异人眼睛的冰淇淋,心灵的沙发椅。
      看台上已战至四场,丁嶋安有些乏了。他看着腕表,想着再来一场,就是今晚老师父的讲座时间了。他闭上眼,设想着一会的流程:待讲座结束,他举手提问,顺势上台……
      耳畔的喧闹由闹转静,随即是一连串行云流水的破风声。他偏头听了听。踏步刚猛,踢脚迅捷,出拳爽利。对方已是招架不住,逃到台下。逃跑时,还几哇乱叫起来,想必场景太过滑稽,惹来一阵爆笑。
      他半睁开眼,去瞧台上。
      那座白雪与声浪簇拥的礁石上,站着一位身材纤细的少年。
      少年蒙着面,双手成掌,放于身侧。头顶不似寻常地下擂台的吊灯,光源稳定,光线干净。把少年瘦削的身形勾勒得如同一根细长的竹竿。
      或许是第一次上台,他有些进紧张地拽起裤腿两边。将呼吸调匀后恭恭敬敬地鞠躬,踉踉跄跄地翻下擂台围绳,消失在黑暗中。
      今夜最后一场友好交流环节到此为止,沈河站在小白板前写上今晚的胜出者。外联部的小弟急急忙忙地跑来,汇报一则坏消息。
      杨佬跟人打麻将,不知怎么的,一桌子人就从口角纠纷上升成肢体冲突……
      “现在人还在派出所调解,一时半会到不了现场……今晚怕是不能赴约。”
      ……
      不管谁先动的手,最后准是杨师父气定神闲地站着把警报了。
      今晚的讲座取消,可以早点打烊了。大多数来这儿的人,就不是为了听讲座的。
      除了丁……哦,他也不是纯粹来听讲座的。他是有备而来。
      想到这里,沈河扶正自己的眼镜,惋惜道:“丁哥怕是白来一趟了。”
      “哪个丁哥?”
      “还能有哪个?两豪杰的的丁嶋安啊!”
      沈河欣赏起白板上油墨未干的行草,盖好笔盖就让小弟扛出去。他扯出被双下巴遮住的小领带,整理好袖口,抱起装满兑换筹码的箱子就往擂台边走。一路上还在跟小弟惋惜今晚错过的好戏:“要是杨老师父在,今晚可就有眼福了。可惜了,难得见识丁哥的手段……”
      拐角就是吧台,他清清嗓门,憋好一股劲,掐着指诀做好一层结实的遁光,准备又一次面对蜂拥而至、振臂高呼,想要兑换筹码的异人们。
      可今夜有些不同寻常,拐角外的声量比往日小了很多。当他小心地迈开步子,却发现自己的前行空间一片开阔,有些不适地“哎”了一声。
      擂台那里的声量并没有因“赌盘”的结束而偃旗息鼓,反而越发高涨,同头上的通风管道形成共鸣,震得人有些晕头转向。
      “各位各位!结束啦!打烊啦!收摊啦!明晚请早吧!”
      沈河护着怀里的筹码箱挤进人群。
      可没人在意他和怀里那点小小的财富,他不得不躬身,扒拉着人群往擂台边走去,他低头时,看见地板上还躺着好多沾着酒水、无人捡拾的筹码。
      在场无一人安坐,擂台边自然是围得水泄不通,挤不进来的便站在座椅上眺望台上的情况。
      沈河开着遁光,如在雾天开启远光灯,嘈杂的人群有些烦躁。
      “沈胖子,把你的灯关了!晃得眼疼。”
      沈河焉焉地收掉自己的炁。
      遁光一收,没了外围阻隔,人群瞬间向他收紧。站在外围的伙计发现他进退两难,在哪人群淹没之前,他腰部发力,双手使劲,把自家胖领班拔出来。
      “什么情况?”
      沈河瘫在座位上,像一枚迅速放气的气球,心中的火气也逐渐外泄。当他看清擂台上的情况时,这怒火瞬间熄灭。
      手劲一松,怀里的筹码掉落一地,欢快地四散滚开,咕噜噜地绕着桌腿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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