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15、穷途

　　一个风平浪静的大课间，大家正在教室三五成群地玩耍，和谐的氛围突然被一声怒吼打破。
　　“你干什么！”
　　吼的人是文哥，被吼的人是大鹏。原来大鹏在跟璇子聊天，手上不知道有什么猥琐的小动作，正好让文哥看见了。文哥像只被夺食的狮子，毛都炸了起来，大鹏在气势上虽然输了，但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在找说辞。
　　“没干什么呀，你别自作多情行吗？没见过有人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此话一出，文哥狂怒，两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失控，连上去劝架的向林飞下巴都被打青了。老鲁一进门就对眼前的景象震惊不已，慌慌张张加入了拉架的队伍，结果刚上去就不知道被谁一拳打掉了眼镜。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老鲁终于拿出了班主任的气势，用黑板擦在讲台上狠狠一砸，发出石破天惊的响声，震慑住了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一团人。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像快上高三的学生吗！”
　　全班人都愣住了，仿佛大梦初醒。
　　是啊，我们快要上高三了。以前我们在路上见到高三学生，都不由得敬而远之，感觉他们一个个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高三是一个标签，代表着一个坚韧又易碎的群体，学校做什么都要给高三学生让路，一句“他都高三了”简直让人心生怜悯。这么快，这个标签就要贴在我们身上了吗？
　　但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踏上这条荆棘之路。高考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但我们并未意识到，其实它跟人生中的某些其他事比起来，可能不值一提。
　　比如疾病。
　　它可能降临在任何时刻、任何人身上，甚至可能降临在特别优秀的人身上，让人们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天妒英才”。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我们一开始都没在意。那是一个周五的早上，快要放假了，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所以当祥神说他肚子不舒服、跟老鲁请假先回家的时候，我们甚至还有点羡慕他。直到下个周一，祥神没来上学，我们才知道他的诊断结果非常不好。
　　竟然是胃癌。
　　不过祥神很幸运，查出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期，只要好好治疗，还是有很大概率康复的。但是，身体估计要受罪，明年的高考肯定是参加不了了。
　　这么多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就差一年，况且他成绩还那么好……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不已，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们去看望祥神，他坐在病床上打点滴，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他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像以前一样能和你们呆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做题……”
　　这时我才知道，无论是金钱、权力这些身外之物，还是所谓的圣洁的人生理想，都没有健康重要。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这话太对了。
　　我们替祥神感到难过，但人与人之间其实很难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祥神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橘子，我拿回学校，总感觉有种消毒水的味道，一直没有吃，直到它干瘪发霉。糯糯也没有吃，她直接说，医院带回来的橘子不吉利。
　　祥神的离开并不只是影响他一人。祥神休学以后，老白变得特别落寞，自己一个人去吃饭、上厕所，课上打断老师的频率也大大降低。祥神好像带走了老白一半的灵魂，我无从走入老白的内心，但肉眼可见他身上的张狂和自以为是变少了。无论多么骄傲的少年，在一中都会受到洗礼，这话还是应验了，不管这风雨是内在的还是外来的。
　　然而，无论什么事都不会拖慢一中愈演愈烈的学习节奏。从文理分班到现在，我们已经做了无数张理综试卷，越来越熟悉高考的模式。终于，我们迎来了高二的最后一场考试。
　　大家都很重视高二的期末考试，因为这不仅代表着我们个人在高考冲刺阶段会有一个怎样的开局，更直接决定了老鲁能不能带我们上高三。
　　是的，老鲁作为班主任，已经是第三次冲高三了，他这老师当得比我们高中生还辛苦。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们也想争把气，把老鲁送上人生巅峰。
　　然而我们努力归努力，那段时间因为划卷子事件、打架事件、还有祥神的事等等，人心浮动，大家吵吵闹闹地一不留神又拿了个纪律倒数第一，气得老鲁在晚自习发了一次飙，说了一大堆“你们学习不是给我学的，是给你们自己学的”云云。
　　结果成绩出来，我们班年级第五，比期中进步了不少。老鲁脸上明显欢欣雀跃起来，我们都满心以为学校不会让他下高一了，老鲁在期末的班会课上开始跟我们真情流露。
　　老鲁说：“以前我真的很想当一个以理服人的好老师，多站在学生的角度考虑问题，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骂你。我才知道专制才是治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小兔崽子的良药。”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班都在看海仔，因为就他有的没的骂得最多。
　　老鲁还说了很多，他其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话里带着理工直男的笨拙，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光阴荏苒，我们成长的日子一寸光阴一寸金，对他来说亦如是，虽然可能不容易看出来，但他内心其实像珍惜金子一样珍惜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话虽然糙，感情却很细腻，百转千回的，我们听了都很感动。最后他深情款款地结尾：“希望我能陪你们走过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一段路，风雨同舟，共创辉煌！”
　　话音刚落，言犹在耳，第二天便传来消息，高三的班主任名单中，没有老鲁。
　　高三七班后面，写了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名字：龙雪梅。
　　这对我们犹如晴天霹雳。以向林飞为首的一堆男生哭爹喊娘地堵在数学办公室门口，老鲁被围在中间。我本以为他会哭丧着脸，可是并没有，他脸色焦黄，但却挂着淡然的笑容。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马上要上高三了，不要受影响，不要受影响。”老鲁挨个拍着男生们的肩膀，动作像平时一样，可这次却是在告别了。
　　我虽然不能像那些男生一样拉着老鲁的衣领不让他走，但内心也很不忿。虽然老鲁师范本科毕业就直接来当班主任，确实还很年轻，但学校六年都不让一个老师带高三，也太夸张了。怪只怪一中的师资力量过于雄厚，而家长作为背后的操盘手要求又太多。说句实在的，老鲁虽然没有别的班主任管得严，但对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真心的。
　　可是学校不看真心，看的是资历和成绩。
　　之后我们又进行了一些挣扎，祝总带领全班给校长写了联名信，里面对老鲁的溢美之词酸得令人不忍直视，可是校长不在，送到了教务那里。教务老师很快请祝总、向林飞等几个出头鸟去喝茶，不知说了什么，总之他们出来的时候脸色比茶叶还绿，我们问起来，他们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学校对这事的意见就三个字，不可能。
　　于是只好作罢。我们给老鲁叠了一瓶千纸鹤，祝福他事业顺利，和师母白头偕老。师生一场，这也是我们现在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了。千纸鹤上有每个人的名字，我们希望老鲁不要忘了我们。可红尘滚滚，经常物是人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奢念呢。
　　不过，最后还是向林飞说得最在理：“好了好了！老鲁是不带我们了，又不是死了，你们这些人别这么矫情好吗？最后一年好好冲刺，好好高考，考出个好成绩，这样才能有脸对全世界说——
　　“我们是鲁建伟带出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