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17、离别

　　半个学期过去，我们也渐渐适应了龙母的暴政，像不停旋转的陀螺适应了皮鞭的抽打，实则我们的脑子里除了学习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与越来越多的考试一起纷至沓来的还有竞赛考试，如果能进省队，就可以得到保送名校的资格。我本来压根就不想报名，可是转念一想，学了这么久，耗费了这么多时间，即使明知道自己不行，还是得尝试一下，于是我在老鲁的建议下报名了数学竞赛。这样一来，我不仅要完成龙母和灭妈布置的五指山上的土一样多的作业，还要抽空抱一抱数学竞赛的佛脚，学习压力指数上升。
　　可是还有一些事情不得不发生，也不得不占据我们的心绪。
　　一个周末，我和糯糯都没有回家，自己留在学校里上自习。中午，我们溜出学校，到旁边的小吃店打牙祭。吃着吃着，糯糯突然说：
　　“老路，昨天向林飞给我讲了一件事。”
　　“什么事？”
　　糯糯露出贱贱的表情：“请我喝奶茶，我就告诉你。”
　　我一甩头：“切，那不听了。”
　　这招果然奏效，糯糯说：“老路，我就喜欢你倔强的样子，你不听我也要给你讲，向林飞马上要转学了。”
　　“什么？”我其实听见了，但不敢相信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问。
　　于是糯糯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向林飞要转学了。”
　　愣了两秒，我问：“为什么？”
　　那阵子教育部严打“高考移民”，转学的人已经不多了。离高考还有一个多学期，这时候转走还要适应新环境，很难说是明智的选择。
　　“他好像不太想告诉我们，是说漏嘴了我才知道的。昨天你去上竞赛不在，向林飞要去找老鲁打球，让我给他带饭，我说不带，他举着他那个线圈，说你以后会想念这张卡。我感觉这话有问题，问了他好几遍他才说的，但也没说太多。你知道吧，向林飞的爸妈在外地工作，他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这里，他说他爸妈打算把他的户口迁去外地了。”
　　原来是这样……向林飞的家庭情况我们都知道一点，他父母常年外派，爷爷奶奶管不了他，才把他养成了这个猴样子，不过小伙子学习挺好没长歪，也已经是万幸了。向林飞目前的成绩211有余985不足，如果换个户口能换来一个稳妥的985的话，是非常值得的。但是，他跟他爷爷奶奶关系很好，也偶尔会表露出对父母的埋怨，可见他并不想离开爷爷奶奶，能做出这个决定，想必也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
　　看我一直沉默，糯糯又把脸凑过来：“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向林飞吧？”
　　“嗨，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叹了口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分明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糯糯又说：“你该不会是喜欢向林飞吧？”
　　“什么？怎么可能？”我吓了一跳，赶紧否认。
　　“天呐，老路，你的反应骗不了我！好家伙，我们的老大居然喜欢向林飞，这是什么惊天大瓜，我得赶紧回去告诉甜橙她们！”
　　我立马豪掷十块请她喝了杯奶茶，让她闭嘴。
　　于是整个周末，我都没办法安心地写作业、做竞赛题了。我回忆了向林飞近来的一幕幕，发现其实这件事是有迹可循的。我想起前一阵向林飞过生日，在学校食堂的点菜窗口大摆宴席，请他们宿舍的人、猪豪、糯糯和我吃水煮鱼，大家风卷残云地吃完，他却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喝着可乐看着我们吃，这可真不是他的风格。还有一次，课间他去打篮球，打得浑身是汗，回来看到他刚及格的英语试卷，无精打采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人。他戳了戳我的后背，让我看他红成一片的阅读理解，对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说：
　　“老大，你有没有偶尔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在前十八年都燃烧完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真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真的。每一次的考试，如果你足够在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完全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如果足够在乎，每一次都仿佛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和未来，每一次都要拼到声嘶力竭，每一次面对失败都要耗尽所有力气把自己垮掉的身体重新拼起来。真的很辛苦。
　　也许他也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会选择转学的吧。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他要转学的事，但我已经没办法再如常地面对向林飞了。第三次月考，考试题目难得让人恶心，考完之后我反胃了好几天，当时就有大事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卷子发下来的时候，我还在给糯糯讲数学题，结果扭头一看扔在我桌上的数学卷子上的成绩，我当即哑口无言了。
　　这是我高中以来最低的成绩，连糯糯都被吓到了。这时我还抱着一丝侥幸，题目这么难，也许大家都低呢？正好这时向林飞的试卷也发了下来，他人不在，发卷子的海仔瞅了瞅他的试卷又瞅了瞅我的，呆若木鸡地说：
　　“老大……他数学和理综都比你高……”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点点头说：“哦。”
　　我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其实已经惶恐至极。我想，如果我的年级排名真的掉到不见影的地方，大家一定都会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嘴上说着惋惜的话。我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比不过别人？会不会甚而落入深渊，成为第二个阳姐？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日薄西山的样子，满身泥灰，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带着羞辱沉默着，不停地、不停地做题。
　　就在我心情摇摇欲坠的时候，向林飞回来了，一屁股坐在他的座位上，抓起他的试卷瞅了瞅，说：“靠，这次怎么考这么低！”接着他把一整个大头都伸到前面来看我的卷子，我下意识地想挡住，仅仅只犹豫了一下，就让他喊道：“靠，老大，你怎么比我还低！”
　　这句话仿佛针扎一样刺耳，直接切断了我脆弱的神经，我看着他这张脸，一股邪火突然无法控制地蹿上来，我忍无可忍，扭过头去骂道：“就你牛是吧！给我闭嘴！”
　　还好向林飞的情商没有猪豪那么低，他听到这话，立马把头缩了回去。可就在我打算抱起自己的卷子不理他时，这家伙在后面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女生怎么都这么爱生气？”
　　事实上，这话从向林飞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奇怪，要在平时，我估计会踹他一脚当玩笑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我格外上头，一个没忍住就跟他吵起来：
　　“什么叫我们女生爱生气？你们男生不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犯贱？”
　　“我就看你试卷一眼，怎么就犯贱了？”
　　“你闲着没事看我试卷干嘛？看你自己的不就行了吗？”
　　“……好好好，不看你的，我惹不起你老大。”
　　向林飞及时偃旗息鼓，拎着校服出去了，直到上课铃响才回来。整整一晚上，他都没有再戳我的后背，也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我吵完就后悔了，可是碍于面子，没法主动跟他道歉。下了晚自习，龙母又来发成绩条，于是我彻底没心思搭理向林飞了。
　　事实证明，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班级第一的位置上掉了下来。刘醒比我高四分，这个哥们表面风平浪静地忍了一天，终于还是在晚自习给人讲题时再次露出了不可一世的表情。而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内心却实实在在地消沉了两天，自以为辛苦地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但事实证明，除了我身边的几位好朋友安慰了我几句以外，根本没有人在意我的名次。
　　我想，肖屹丰这回总该考过我了吧？谁知我去看了看总排名，简直哭笑不得：他居然也没考好，还是比我靠后两名。
　　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这之后的整整一周，我和向林飞都没怎么说话。我知道他并不是记仇的人，可能仅仅是以为我还在生他的气，不敢来招惹我罢了。可当我站在阳台上看他打球，看到这家伙毫不留情地过人、转身，一个漂亮地三步上篮，然后臭屁地满场飞跑时，却还是情难自已地生出一股留恋。我像玛丽莲梦露压裙摆一样努力地想要把这种羞耻的感情压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我生怕自己的心思终究还是会展示在全世界面前。
　　那个日子很快还是来了。
　　周日将迎来数学竞赛统考，考试地点在省会的一所大学，学校包了大巴，我们将提前一天去熟悉考场，周日考完再回来。辛辛苦苦两年在夹缝里学的竞赛，究竟是骡子是马也该牵出来遛遛了。可是，正当我每天抱着竞赛书既忐忑又激动时，猪豪告诉我，下周向林飞就要走了，这周六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里。
　　“哦。不过我周六要出去考竞赛呢。”我轻描淡写地说，但心里却已经充满了酸涩。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要为了最后见他一面，放弃考竞赛的机会吗？我甚至还在生他的气呢！
　　周六，我参观了省会大学明亮宽敞的教室，在花团锦簇的校园里拍照，时间像流沙一样飞快地过去，而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得而知。当我回来时，我斜后方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椅子乖乖地插进桌子底下，那里曾经坐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已经再也不重要了。
　　我们如常地上课、写作业、考试。很少有人再提及向林飞，他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能算是生命中的过客了。只有糯糯戳了戳我的胳膊，指了指我的桌洞，告诉我说向林飞在那里给我留了一封信。
　　我却只发现一张薄薄的贺卡，上面画着蓝天绿草蒲公英，正面有他最喜欢的歌词，是《花开那年》。背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了一眼就赶紧翻过去，既想看又不敢看。直到晚上下了晚自习，人都走光了，我才悄悄地拿出来一字一字地读：
　　“敬爱的老大：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们已经同窗两年半。很遗憾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上高考的战场，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跟你们在一起奋斗和欢笑的时光，我的青春因你们而精彩。
　　很感谢你平时在学习上对我的帮助，当然还有生活上的，因为你经常给我带饭，你带的饭比猪豪带的好吃，哈哈。不过，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就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啦，希望你原谅我。
　　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学习这么好、性格又这么好的人。跟你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开心。希望我走了以后，我们还能保持联系。
　　最后我想说，你永远是我心里唯一的老大。来日方长，我们顶峰再见。”
　　我看着他张狂的字，那字体看上去那么熟悉，但此刻拿在手里却又那么陌生。我想，这就是答案了。只是我不知道，我所珍视的那场秋雨过后的笑容，还有篮球场上沾着汗味的校服外套，他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这些事情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 我消失在远方
　　请不要悲伤 即使你不能忘
　　但愿花开如常 你会笑着抬头望
　　我愿化作清晨 那叫醒你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