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2、伊始

　　我站在灰突突的马路牙子上，望着人流向那写着“第一中学”的大牌子涌去，牌子后面是四层楼高的教学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隔着上百米都能看见凡是带铁的部位都生锈了。学校位于闹市，车很堵，一排排码得很整齐的推拉窗在高处睥睨着迎来送往的车辆，在蓝天白云下竟然还显得有那么点威严。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往行李箱上面一杵，仿佛侠客卸下身上背的重剑；脑子里在想，在这个地方将要发生什么故事呢？
　　这所当之无愧的全市最好的高中，校舍却只能说很一般。开着大奔的家长亲手把孩子送进墙皮脱落的六人间宿舍，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挤大澡堂。他们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家长比孩子还令人心疼。当我在宿舍楼前台排队领了钥匙、签了协议书、然后吭哧吭哧地把箱子搬上三楼、进入那个位于楼道尽头并且得天独厚地拥有一个比别的宿舍大一半的阳台的六人间时，我的室友们已经高高低低地散落在房间里，都在铺床。
　　命运的齿轮悄然开始转动。
　　床位是按照学号分的，而学号是按照什么分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找到我的床位，那是一个靠窗的下铺，旁边有张桌子，既不挡阳光又颇有隐私空间，我甚为满意。我上铺的女孩正撅着屁股把她的床单捋直，动作极为笨拙，发觉我来了，从床边挡板的缝隙里伸出她娇小的头颅，对我赧然一笑，露出她洁白的牙齿。
　　这是我跟糯糯的第一面。回想起来，双方都还有点矜持和羞涩。
　　然后她的头就被卡住了。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子缺心眼得厉害，能处。
　　因为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宿舍里的其他人都没怎么来得及认识，只瞥了一眼她们的样貌。对面二号床上铺坐着一个胖胖的女生，貌似拥有全宿舍最多的行李，床上堆满了东西，床下还有两个箱子；下铺是一个文文静静的挺高的女生；一号床上铺留着短发，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下铺暂时还没有出现。我是第一次住集体宿舍，还不太明白集体宿舍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终于彻底从家里逃出来了。未来的每一天都将无比新鲜，无比令人兴奋。
　　收拾好宿舍，我就前往了高中生活的第二站，教室。建筑是空间的折叠，每当我看到一幢大楼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进去，看看里面的另一番天地。但是，一中的教学楼让我丝毫没有这种欲望。它从外面看就像个水泥盒子，方方正正，一目了然，全是棱角毫无圆润之处，简直就是为少年时代的我们量身打造。两扇窗户之间扣了个洞，那就是门了。你说一中缺钱吧，据说上百万的实验器材说买就买；说不缺钱吧，连个门都不好好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俭摄于外，持守于内”？
　　我正准备从那个洞里进去，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以为是碰上了初中同学，但并不是。我回过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看上去贼眉鼠眼，个子还不如我高，他张口就来：“你就是陈路吧？”
　　我愣了：“啊，是……”
　　“你是第四。”那个男生嘟囔着，带着狡黠的笑跑掉了，留下我在原地大为震惊。
　　一瞬间我就感受到了这所学校的可怖。
　　他竟然能把我对号入座，而我才只不过是第四而已！这人是挨个点兵点将吗？我感觉自己仿佛让人打了一圈聚光灯，仿佛自己头上顶着一个“第四名”的牌子，在上千名学生中间鹤立鸡群。不过事实证明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个男生一样消息灵通，我随着人流找到高一七班的教室，一路上别说打招呼的了，连看我一眼的都没有。
　　毕竟第一印象比较吸引人的，可能还是颜值吧。
　　我也不能免俗，在教室里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刚开始打量教室里这帮即将跟我成为三年同学的人，就被一个穿着无袖兜帽牛仔上衣、很黑、头发略长的男生吸引了。
　　他其实不能算很帅，不仅皮肤黑，还略有点龅牙，不过眼睛很好看。他正在跟身边的男生高谈阔论，头都快仰到天上去了，露出尖尖的喉结。
　　事实上，我之所以会被他吸引，不只是因为他的颜值，更是因为他的气质。一中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能考到一中来的人都是初中时期的尖子生，换句话说，这里百分之八十都是书呆子，还有百分之十八是托关系进来的，又能学又潇洒的天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我又打量了一下他谈笑风生的神情，难道这个男生就是传说中的天才？
　　不过老天很快就告诉我他不是。这个后面再说。
　　我们的班主任老鲁是个很懒的人，因为他直接按照宿舍安排座位，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我和糯糯理所当然成为了同桌。糯糯大名叫樊沁儒，她写一遍名字我能写三遍，于是她自作聪明地头尾各取一半把她的名字缩写成了糯糯，但没人提醒她糯糯这两个字还是很难写。我后来时常考虑为什么会跟她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难道只是因为我们凑巧成为了同桌？还是因为我曾经帮她把头从床板洞洞里拿出来？我们明明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人，为什么又会如此契合？这件事我想不通，只能归结于——缘分。后来我才知道，缘分有多么可遇不可求，又是多么值得珍惜。但是现在，我只知道旁边坐着的人是个挺漂亮的丫头，我很满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
　　我下意识地关注了一下那个痞痞的男生，他离我有够远，离讲台更远，此刻正跟其他同学一样眼巴巴地等着老鲁说话。老鲁一脸苦大仇深地看了看他手上厚厚的《军训须知》，然后飞快地开始甩锅：
　　“各位同学，我们效率很高地分好了座位，接下来要切入正题，那么进入高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军训。咱们一中的军训是出了名的严格，每天都要早起集合跑操，还有发服装、优秀班级评比、汇报演出等等很多事情，所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选出一位班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低头吃瓜。我属于抬着头吃瓜的，我知道此刻和我坐在同一间教室的这四十八个人中可能有一半以上当过班长，还有不少人的班长生涯贯穿九年义务教育，早就当腻了。不过班长这件事跟我从来毫无关系。初中的时候我虽然成绩一骑当先，但从来没有想过把班里同学往好的方向带，相反，逃课、打架、不写作业这些事我都尝试过，每次都能仰仗老师对我的偏爱逃过一劫。况且我毫无领导力，不会说话，脾气还不好，无论是让我站在讲台上讲话，还是站在办公室听老师教导，都让我腰疼不已。但我紧接着就听见老鲁说：
　　“……班长需要当我的助手，把咱们班级一切军训的事务都搞起来。我知道咱们班里肯定有很多优秀的同学，不过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搞竞选，那我就先指定一位，后面我们可以再换嘛。那么我就先指定班里入学成绩最好的一位……”
　　我刚反应过来，就发现大祸临头，随即差点炸毛。
　　“陈路同学。”
　　全班人的脑袋齐刷刷转向我，事后糯糯告诉我，我这时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我还是站起来了，迎着老鲁像欣赏一个宝贝一样既柔和又散发出淡淡光芒的目光，说：
　　“老师，我不想当。”
　　全班鸦雀无声，老鲁也是。
　　“……为，为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老鲁没有见过我这么没志气没理想没追求的班级第一，他磕磕巴巴地问。
　　“我不会当班长。”
　　……熟了以后，这句话成为了我的黑历史，被他们反复嘲笑。可是此刻，没人敢笑。所有人都被我的坦率、直接和冷酷震慑住了。其实我并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实在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所以干脆就随便说了。
　　沉默了几秒钟。
　　“老师，我愿意当班长。”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响起。这一听就是班长的声音，冷静、坚决、有号召力，很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又巧妙地隐藏了野心。事实证明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班长人选。祝杨，杨哥，或者称呼他未来的外号祝总，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又红又专的浓眉大眼，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适合当公务员的人。
　　“好好好。”老鲁赶紧顺坡下，毕竟他只是想找一个帮他干活的人。不过这件事估计已经让我在班主任的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给我自己留下了心理阴影。
　　进入一中的第一天，有两件事告诉我在这里成绩的分量有多重。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发生在宿舍。
　　我们宿舍都是爽快人，当晚就进行了深刻的夜聊，大家把家底都互相抖了一下。二号床上铺，田雨橙，是“甜茶”提莫西·查拉梅的狂热粉丝，我们都管她叫甜橙。甜橙是个又能吃又懒、事比东西还多的女生，自称唯一的优点是懂得鉴赏帅哥，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二号床下铺，江子绫，喜欢我们叫她阿绫，典型的二次元少女，内向胆小，她说今天我在班里的表现让她星星眼，我实在是愧不敢当。三号床上铺是糯糯，我们宿舍的舍花，据我观察很大概率也是班花，个子高皮肤白，还颇喜欢吟诗作对，乍一看文艺少女，相处久了就知道是无脑少女。三号床下铺就是我。一号床上铺，程楠，无论是形象、说话声音还是行为方式都难辨雌雄，我们心照不宣叫楠哥。看上去很豪爽很好相处，实际上心思细腻，经常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半夜十二点，我一边听这些小可爱们叽叽喳喳一边想，这些性格鲜明、路子狂野的人可都是她们原来初中里的佼佼者。再回想一下我们初中那些书呆子和乖乖女，就感觉自己还真是挺见识短浅的。
　　那么一号床的下铺哪去了呢？
　　不是我故意没介绍，而是她第一天报到没有来。但要论路子野，这位是重量级。
　　这位同学是在第二天预备军训时的中午在宿舍里突然出现的。当时甜橙、阿绫、糯糯和我四个人已经初步形成了小团体，楠哥因为跟她初中同学关系比较好所以并没有加入，我们四人吃完饭，正说笑着走回宿舍，突然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人在铺床，甜橙的“我跟你说——”戛然而止。这位新同学，王乔，乔哥，仅仅是造型就给了我们很强的视觉冲击感。她留着狼尾短发，一身黑衣黑裤，脖子上挂着一堆叮铃哐啷的链子，黑色的皮靴蹬蹬响，发出大人一般成熟的声音。甜橙经过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声“嗨”，被她白了一眼，然后冷漠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小屁孩，别来沾边”。
　　我们默默地回到自己床位，气氛一下子变得极其尴尬。我躺在床上跟阿绫使眼色，所以这人真是我们的同学？不是什么入室抢劫的吧？一中的安保措施到位了吗？门口是不是证件查得不够严啊！
　　但是，下午她又出现在了教室里。这下实锤了，她的的确确就是我们的同学。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因为她第一天没有来，我们背地里都说她是走后门进来的。乔哥似乎已经铁了心伪装成一个哑巴，看上去是为了表达她对我们这些乖学生的不屑，但她脸上淡漠的神情却给我一种奇特的吸引力。那是一种被深深地伤害过、而后内心变得极度叛逆的人才会有的独特气质。后来我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现在，我只能把她当做一个不讲礼貌、不守规矩、人狠话不多的敌人来看待。
　　和敌人之间的战斗很快打响。傍晚，楼长放出通知，让每个宿舍选出一位宿舍长，先是自由选举，如果没人竞选的话，就默认一号床的下铺是宿舍长。得到这个消息我们吓坏了，甜橙慌不择路，张口就来：
　　“路路，不如你来当宿舍长吧！”
　　这家伙大概是把我拒绝当班长的事转眼就忘了。
　　“真的，你当吧！你成绩最好，只有你能服众！要是你不当的话……”阿绫补充说，一边瞟了瞟一号床的位置。
　　“双手赞成！”糯糯真的举起了双手。
　　我绝不想当这个宿舍长，可是如果没人主动竞选，宿舍长的位置就会被乔哥拿去，熄灯、打扫卫生这些性命攸关的大事就都会掌握在乔哥手里。我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认为，乔哥一定会找我们麻烦。于是，在三位室友由于成绩给我的光环加持下，我担任了高中时期第一个职务——宿舍长。
　　麻烦很快就来了，果然大部分都来源于乔哥。
　　首先，她晚上经常不睡觉。学校是不允许带手机的，我们那年代流行的MP4、MP3之类的更不行，可是她私藏了手机，而且半夜熄灯之后还在玩，常常玩到凌晨。也不知道她用的是啥手机，屏幕跟电灯泡似的贼亮，把我们宿舍照得晨光熹微的，搞得别人都睡不好觉。虽然阿绫也喜欢半夜玩MP4，主要是刷动漫，但她从来都是窝在被子里刷，至少不会影响到别人。其次，她从来不服从宿舍的值日安排。我安排我们六个人周一到周六轮流值日，内容包括倒垃圾、擦桌子、扫地。周一轮到她，她就跟没事人似的，垃圾满了也不倒，还在宿舍吃泡面，桌子弄脏了也不知道擦。我每次都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提醒她，她听了就很不耐烦地点一下头，然后我行我素。
　　如果仅仅是有个没人品的室友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但是楼长半夜巡视的时候经常发现我们宿舍有亮光，已经敲门提醒过好几次，她说要是再不改正，就要给宿舍记过了。迫于压力我又去提醒她，谁知那天她好像心情不太好，直接怼我：“差不多得了吧，住个宿舍怎么那么多事，我已经尽量不给你们找麻烦，你们能不能也别给我找麻烦了？”
　　我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你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宿舍集体的荣誉了，半夜开着手机已经打扰了我们睡觉，这就是没道德，集体住宿就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受不了的话你可以去外面住啊！”
　　“你有理，但是住这个宿舍简直跟监狱一样，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我没犯罪吧！”说罢她直接背上书包，砰地一声关门出去。
　　当时糯糯她们正在讨论哪个班的军训教官更帅，听到我跟乔哥吵架把乔哥惹急，直接欢呼起来，连楠哥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但我真的没想到刚来两周连军训都没熬过就跟同学起了冲突，我开始后悔是不是话说得重了，是不是应该尝试着理解一下乔哥。吵架的影响延续了很长时间，乔哥直到正式开学都没有跟我说过话，也没有正眼看过我，每次碰上她，我都感到很尴尬。
　　然而宿舍里发生的事不过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小插曲。每一个来到一中的学生，都清楚地知道学习才是最主要的任务。如果说这三年里有哪一段时间能让我们暂时忘记作业、忘记考试、忘记分数，那一定是军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