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杜小草

4、归位

　　“我就问这个广播还能说点别的么？”糯糯把物理书一扔，本来上面的加速度公式就颇有天书之相，学校还一到课间活动时间就不停地广播，生怕有人能安静地加班学习。
　　“抱怨有什么用，上呀，干翻他们，占领广播站。”我说这话并不是揶揄。糯糯生得一副好嗓子，初中就荣膺各种朗读比赛、歌唱比赛一等奖，再加上她形象也好，我觉得走花路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糯糯似乎不这么想，她非要跟物理书死磕。“不去。”她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书上那辆从山顶溜下来的小车。
　　“不去广播站，那文娱委员当么？”我继续问。
　　“嗨，高中的文娱委员有什么好当的。我去真的烦死了，蛋黄你能拿你那个‘橡皮C4炸药’把广播站炸了么？”糯糯双手堵住耳朵。
　　“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不过一块橡皮炸药的TNT当量只有10克，我要先计算炸掉一座广播站的TNT当量，再给你补货。”蛋黄坐在糯糯后座，成天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说得跟真的似的。
　　于是，在一声声的“丹桂飘香，金秋送爽”中，我们迎来了开学以来第一件大事：班委竞选。
　　班委竞选前的那个晚上，糯糯在阳台上用偷偷藏的手机跟她妈妈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粥，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上床了，乔哥开始了无限夜聊，阿绫也已经沉浸在了她的二次元世界里。糯糯爬上床，翻来覆去半天，又爬下床，再次躲进了阳台里。过了一会儿，寝室自动断电熄灯了，这孩子又回来爬上了床。我眼睛才刚合上没多久，又听到梯子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糯糯又像只小兽一样伴着月光钻进阳台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爬起来去看看她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的阳台真的很宽敞，旁边有一棵杨树把它繁茂的枝叶探进来，凉风习习，还有零星的星光在闪烁。不远处是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和商场。糯糯蹲在杨树叶子下，抬头望着星空。我的眼前是星空下沉思的少女，像是一幅世界名画。
　　这时我俩还没有那么熟，我轻轻走过去，慢慢蹲在她身边，向她致以诚挚的问候。
　　“你说我该竞选文娱委员吗？”糯糯对着我，也对着星空，发出了灵魂深处的一问。
　　“……是不是你爸妈不让你竞选啊？”其实猜也能猜得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说了。
　　糯糯的爸爸是市里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妈妈是研究所的行政管理人员，都算是高级知识分子，对糯糯的期望自然很高，但是他们谁也不能理解，糯糯一看数字和公式就头晕、一看诗文就沉迷的脑子究竟是遗传的谁，以及两副五音不全的嗓子怎么能生出一个百灵鸟般动听的喉咙。不得不说真是造化弄人，要是糯糯这样的投胎到别人家非得烧高香不可，但偏偏她的父母是两个只认理科、觉得文科没出息、更把唱歌跳舞划为歪门邪道的人。他们对糯糯的控制欲让她从小就狂补理科，但她语文英语轻轻松松就能拿110分以上，数学却拼死拼活才上90，物理更是考到75以上就烧高香了。高中数学和物理的难度让糯糯一家都如临大敌，糯糯已经上了一假期预科班了，还是觉得完全摸不到门道，她妈妈成天在她耳边叨叨，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补理科，将来文理分科的时候也一定要选理科，高中除了学习以外什么也别想。关键是时间长了，糯糯自己也被洗脑，她也觉得数理化才是王道，别的学科都一文不值，她说她“嫌弃这个学不好数学物理的自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喜欢写诗、写小说，喜欢唱歌，喜欢表演节目。初中她当了三年的文娱委员，就跟她妈斗争了三年，每次数学考不好，她妈都威胁说要找班主任让她卸任。她觉得累了。可是她又不想欺骗自己，隐匿内心真实的想法。
　　“倒不是说我非要当文娱委员还是怎么样，只是说竞选这件事表达了我的态度。说实在的，经过我爸妈这些年的洗脑，我自己现在都觉得唱歌写诗这些事是可耻的。可是那就是真实的我。如果完全放弃了真实的我，那我还是人吗？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糯糯看着我，眼里闪着隐约的泪光。
　　“你说得对。”我拍了拍糯糯的肩膀，“人还是要真诚地面对自己。”
　　“可能问你也没用，你学习这么好，根本不会有这种烦恼吧。”糯糯低下头，她的失望让我觉得难过，但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别人。
　　“不会啊，高中才刚开始，谁说我学习会一直好下去呢。我们都要加油，我支持你。”
　　我知道语言很苍白，但这就是我现在能做到的全部。那一晚我们又聊了挺多，后来甚至聊到芝诺佯谬，最后哈欠连连，远处的灯光都变成了一只只小乌龟爬呀爬，我终于总结道：“糯糯，你明天一定要去竞选。别的文娱委员我不认，只认你。”
　　糯糯脸上微微泛红，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下定决心：“好。”
　　远处传来一声夜莺的啼鸣，深夜的空气真是好闻，这是属于我们的难得的自由时间。
　　第二天下午班会课，轰轰烈烈的班委竞选开始了。一整天祝总都在忙着打印选票、安排流程，而老鲁直到上课铃打响才姗姗来迟，我真感觉没有祝总的话这个班早就散了。老鲁上台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班委是为班级同学服务啊，当班委不能影响学习啊，之类之类的废话，然后他就宣布让祝总来主持竞选了。
　　在这种阵仗下，当然不会再有人跟祝总抢班长的职位，祝总全票继续当班长。团支书的竞争颇为激烈，女生支持阳姐，男生支持明朗，最后女生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体育委员是沈一一，说实在的我对他的运动能力持怀疑态度，不过他个子高，跑操的时候撑撑门面也就够了。然后就是纪律委员和劳动委员，分别由祥神和向林飞当选。生活委员由卤煮担任，他是一个开学第一天就偷偷溜出校门去吃卤煮的人，结果因为浑身是味被宿管发现了，因此得到外号卤煮，我还真是没想到这位兄弟竟然想要当生活委员。
　　到了学习委员，根本没人愿意参与竞选，毕竟万一将来成绩没那么好的话就太丢面子了。我看祝总瞟了我好几眼，看上去是想要指派我，但我一直回避他的目光，他也就一直没有开口。终于，后排角落里响起了一个慵懒的声音：“没人当的话，我来吧。”这哥们叫刘醒，后来我才知道他自打开学以来就没有把我们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而在未来，这个骄傲的少年也会在一中受到足够的洗礼。
　　“好了，祝贺各位当选班委的同学，你们回头可以开个会，讨论一下班级的未来发展。还有各科课代表，你们直接跟任课老师确认，然后祝杨报给我就行了。”说罢，老鲁整理了一下手里拿的几张纸，准备走。
　　“还有呢？”海仔问道。
　　“没了啊。”老鲁挠挠头。
　　“文娱委员呢？”是个人都知道一个班里应该有个文娱委员啊。
　　“嗨，咱们一中没有什么文艺活动，就不设文娱委员了。就高一有个歌咏比赛，到时候班长和团支书组织一下得了。有文艺细胞的同学到时候积极出力哈。”
　　老鲁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我们在原地凌乱。克扣学生的文体活动竟然如此理直气壮，不愧是一中。而我跟糯糯对视一眼，她的脸上全是尴尬，苦笑一声道：
　　“啊，没有文娱委员哈。”
　　……
　　古有赵云为救刘禅单骑三进三出曹营，终于突出重围；而糯糯的“三进三出阳台”却并没有结果，这便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吧。
　　除了班委，课代表的选举也是重头戏。在以课业为主的高中生活里，课代表是老师和学生沟通的桥梁，课代表不仅对各科老师有近水楼台之便，更需要在全班同学面前上令下达、“宣读圣旨”，站在讲台上的机会可能比班长还多。不过，课代表的选举形式也更加多样，有的老师直接就指定了，有的老师会让同学报名、全班投票；有的课只有一个人扛大旗，有的课会选一男一女两位课代表，方便把战线拉到宿舍里。再加上有的老师会对某些同学有特殊的吸引力，事情就更有趣了。
　　当化学老师挽着袖子抱着讲义迈着大长腿风度翩翩地踏上我们班有些狭窄的讲台时，全班女生都没忍住一声“哇”。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祝总下课后都说，磊哥（化学老师名叫王磊）是真的帅。
　　虽然磊哥对“哇”这种事肯定司空见惯，但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叫王磊，是八班班主任，跟你们班主任鲁老师是大学同学，现在我们俩也是室友。所以说我跟你们也很有缘分，如果说鲁老师是你们的亲爹，那我怎么也能算个干爹吧！可能我长得比较年轻，但今年也已经是工作第五年了，希望我们互相信任，一起进步。”
　　咱就是说像这种又帅又幽默的男老师怎么会有人不爱呢？他下课时那一句“请同学们自愿报名我的课代表，我需要一男一女两个课代表”简直余音绕梁，严重破坏了我们班的和谐。当祝总问“谁愿意当化学课代表”的时候，所有女生都不装了，除了已经名花有主的以外，几乎都举着白生生的胳膊。最后力排众议突出重围把胳膊伸到祝总鼻子底下的是甜橙，她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即使担负上了成为全班女生公敌的风险，甜橙还是乐了好多天。虽然甜橙的化学并不是强项，这也为她后来的工作带来了一定困扰，不过她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从此甜橙和糯糯一个抱着化学书一个抱着物理书在我旁边使劲学，给我耳濡目染得不行。
　　男生那边却没有什么争议，因为我们班有一个化学大神，人称“老白”，他并不姓白，用的是绝命毒师里的梗。据说这家伙经常在宿舍里自制各种化学品，还在家搞铝热实验把小区门口的草坪烧了一个洞（请勿模仿），而那时我们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铝热实验是什么。在我们还算不明白摩尔质量的时候，这位大佬已经开始“成环” 了。所以，虽然他看上去对磊哥不感兴趣，甚至想要取而代之，他还是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化学课代表。
　　而糯糯命中注定的老师出现在了英语课上。英语老师虽然个子不高但气质很棒，一上来先给我们放了一个迪士尼动画短片，把全班人看得人仰马翻，英语老师立马接道：“学习英语，就是这么有趣。”这谁听了不得说一句优雅。她还让我们不要叫她老师，要叫她Nancy，希望“弱化我们之间的等级关系，像朋友一样相处，愉快地学习，愉快地生活”。这些话直接把还在桌洞里做物理题的糯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什么物理数学都不重要了，直接投效了Nancy麾下。
　　一个原电池有正极就必然有负极，一个班有让人喜欢的老师，必然也有不那么让人喜欢的老师。我们的物理老师是一位干瘦的中年妇女，她的教龄比我们的年龄还大，讲出那些知识点对她来说就好像呼吸一样轻松自然，经常上一句还没说完就想到了下下下句，因此每句话都上赶着说完，语速像念经一样快，压根不管我们的死活。最可怕的是，她第二节课就开始提问，点到谁算谁，一个不会再点下一个，最后半个班都站在那里看她自我怀疑：“你们怎么这个都不会？这个不是很简单吗？难道是我没讲清楚吗？”针对她这种一个问题打死半个班的行为，我们干脆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灭妈”。
　　即使是这样，物理课代表还颇经历了一番竞争，因为班里有好几个男生都号称对物理感兴趣。最后是物理老师反选了大鹏，理由是他看上去比较机灵。而大鹏这个人是机灵还是贱，可能还有待商榷，这个之后再说。
　　就这样一个星期以内各科都有了课代表，而我终于也是没闲着。随着各科逐渐尘埃落定，只有数学还空着，但老鲁的办事效率我们都习以为常了。终于，第一周的最后一节数学课下课后，老鲁把我叫进办公室，让我当他的课代表。
　　说实在的，老鲁这么做，我很受用。因为刚开学我就直接在全班同学面前拒绝了当班长，装得牛逼哄哄，但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也没有主动担任班委，老师会不会因此觉得我是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意识的坏学生？会不会以后参加竞赛的机会也不给我？要是我以后成绩没有那么好，在班里应该怎么立足呢？这些想法现在看来多少有些幼稚，可是十六岁的我就是会这么想。可他还让我当他的课代表，这说明他还是信任我的。
　　但我就是死鸭子嘴硬，我说：“老师，我数学没那么好。”
　　老鲁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我以前选课代表从来不是按照成绩选的，就是觉得你这个孩子还挺踏实的。你应该看出我的风格，不是特别较劲的那种。咱们高中生活才刚开始，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样，不要太较劲。”
　　听这一席话，我对老鲁立马刮目相看。
　　不过他岂止是不较劲，简直是不使劲，晚自习的时候经常任凭我们班吵吵嚷嚷，把宝强招来好几次。在这种情况下，祝总军训时就喊哑了的嗓子和瘦得像竹竿的纪律委员祥神的蚊子嗡嗡一样的怒吼就显得杯水车薪了。我们班成功地在第一周就赢得了宝强的青睐，在国旗下讲话中被通报批评。
　　除此之外，其他班委也各显神通。卤煮借生活委员的职务之便给自己弄了一张走读卡，馋了就去校门口吃卤煮。集合跑操的时候，沈一一经常溜去上厕所，到得比我们还晚。打扫卫生的时候，每个班除了自己班级的卫生，还要各自负责校园里的一块，叫做卫生区。当老鲁指挥倜傥地拉着全班人观摩我们分到的那片一望无际还容纳了一个厕所的卫生区时，海仔问向林飞：“你为什么想当劳动委员啊？”向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因为能支使人干活了！”于是，大扫除的时候向林飞像山大王一样坐在讲台上，拿着扫帚把儿指着乱成一锅粥的我们，嘴里喋喋不休：“哎！你去擦窗户！哎！不是让你倒垃圾吗你怎么还没倒？啊？我让你拖地？那我让谁倒垃圾来着？”
　　于是我们班的卫生评分也不负众望地得了倒数第一名。
　　老鲁丝毫不着急，他说起点够低才能咸鱼翻身，这也算他的风格吧。只是这个时候，我还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摆烂行为。
　　无论如何，在这个八仙过海的领导班子下，我们班歪七扭八地勉强行驶上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