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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锋芒 ...

  •   在开学的第一个月,最轰动的事莫过于剪头发了。
      一中要求所有女生齐耳短发,男生平头,这在我们进来之前就早有耳闻,大部分人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总是有人宁死不屈。学校也懂,设置了过渡期,跟这帮人软磨硬泡。一中的住校生是两周放假回家一次,军训结束的那个周末,校长广播通知就传遍了各个班:“请大家回家理发!请大家回家理发!”回来之后检查一通,有一大堆不合格的,于是过两周的那个周末就成了最后通牒:再不剪头发,处分甚至退学。
      要说我们班哪些人对剪发令极其不满,首当其冲的就是乔哥。她那一头标准的狼尾不知是花了多少钱设计的,男女通吃,看着都贵,学校一纸令下就让她剪掉,简直比光天化日直接抢她钱还令她无法接受。周末从家里回来,我们所有人都顶着一头齐耳短发,眼巴巴地等着看乔哥如何应对。结果她走进门时,我们都惊掉了下巴:她把耳朵两边都剃秃了,只留头顶上的一片头发,神似贝克汉姆,简直比杀马特还杀马特。
      以这种形象,她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老鲁请去喝茶,我们听见她在老鲁办公室里说:“刘海不准挡眼,鬓角不准遮耳朵,请问有哪一条不符合?”
      完全无法反驳,老鲁都傻眼了,估计这也是他从教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后又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老鲁叫了她的家长,她一夜没回宿舍,估计被抓去剪头发了。回来的时候,因为耳边的头发不可能再长回来,她就直接剪了个平头,整个人比之前还要死气沉沉。她熬夜熬得更凶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几点睡,只是每天早上都看见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阿绫也很舍不得她的头发,但她只敢偷偷难过。她军训的时候留着漂亮的双马尾,她说这样可以cos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明日香,这是她最喜欢的动漫角色之一。可是她不像乔哥一样无所畏惧,军训结束的时候她就把长发剪了,换成了蘑菇头。她还笑着说这样也挺好,可以cos凉宫春日,但我有一天听见她在被窝里哭。可是这样也不行。周一检查发型的时候,尽管她一个劲地往队伍里面缩,还是被宝强的鹰犬——校学生会的高年级干部揪出来了,说你这个会遮住耳朵。阿绫和几个同样被揪出来的人在全校同学面前站成一排,被宝强戳着鼻子批评,阿绫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回到宿舍,我们安慰了她好久,但她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边哭边说:“那我以后谁都cos不了了。”
      我们跟她说,头发一剪,三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熬过这三年,头发还会长回来,到时候你想cos谁cos谁,想干什么干什么。
      可是我却在想,因为所爱之物被剥夺,心里留下的伤痕,三年后真的能愈合吗?我们剪掉的到底是头发,还是自由的尊严?为了高考,为了所谓的世人眼里的成功,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我们长大后才能评判了。
      除了这些我们眼见为实的事以外,还有不少传闻,大部分是自习课上海仔和卤煮他们讲的。听说六班有个女生视发如命,死活不剪头发,威胁家长说要跳楼。她家长为了她找到学校,但学校是不可能给她开这个口的。她家长是个市委里的干部,跟学校扯了半天皮,听说还去找了市教育局,但也无能为力。因为决定一中剪头发这条制度的早就已经不是某个领导了,而是所有家长和学生的期许。
      最后家长让她在头发和学业之间选,她选择了头发。于是她就转去别的学校了。有人说不可惜,她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有人说不是,她是考进来的,本来因为头发的原因还不想上,被家长逼着上了两周,最后还是不能妥协。
      无论如何,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女孩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时间。开学第一个月像匆匆飘过的影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抓住一丝一毫,它就不见了,再也无法追溯。我们迎来了第一次月考,在考试铃打响的时刻,一中也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一中,原本就是一座由试卷、分数、家长的期盼和学生的汗水堆砌的浮屠塔。在真金白银的试题面前,你再有个性也得屈服,唯有征服了试题的人,才是这里真正的老大。
      于是第一次月考过后,一切都变了。九门考试活活考了三天,这三天整栋楼都像坟场一样死寂,课间大家讨论的不再是磊哥今天的衣服多帅、哪个明星又在哪里开演唱会,而是试题答案。说实在的,老师们并不想一上来就打击人,这次的试题难度不算大,况且刚开学也没多少内容可考。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月考,来自各所初中的学霸都在暗自发力,希望一鸣惊人、拔得头筹。
      我也幻想自己能冲进前十,至少继续在班级第一的位置上苟一次,因为成绩已经给我加了很多buff了,甚至还差点让我当了学习委员,如果第一次考试就没考好,那多没面子。虽然我入学的成绩是全校第四,但高中跟初中完全是两码事,这种感觉就像完全打乱洗牌,在牌局结束之前,我心里完全没底。
      于是,我也跟所有同学一样,在考试结束后的那两三天里持续忐忑。
      而结果往往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浮现。
      周四的眼保健操时间,所有人都在半睡半醒地揉眼睛,只听两位老师在走廊上侃侃而谈:
      “这次成绩出来了?你们班怎么样?”
      “还行吧,突出的没有,尾巴也不多。”
      “年级第一是谁,出来了吗?”
      “出来了。七班的陈路嘛。”
      ……
      刹那间,我被一片惊叹声和议论声包围,而我本人也是蒙的。所幸这时大家都闭着眼,我也看不到大家的反应,要不然得尴尬死。老鲁在这种时刻毫不掉链子,眼保健操一结束就从门口蹦上讲台,丝毫不掩饰满脸的高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次月考的年级第一是我们班的陈路同学!”
      所有人的脸都齐刷刷地转过来看着我,或惊讶或羡慕,然后是鞭炮一样的掌声。接下来的跑操、课间休息,我都处于一种心跳加速、大脑放空的状态,我感到全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在座位上坐着,糯糯看着我,眼睛里是看宝贝一样的兴奋。很多人过来给我道喜,也有很多人什么都没说。
      多年以后,当我行走在社会上,看过了很多耀眼夺目的人和事,他们的光芒让这时发生的一切看上去不值一提。但在这时,成为年级第一这件事已经大得让我无所适从。如果我从此骄矜,甚而堕落,我将会失去未来更好的风景。我感恩,感恩上天让我足够幸运,能够拥有这样独一无二的人生体验。我也感恩那时的自己,能够很快冷静下来,以一颗平常心面对接下来更加艰难的历程。
      至少比老鲁更快冷静下来。
      我走进老鲁的办公室,他一见我就说:“你看看!我就说你行吧!好样的,再接再厉哈!哎,老王,这是我们班学生,这次考了年级第一!哎,你说这么优秀的学生,这次终于让我遇上了哈!”
      我:“谢谢老师,不过我是来拿数学作业的。”
      老鲁就乐呵呵地去给我拿数学作业。我看着他喜气洋洋的背影,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情的快乐:我在这个能人辈出的一中,考了第一名。
      但我并没能快乐多久,当所有的成绩被张贴出来时,我倒吸一口凉气。一中公布成绩的惯例是这样的,校宣传栏会公布前一百名的总分和各科成绩,每个班会张贴自己班里同学的总分和名次,而每个人也会收到一张成绩条,上面写着每科的成绩和排名。我跟第二名,一个叫做肖屹丰的人,总分只差了0.5分。纵观我的试卷,只要某道历史主观题少给我一分,或者哪个模棱两可的英语阅读题我蒙错了,第一的宝座就不是我的。换句话说,这次不过是运气。如果从单科成绩来看,我没有一科是第一名,甚至没有一科能进前十名,我只是胜在没有偏科,比较平均。
      我也认识到,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中时期那种甩第二名十来分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一中,激烈的竞争如同走钢丝,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全班所有人拿到成绩之后也有喜有忧。有人直接把卷子藏在抽屉里不让别人看到,比如竞选班委得意、考试失利的阳姐;有人则把卷子扔在桌子上露出大红色的分数赤裸裸地炫耀,比如学习委员刘醒同学。这次物理试题有点难,糯糯因为好不容易及格了而高兴了半天,又拿着我的物理卷子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一脸失落地对我说:“老路,你怎么能这么厉害,能不能给我讲讲啊?”
      无论是喜是忧,这次考试的后果就是,大家都开始体会到高中生活的残酷了。刚开学时那种洒在夏季校服上的暖融融的阳光不复存在了,课间走廊上所有人的步伐都快了起来,自习课上大家突然就不再讨论明星了,都在认真做题。八班班长张平每次遇到我都会眼露凶光,然而事实证明,我这个学期再没考过年级第一,不过班级第一的位置基本上坐稳了,居然还因此获得了一个外号。
      这个外号还是向林飞告诉我的,契机是秋天的第一场冷雨。这件事情同时也是我和向林飞的第一个交集。
      雨是在早饭后突然下起来的,很多同学都没带伞,被困在了食堂。那天我正好早起去教室背课文,看到下雨了,就从教室里拿伞到食堂捞糯糯。
      迎面走来一个没拉校服拉链的男生,是湿漉漉的向林飞,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哎,老大,你去捞人啊?”
      我愣住:“你叫我什么?”
      “老大啊。你不是我们班的老大么?”向林飞一脸无辜地对我说,一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他显然是从食堂淋着雨冲过来的。
      见鬼,这外号可真难听,而且一点创意都没有。我刚想跟他说还是黑皮这个外号比较贴切,他已经在往教室跑了,一边跑一边喊:“我回去拿个伞,也去捞人!”只留给我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跑去了食堂。食堂门口果然塞了一大坨人,阿绫和楠哥的脑袋在人群里面若隐若现,而糯糯这个傻姑娘已经把校服披在头上开始往教室跑了。我赶紧拦下她,把湿透了的她送进大门,然后拿着伞再次折返回食堂,打算再去捞一趟阿绫和楠哥。结果在走廊上,我又被向林飞追上了。
      “嘿嘿,老大,你这把小伞不行啊,给你把大的!”说罢,他就把自己手里的伞换给了我,然后又向前跑去。
      我愣了愣神,随即喊道:“喂!你是不是傻啊!我们去教室多借几把伞不行么?”
      他回头一拍脑袋:“对啊!”
      我原本只打算把阿绫和楠哥弄回来的,不过看着食堂门口的一大群人有些于心不忍,加之在这小子的鼓动下,我也跟着他折返回教室借伞。而我们刚拿到伞出教室门,早读的上课铃就打响了。
      铃声激起了我们回教室上课的条件反射,但在另一边,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食堂里的人仿佛雏鸟嗷嗷待哺。我和向林飞对视一眼,刹那间,某种中二的东西在我们的血管里觉醒了。
      去他的上课铃吧。事到如今,终于让我遇到一件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了:拯救困在雨里的同学们。
      我和向林飞在湿漉漉的走廊里飞奔,这段路只有一百米,我却觉得它很长,长到我觉得我跑出了毕生最快的速度。不远处宝强正在脱雨衣,看见我们不假思索地喊道:“上课了,干什么去!”向林飞中气十足地回复:“救人去!”我们第一次在上课时间从宝强面前理直气壮地跑过。
      在一中,每个人都如同齿轮般一丝不苟地旋转,而这种短暂脱离轨道的叛逆的感觉,于我们而言,是多么珍贵。
      雨伞分发完了,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打伞进了教学楼。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而我和向林飞手中的伞只剩下一把了。
      “走吧,老大。”向林飞毫不迟疑地靠近我,我们打着我的那把迷你小伞,走在了所有同学的后面。
      路上的积水让我的鞋子全湿了,密密麻麻的雨花也溅湿了我的裤腿,向林飞的也是。可是我脑子里完全没有在意这些。我觉得我们两个像是暴雨中披荆斩棘的侠客,正在推翻暴政,还江湖一片云朗风清。
      我和向林飞把湿淋淋的伞往教室门口一扔,然后回了座位,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正在看我,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赶紧把头扭了回来。后来我有点后悔,我应该回给他一个笑容的吧?也许我回给他了一个笑容,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不知是不是青春期都会这样,你会悄悄注意某个人,对他充满了好奇,但是他看上去对你毫不在意,而且你们两个似乎永远都没有机会熟识。但是如果某一天,你因为某个契机跟他认识了,并且关系熟了起来,你的整个生活都会变成另一番天地。
      我的生活,即将变成另一番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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