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滢滢如语

4、接头

　　樱井奈跑累了，便找个角落蹲坐下来。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邵云淼在生命的尽头，下达了最后一个无声的指令，樱井奈读懂了他的口型。
　　“夜莺同志，向我开枪！”
　　为了掩盖住樱井奈的身份，帮她获取武川的信任，飞云同志甘愿做了替身。
　　其实她不是纯正的日本人，她叫樱井奈，也叫孟若菁。
　　当年，日本军官樱井诚看上了还未毕业的女学生孟颐贞，她只是罪恶□□之下的产物。
　　樱井诚待女儿不错，也曾让她拥有过短暂的安宁。但自从母亲被残忍杀害的那天起，樱井奈心中便有了选择。
　　她在恩师俞时清的引领下加入组织，代号夜莺，又跟随樱井诚到了日本，学成归来便进入情报局工作。
　　邵云淼是她的联络人，这几年两人配合默契，传递出不少情报。
　　昨天傍晚，他们早已部署好刺杀行动，武川却忽然变了主意，叫樱井奈去宴会保护自己。
　　听到这个命令，樱井奈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一定是内部出了叛徒，才会走漏风声，她必须阻止邵云淼。
　　樱井奈发出暗号，迅速换上一身学生装，来到了接头地点。邵云淼正坐在长椅上，她赶紧凑过去，两人借着报纸的掩护耳语起来。
　　“武川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计划，今晚就是一个圈套！飞云同志，你得赶紧撤离。”
　　樱井奈心急如焚，邵云淼却摇摇头，“我如果不出现，武川必定会怀疑到你身上。”
　　“可你这是自投罗网！”
　　“夜莺同志，你的身份特殊，一定不能暴露。这次，必须听我的。”
　　危险已经迫在眉睫，邵云淼却还在冷静地交代着，“另外，不要打草惊蛇，查出叛徒后将计就计。”
　　他忽然瞥见旁边监视的特务，递给樱井奈一张纸条，便起身匆匆离去。
　　“如果出了意外，我的上级孤影会想办法和你接应。”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邵云淼意料之中，但他心甘情愿，没有一句怨言。既然选择了革命，就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樱井奈从未放弃营救，早晨她一鞭一鞭甩在墙上，借着声音的掩护，递给邵云淼一块碎瓷片，“拿着它割开绳子，打伤我逃出去，外面有人接应。”
　　邵云淼接过来，却叹了口气，“夜莺同志，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向武川证明你的清白。”
　　樱井奈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邵云淼轻轻替她擦去，“不必愧疚，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共同见证革命的胜利。”
　　她从回忆里缓缓抽身，邵云淼的笑颜却仍在心中挥之不去。樱井奈抬头望向天空，雨停了，也是时候擦干眼泪，如履薄冰的特工从不允许多余的感情存在。
　　那张写着接头暗号的纸条早已被她吞下，上面的每个字却深深刻进脑海。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女孩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邱旭祺的目光忽然阴沉了一瞬，居然收起伞，也学着樱井奈，任由自己被淋得浑身湿透。
　　他转身朝反方向走去，皮靴踏在泥泞的路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再也不似平日那般轻快。
　　邱旭祺时不时机警地回头察看，动作更是敏捷得有些不像话。他很快便拐到一间小诊所，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女人正端坐在桌前，摇晃起手中的酒瓶。她还穿着那件缀满装饰的礼服，脸上的浓妆也没来得及卸掉，大概是在此坐了一夜，神情竟有些恍惚。
　　邱旭祺一把拽下西装外套，顺手扔在了沙发上。女人听见声响，很快抬起头，两人目光一交汇，却是相顾无言。
　　室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住，还是邱旭祺率先打破了沉默。
　　“昭雪同志，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他……”
　　女人忽然一怔，揉揉酸痛的眼睛，竟不自觉触到了腮边滚烫的液体。
　　看她如此憔悴的模样，必定是彻夜未眠。邱旭祺知道这一晚的苦苦等待是为何，可他并没能带回一个满意的答案，心中也越发沉痛。
　　“我偷来镣铐的钥匙，借着审讯塞给飞云同志，可他拒绝了。唯一的要求，只有行动前的那句，让我掩护好夜莺同志……”
　　邱旭祺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怎么也不肯抬起。
　　程昭雪于心不忍，把他搀扶起来，轻声安抚道，“孤影同志，不要自责。你们已经尽力了，这是他的选择。”
　　“我们要带着云淼的遗志，继续战斗下去，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听见这句话，邱旭祺眼中多了几分坚定。他点点头，从衣柜中掏出斗篷和面具，塞进了包里。
　　“今晚，是时候换种方式，与夜莺同志会面了。”

　　邱旭祺提着袋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长官，刚出锅的生煎，可得趁热吃！”
　　樱井奈没有理会他，仍旧在低头看文件。邱旭祺自觉无聊，便开始东张西望，不一会就发现了新奇玩意。
　　书架上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随处可见的碎石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却独自占据了一格空间。
　　邱旭祺拿起瓶子细细端详，不免纳闷，“长官，这是什么？”
　　樱井奈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要乱动，我拿来收藏的。”
　　“这破石头有什么好收藏的？地上一抓一大把……”
　　邱旭祺十分不解，随后又自作主张地提议，“我去给您换几块翡翠，肯定比这些好看。”
　　“小石头！”
　　经她一句怒吼，邱旭祺吓得浑身哆嗦，手中的瓶子也随之滑落，成了一地碎渣。
　　樱井奈忽然起身，跑到书架前，一颗一颗捡起了石头。邱旭祺也蹲下来帮忙，却被她狠狠甩开，“滚！我就愿意收集这些，不稀罕你那名贵的翡翠。”
　　他从未见过樱井奈如此焦急，鉴于眼下形势，还是乖乖开溜。
　　走出办公室，邱旭祺狠狠拍了拍脑袋，仍旧后悔不已。都怪自己好奇心太重，来送个生煎的功夫，又闯了大祸。
　　不过，只是几块破石头，怎么会让一向冷静的长官那样动怒？
　　石头滚落到房间各处，樱井奈不厌其烦地全部捡起来，摆在桌上清点了好几遍。
　　还好，七十二颗，不多不少。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入房内，樱井奈囫囵吞枣般吃着生煎，却又握紧了拳头。
　　自从遇见这个邱旭祺，她的气就没顺过！
　　眼下没时间再想这回事了，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飞云同志牺牲前，把孤影的联络讯号告诉了樱井奈，她必须尽快和组织取得联系。
　　樱井奈一身黑衣，戴着面纱穿梭在夜色中，很快便到达了指定的接头地点。
　　小教堂里昏暗无光，显得有些阴森，却为隐匿提供了便利条件。她利落地翻窗而入，刚一站稳，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
　　“跟我走！”
　　男人戴着面具，把自己隐藏在宽大的斗篷里，樱井奈只能依稀辨得沙哑低沉的嗓音，以及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道。那人把她带进一间密室，随后关上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静得都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樱井奈率先打破沉默，“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听到这句话，樱井奈心中多了几分暖意，“孤影同志……”
　　他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炽烈而真诚，“夜莺同志，你好。”
　　邵云淼牺牲后，樱井奈原以为，自己要像无依的浮萍一般，继续潜伏在暗无天日的情报局，此刻却忽然看到了光。
　　眼前这位孤影同志，想必也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不过，她倒是觉得挺公平，看不见彼此的样貌，反而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飞云同志的牺牲，你不必自责，以后由我来接替他。”
　　樱井奈本不想面对这件事，听到他的承诺却莫名心安。
　　“现在，我来传达下一个指令。明晚，我们计划偷袭仓库，你要拍下武川手里的地形图。”
　　樱井奈点点头，目光瞬间变得坚毅，“我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孤影却叹了口气，“任务可以完不成，但我们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伴。如果出现意外，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樱井奈微微抬眸，浅淡的表情之下，一股暖流不易察觉地从心底划过。
　　孤影拍了拍她的肩，眼神中竟含着些许温柔，“往后的路仍旧艰险，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无论何时，我会一直在身边协助你。”
　　离开教堂时夜已深，樱井奈疾步走在街上，一阵争吵声忽然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女孩的声音圆润婉转，此刻却显得焦急不安，“你干什么，快把衣服还给我！”
　　樱井奈一看，不远处有两人正在拉扯。女孩死死护住手中的东西，奈何争不过日本兵，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本不想管，身体的本能却抢先一步。樱井奈冲到日本兵背后，伸手就是一记重拳，顿时打得他头晕目眩。
　　樱井奈捡起裙子，正要递给女孩，她却惊呼道，“小心！”
　　不知何时，日本兵已经起身，抽出一把军刀向她砍来。樱井奈躲闪不及，左臂被划出一个口子，腰间的枪也滑落到地上。
　　她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此刻却彻底被激怒，忍着剧痛和日本兵搏斗起来。无奈受了伤，还是占据下风，逐渐被逼到墙角。
　　这时，一阵枪声忽然响起，日本兵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渐渐倒了下去。
　　樱井奈抬头，发现女孩正颤颤巍巍地握着枪，手里还在发抖。她赶紧抢过来，又补了几下，直到地上的人彻底不动为止。
　　敢在他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樱井奈见一个杀一个。
　　不过，她很快就痛哼一声，捂住胳膊倒在了墙角。女孩摇晃着樱井奈，眼里满是担忧，“姐姐，你怎么了……”
　　“第一次开枪吗？手抖成这样。”
　　樱井奈撇撇嘴，强撑着站起来，质问道，“小丫头，都这么晚了，还在街上乱跑什么？”
　　“我往店里送衣服，日本人管得严，只能每天晚上偷偷出来……”
　　樱井奈瞥了眼女孩的装束，圆形贝雷帽，棕色小马甲，应该是个裁缝。她眼里还残留着孩童般的清澈，真让人羡慕。
　　女孩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姐姐对我有恩，我日后必定要报答你！”
　　樱井奈却并不领情，淡淡道，“不必了。”
　　她做事，从来不是为了让人报答。樱井奈懊恼不已，感情是特工的大忌，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却始终无法袖手旁观。
　　可女孩仍旧不肯放弃，还在穷追不舍，“姐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次，樱井奈铁了心不再理会，拍拍身上的尘土，便扬长而去。
　　“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中国人。”
　　远处，屋顶上的黑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