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滢滢如语

5、念想

　　今天，情报局来了一位贵客。武川把男人迎进门，为他倒茶，“邱先生，欢迎欢迎。”
　　男人一身长袍马褂，打扮得十分讲究，面上却是熟悉的谄媚笑容。樱井奈一下就猜到，这必定是邱旭祺的叔叔邱振虎，恒生纱厂的董事长。也正是托他的福，她才多了邱旭祺这个大麻烦。
　　不知邱振虎此次前来，是想为侄子铺路，还是另有目的？
　　邱旭祺见到他，不禁喜出望外，“叔，你怎么来了！”
　　“和武川先生谈谈生意的事。你呢，最近工作还顺心吗？”
　　“那是自然！”
　　邱旭祺连连点头，又向后一指，“这就是我的上司樱井奈小姐，待我可好了，嘿嘿……”
　　樱井奈实在佩服他扯谎的本事，居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口是心非的话。
　　邱振虎的目光落在樱井奈脸上，只一眼便有了判断，这女孩绝不是等闲之辈。
　　为了侄子的前途，更为了他和日本人的生意往来，必须跟樱井奈打好关系。邱振虎想都没想，便向她伸出了手，“樱井小姐，你好。”
　　樱井奈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昨晚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只得用力抬起胳膊，额上却沁出一层冷汗。
　　这一切都被邱旭祺尽收眼底，可是樱井奈不懂，他眉间微微的诧异是几个意思。
　　邱振虎也注意到她的异常，樱井奈干脆抢先解释道，“这几天睡眠不好，总是落枕，手臂都麻得没有知觉了。”
　　“看来樱井小姐压力很大啊，真是辛苦了。”
　　邱振虎倒是十分体谅，没有再多问，这件事总算顺利圆了过去。邱旭祺却忽然起身，挠着头歉疚道，“叔，你们聊。我还有事……”
　　刚上班就要走？消极怠工的少爷毛病真是改不过来！
　　樱井奈忍不住瞪了邱旭祺一眼，但她还要陪同邱振虎，也就任他去了。
　　邱振虎与武川聊了一上午，樱井奈也从他们的谈话中，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日本人和汉奸商人勾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方需要控制经济的傀儡，一方则拿金钱寻求庇护，做的是两边都乐意的买卖。
　　但这次交易数额巨大，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昨天孤影讲的地形图就是关键。想到这里，樱井奈顿感肩上责任重大。
　　回去的路上，她从庭院里顺手拾起一枚石子，走进了办公室。昨天的石头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樱井奈掏出一个新的玻璃瓶，将它们一颗一颗投进去。
　　她举起瓶子看了看，又晃了晃，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这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头，确实没什么特别。不过，它们是隐藏的计数器，承载了樱井奈心向光明的渴望。
　　七十三颗，加上昨晚，她一共杀了七十三个为非作歹的日本人。
　　樱井奈时刻行走在暗处，有时为了任务不得已，还要对自己人下手，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每次濒临崩溃，她都会看看这个瓶子。似乎这样，才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敲门声忽然响起，樱井奈赶忙收起笑容，“进来。”
　　邱旭祺探出头，扒着门一个劲往里张望，樱井奈顿时拉下脸来，“有事吗？没有就出去。”
　　“哎，长官别那么绝情嘛！”
　　邱旭祺委屈地叫唤起来，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掏出一个小罐子，呈到樱井奈面前，“您消消气，这冰糖燕窝我炖了很久，滋补效果极好。”
　　难道，邱旭祺说的有事，就是给她炖了一上午燕窝吗？
　　樱井奈忽然一怔，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哦，这样？”
　　邱旭祺一看有戏，立马趁热打铁，顺手把汤匙递给她，“快尝尝我的手艺，以前在国外餐厅打工，他们都说我是金牌厨师呢……”
　　樱井奈刚有几分感动，此时又被他这碎嘴子吵得头疼，赶紧拿起勺子送到嘴里。
　　清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之间，就连身上的疼痛都减了几分。她也顾不得形象，很快就风卷残云干掉了一碗燕窝。
　　啊，真舒服！
　　樱井奈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瘫坐在椅子上，满身疲惫一扫而空。
　　感受到身旁的视线，她才惊觉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樱井奈咳嗽两声，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邱旭祺看着她，眼底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他这上司整天紧绷着，难得放松下来，竟有几分可爱。而且樱井奈一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甚是好看。
　　只可惜，她平时的表情没有一点温度。若是能时常像这样，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该多好啊。
　　樱井奈把空碗推到对面，脸颊还在微微泛红，破天荒挤出两个字，“谢了。”
　　邱旭祺利落地收起餐具，顿时喜笑颜开，“您喜欢就好，看来我这一上午没白忙活……”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神秘兮兮地递给樱井奈，“对了，还有这个，用完记得藏好。”
　　樱井奈接过来一看，居然是双氧水，不禁心中一紧：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伤了？
　　邱旭祺把手一摊，无辜地眨眨眼，“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是作为交换，您可要在叔叔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哦。”
　　“你是在要挟我？”
　　樱井奈顿时怒火中烧，吓得邱旭祺连连后退，“小的哪敢！您的秘密，我一定守口如瓶。”
　　不过，樱井奈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心而论，在一顿燕窝的收买之下，邱旭祺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但她才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不能只被邱旭祺玩弄，也得报复一下作为回赠。想到这里，樱井奈微笑着吩咐道，“帮我倒杯水，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她难得如此和颜悦色，邱旭祺欣喜若狂，赶忙拿起旁边的水壶，“长官，您请讲。”
　　“对不起，昨天是我态度不好。”
　　樱井奈居然面露歉疚，这开场白已经让邱旭祺目瞪口呆。对不起，像是樱井奈会说的话吗？
　　可下一句更加重磅，简直要让他惊掉下巴。
　　“那个瓶子，是我未婚夫的遗物。”

　　邱旭祺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滚烫的开水便倾泻而出。他赶紧拿起毛巾四处擦拭，却无法掩饰自己的狼狈与慌乱。
　　樱井奈走到书架前，对着刚摆好的新瓶子出神，“破石头确实没你的翡翠值钱，可这些，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自己怎么就手欠，非要碰那个瓶子？
　　邱旭祺不禁后悔万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樱井奈已经开始逼问，“这点小恩小惠，弥补我怕是不够吧。打碎了我对他的念想，你要怎么赔呢？”
　　她仍旧是淡淡的语气，话里却藏了一把利刃。邱旭祺吓得僵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樱井奈拍拍他的肩膀，表情虽平淡，话里却隐含着威胁的意味，“呵呵，我也并非不近人情。一码归一码，你的条件我答应。但这件事，我可记在心里了。”
　　就凭他这点小伎俩，想跟樱井奈斗，还差得远呢。
　　邱旭祺顿时欲哭无泪，从衣架上揪起外套，悄悄加快了步伐，“长官，我先告辞啦……”
　　他朝樱井奈深鞠一躬，便不顾一切地往外冲，临到门口却又被叫住，“喂！”
　　邱旭祺根本不敢回头，大声喊道，“我错了，一定好好表现将功补过！”
　　樱井奈笑着耸耸肩，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包裹，“跑这么急干什么？你的碗都忘记拿了。”
　　邱旭祺赶紧将包裹揣进怀里，替她轻轻掩上门，又一溜烟窜了出去。一离开樱井奈的视线，他竟放缓了脚步，脸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不知怎的，邱旭祺忽然心烦意乱，下意识攥紧拳头，“哼，她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夫……”
　　樱井奈缓缓走到窗口，略一回想刚才的荒唐事，居然被自己逗笑了。
　　她狠厉的标签早已让人敬而远之，未婚夫这么蹩脚的谎言，也就唬得住邱旭祺。
　　不过，的确有个人，是她心底唯一的温柔。
　　虽然他已经去世多年，樱井奈却始终不曾忘却，甚至甘愿用余生去怀念。就连这瓶子，也和那人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她也并非生来就如此冷淡，十岁的樱井奈，还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女孩。
　　虽然那时，她也隐约知晓了自己不光彩的身份，但还是心存一份善念。

　　那天，樱井奈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一转身忽然被堵在墙角，那人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打……打劫！”
　　这劫匪听上去十分不熟练，就连声音都在发抖，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谁要打劫谁。
　　樱井奈丝毫不怕，反倒觉得有些好笑。她看准时机，反手就是一击。背后的人便重重摔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就这点本事，还想打劫我？”
　　樱井奈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那劫匪。男孩和她差不多年纪，羸弱瘦小，脸上脏兮兮的，根本看不清长相。
　　可他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樱井奈，盯得她心里发毛，然后……
　　居然晕了过去。
　　“喂！明明是你打劫我，怎么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樱井奈急了，蹲下身探探男孩的鼻息，又抓起他摇晃着，“醒醒，快醒醒！”
　　面前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但还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樱井奈这才注意到，男孩的嘴唇早已干裂，赶紧把水壶递给他。
　　男孩毫不客气，咕咚咕咚全部喝下。樱井奈忽然心生怜悯，居然渴成这样，也不知道他几天没有喝水了。
　　母亲教过她，帮人就要帮到底。虽然自己都没吃一口饭，樱井奈还是掏出刚买的包子，毫不犹豫地送到他嘴边。
　　男孩又狼吞虎咽一阵，缓了几秒，这才看向樱井奈，“谢谢……”
　　还挺有礼貌，看来他也不是坏人，估计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这种招数。
　　“不必了，谁叫本小姐乐善好施呢。”
　　樱井奈心满意足，全然忘记了被打劫的不愉快。男孩却面露愧色，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下次一定……”
　　“行了，我不和你计较。”
　　樱井奈挽起袖子，冲他挥挥小拳头，“不过你还得练练，就凭现在的力气，别说去打劫了，让人欺负都没办法还手！”
　　男孩打量着樱井奈，不禁笑出了声。这女孩看起来乖巧又恬静，此刻却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活像只可爱的小老虎。
　　男孩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讲过这么多话了。自从有记忆起，他便是个孤儿，只能辗转各处苟且谋生。街上的人看到男孩，都恨不得绕着走。
　　两人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樱井奈也必定无法体会他的心酸。不过，这女孩倒是心地善良，丝毫没有富家小姐的娇气。
　　下一秒，樱井奈居然掏出手帕，给他擦起了脸，“弄得这么脏，一点都不好看。”
　　男孩受宠若惊，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感激，不知怎的，竟有些哽咽。
　　他已经太久没有洗澡，手帕很快便沾满了灰。樱井奈却毫不在乎，拍拍上面的尘土，又把它叠好放进口袋。
　　男孩终于露出了清秀的面庞，樱井奈心中微微一动，探寻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憋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我……我没有正经名字，你可以叫我小石头。”
　　“小石头？跟你还挺配。”
　　这么沉默寡言，确实像块坚硬的石头。不过，有个倾听者的感觉真不错。
　　樱井奈向小石头伸出手，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好，我叫樱……”
　　她还没说完，忽然噤了声。正是日本人的侵略，才害得小石头流离失所。他要是得知自己有一半日本血统，会是什么态度？
　　樱井奈整了整衣领，重整旗鼓道，“我叫……”
　　一阵钟声又打断了她的话，樱井奈这才想起来，自己快要迟到了，立马拔腿向前狂奔。
　　小石头赶紧跟上去，可樱井奈跑得太快，他怎么也追不上，只得冲着女孩的背影大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樱井奈在匆忙中回过头，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我叫孟若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