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之语》枕上香丝

2、别来春半（上）

　　天色微启，细雨湿襟。

　　我们往温宁所说的怪物出现的河道赶去的路上，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异常灼热。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我的脸没洗干净？我摸了摸脸皮，颇不自在：“温宁姑娘，打从方才我便想问了，在下究竟是有何不妥，以至姑娘一直盯着看了这般久？”

　　她一听，先是愣住了数秒，白皙的脖颈泛了一层红。

　　“哈哈，我寻思这两天来生俊俏，我行军打仗时，大家都蓬头垢面，不甚打扮。公子这般清俊的倒是少见，一时才移不开眼罢了！”

　　听她话中之意，先前也曾来了个什么人，应该同我一般年纪。

　　陈毓脚步慢上许多，背着他的弓箭在后面偷着笑，又几个箭步上来，腔调仍有些少年：“宁姐便这般德性，说话露骨，拐不来弯儿，但没什么坏心眼儿……柳大哥可别介意！”

　　我失笑，我确实很少见人说话这么直接，说难听点叫不过脑子。但看温宁一脸坦荡，反而对她生出两分好感。

　　天雨路湿，陈毓递过来一把伞……便和他并肩走着，看远处的青山都朦朦胧胧上了一层色。

　　心想这两人看似粗枝大叶，没想到照顾起人来还挺细致，一面小心踩着脚下细泥，问他：“……对了，陈兄，之前你说救我的是个仙人？”

　　“确确实实——”他这回来了精神，脚来回踩在青草地上，“是我师傅破冰救你的，我叫他仙人师傅，我师傅很厉害！不过……刚救你上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师傅的脸色差极了，身上也湿透了，那个地方冻得很，我和宁姐冻得浑身发抖，师傅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你，我们都怕你冻死了……”

　　是吗……

　　我跌落的那处湖底，正是月陵寒渊，当年我被冰封之地……只是这地方天寒地冻，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他们是为何来此？

　　“那地方如此寒冻，不知陈兄为何前往？”我平视前方，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他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个……是师傅说……月陵渊有冰夷美女……”

　　“什么狗屁美女，他就是骗你的，那地方连一条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一旁的温宁突然插嘴道。

　　“不……师傅不会骗我的……河神一定存在！”陈毓一脸天真，“虽然……没有见到河神的后人，但听师傅说冰夷族的人个个美若天仙，赛过西施，也是很令人向往的……”

　　我看着陈毓，说起求仙，他的眼中似有微光透出来。

　　“可惜那里居然结冰了，而且寒冷异常……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冷……”他抖了抖身体，抱着胳膊，“仙人师傅见到结冰之后，也是不敢相信的模样，他让我们在断桥边等，他自己飞身下去，站到湖中破冰。”

　　“然后呢？”我有些惊讶，那个仙人，竟然想要破冰。

　　陈毓笑了笑，直盯着我：“我们也没想到，冰层逐渐融化……师傅自己却掉到了水里。”

　　……

　　“我见他半天没个动静，还以为师傅……但我和宁姐都不通水性，只好站在岸边干着急。这么盼着，师傅突然从湖里飞身出来，就那么从湖里一跃而起，我看到师傅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已经昏迷了。”

　　他竟能破那人冰术？！

　　我震惊不已，连连看向陈毓，想从他脸上再看出他有没有撒谎。月陵渊的冰术并非凡法，其拥有天界杀戮之神的神力，本身就强大异常。当年炽仙军的首领为了将我彻底封印，还在法术上施加了结界……寻常仙士根本不可能办得到……

　　陈毓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哈哈一笑，手抓着个树枝，戳脚下的烂泥，有些歉意地说道：“柳大哥，当时我见你面色惨白，瘦弱地躺在师傅怀里，因为没看清脸，还以为……你是那个河神美女呢……”

　　我：“……”

　　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不悦，自顾自地说起来：“我那么一说，师傅的脸色黑了三分，他抱着你往回走，还说是你害他看不成冰夷族的美女，只好先把你救醒再说了！”

　　我：“……”

　　我放慢脚步，听他说着。仙家和我们一直是死对头，我们躲了多少年，就有多讨厌那些仙。听他说我被一名仙人所救，我先是感到怀疑和不解，然后抗拒，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这么想着，胸口跟憋了一块石头似的，脚步也不觉加快。陈毓见我走得快，也加快了脚步，不过他步子跨大了便喘气如牛，简直中看不中用。还是温宁捞他一把，又挖苦道：“你这身体，平日里不好好锻炼，一跑起来喘得跟牛似的，真是笑人！”一番话把陈毓整得面红耳赤，只道她不要再说，几人便一路无话。

　　这条河道还挺长，碧水涛涛，芳草连天。若不是淫雨霏霏，心里又装着事，在河边赏景倒挺好。

　　走了有一刻钟，终于走到河道入口，我就听见接连的吼叫声，似在呼唤什么人，震耳欲聋。我停下脚步，知道该和他们分别，转过身却问出了这一路的疑惑。

　　“温姑娘，在下有一事不解，若说陈兄是为了寻仙，温宁姑娘又是为何而去？”我道。

　　温宁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这么问。

　　“都是因为师傅和宁姐打了个赌嘛！”陈毓杵在那，看了一眼温宁。

　　“赌？”

　　“柳大哥有所不知，宁姐自幼习武，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偏偏师傅又说他是从天上来的，能带我去月陵渊看河神后人呢！宁姐死活不愿相信，便让师傅也带着她一道去，跟师傅打赌，若是谁赢了，薰风便归谁。”

　　“薰风是何物？”

　　温宁这时才开了口，梅雨打湿她额前几络发，遮遮掩掩地露出光洁的额头，姿色甚佳。

　　“没错。是我同他打赌，我早说了世上没有什么神仙，我们去了那儿，除了你，连河神的影子都没见着。”

　　“至于薰风……”温宁同我说道，“柳兄弟，那是我叔父酿制的好酒，可惜薰风工艺繁琐，酿制所需的忘忧花更是难求，因此一年只得一坛。”

　　一坛……她说的，该不会是酒仓里的那坛，被我喝掉的酒吧？若是他们二人发现赌注已经被我独享，只怕要气得不轻，尤其是那个仙人。

　　温宁叉着腰，似是扬眉吐气，拍了拍陈毓的肩膀，“小弟，这赌我赢定了，你给我记好了！他肯定是个假的仙人，只是会耍些花招而已……你可别被他骗了！”

　　“宁姐……师傅不是那种人！”

　　她竟然还惦记酒那件事……我转过头继续朝里去，穿过一片四四方方的芒草湿地，脚踩在泥泞里，再抬起来，一鞋泥土。一路走得非常不舒服，走了大约几百步，陈毓忽然指着前端，有两个小点，说道：“怪物在那里！”

　　我也往他指的那处一看，见着个小点，听吼声颇为熟悉，心下有了判断，遂抬起两指并拢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哨，那黑点停顿了一下，忽然朝我飞奔过来。

　　那个怪物跑过来也就是十秒不到的功夫，温宁和陈毓见状，慌张地拿出武器来，一连退到几米开外，一副防守之态。见我还立在那里，似乎一点也不怕，温宁秀眉倒竖，朝我喝道：“柳衍兄弟，你还楞在那里做什么？！”

　　我朝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怪物已经到我面前，却并没有立刻攻击我。它低头趴下来，用鼻孔喘着粗气，似是不舍。

　　我走上前去，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头颤动，先是摸了摸它的头颅，手下的身影立马从喉咙发出一声，委屈极了。我又安慰般摸了摸它的鼻子，一瞬间竟然觉得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是你......穷奇，好久不见。”

　　我叫出怪物的名字，穷奇低低地吼了一声，要来蹭我的手，它身体庞大，这么动起来反而显得奇怪。我反手揉搓它，转头对已经看呆的陈毓和温宁说道：“穷奇是我的朋友，你们不用害怕。”

　　温宁反应最快，想来她不过觉得这是一只大些的猛兽，这才收剑走上来，我看她眼神里充满好奇，竟然也想来摸穷奇，她道：“能摸吗？”

　　穷奇一声警告，我拍拍它，道：“可以，它很听话。”

　　“吼……”穷奇发出不满的一声呜咽，一个激灵，身形抖了三抖，温宁已经大着胆子在它头上摸来摸去……

　　一只箭矢忽然破空射在我们背后不远的树干上，深深扎进树皮几寸，足见此箭威力。我立刻偏头去看，一个穿着绿衣裳，挽着灵蛇髻的高挑身影从对面的树的阴影中走出来，神色警觉。

　　她与我隔了三、四丈的距离，正冷冷地盯着我。

　　“穷奇乃是上古凶兽，怎会与寻常百姓为友？”她的声音有种缥缈的感觉，模样端庄。不过二十五六，但丹田充盈，周身隐隐有仙气，深不可测。

　　我知晓不是此人对手，只得退一步，略一躬身，朝她抱拳道：“穷奇并未伤人，请姑娘……高抬贵手。”

　　她打量我片刻，一道目光令我如芒在背，颇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她收起弓箭，似是放下心来，颔首道：“嗯，我见你我二人有缘，今日我夏侯景兰便放它一马。公子既已许诺，便要保它再不伤人。”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景兰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我看着女子的背影，单看她的打扮，并不是普通仙士，又有弓箭傍身，那把弓通体生光，似乎也非凡品。能拉动那把巨弓，此人……修为应该很深。

　　好在这名修仙士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只不过追着穷奇才到这里，并未与我纠缠。

　　天色逐渐阴沉，刮起一阵大风。

　　我拢了拢衣袖，回头看去，这片草原宽阔，逐渐染上阴霾之色。细雨蒙蒙中，我朝二人道：“温姑娘，陈兄，我们就此别过。”

　　他二人似有话说，又言尽于此，只朝我略一抱拳：“后会有期。”

　　报之一笑，我拍了拍脚下穷奇，穷奇驮着我飞快地远去，眼中的草原逐渐被密集的树林取代。

　　我们便在林中稍作休息，穷奇身上已多了几处箭伤，想来是方才那名女子射的箭，不过她似乎手下留情，并未伤及要害。

　　穷奇低吼了一声，觉得脸面挂不住，我只得道，“那名女子并未下杀手，你若觉得不公，下回再去找她打架。”

　　穷奇从鼻孔里发出喘气声，我朝它道：“事不宜迟，先去朱仙谷再说吧。”

　　可惜三年未回，朱仙谷的道路全都改变，我们绕了半天，才总算到了朱仙谷。入目草木荒凉，一点人气也没有了，震慑的同时，一下子心里空落落，情绪瞬间跌落谷底，却仍心存侥幸……或许，他们只是没在这里住了？

　　“没想到阔别三年，朱仙谷已是这番光景……”

　　口中喃喃，心里却开始怀疑和不安，很怕……他们真的就不在了。

　　落日沉入山尽头，将满地的杂草染成红色，令我心惊肉跳。

　　不禁想到当年，进出谷内，也都是万人欢呼，欢乐多时。如今别说人出来欢迎，竟连地方儿都寻不见了。

　　忍不住怀念起从前，想从脑海里留住他们，却不得不面对……朱仙谷已面目全非，万物凋零。

　　凭着从前的记忆，我剥开草丛，逐渐摸索着前行。

　　春色掩映着夕阳，天色慢慢黑下来，霞光从金色变作紫色，最后泛着灰，我走过芦蒿从，一直走到天河高悬，就想这么一直走下去，朱仙谷会不会突然出现？我的族民，会不会就在那里等着我？

　　鼻尖开始发酸，甚至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又不想相信。说服自己说：会好的，就会好的，他们一定在等着我。

　　脚下踩到的枯树枝发出“嘎吱嘎吱”之声，听到这声音，心下更是难过，走了约莫二三里路，才终于见到谷中入口。

　　昔日门口的凤凰花已化为灰烬，野草和断木攀附。

　　他们……真的不在了……

　　不敢相信般，我说道：“司祭，父王，我回来了！”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我自己的声音。

　　用力强忍着，告诉自己，还不能流泪。

　　可是，看着谷中，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心里失望至极。

　　……他们……全都消失了……父王……司祭……还有我的地座使，山座使，还有很多很多，我的族民……全都不会再出来了……心里乱糟糟的，又悔恨，想着当年我若是没有被人封印，没有在月陵渊沉睡那么久，是不是……就能够救得了他们？

　　三年……我整整迟到了三年。

　　不敢想象，我的族民，他们在死亡那一瞬间，是不是都还相信着，相信着……他们的新王一定会拯救他们……

　　我对不起他们。

　　这片山谷，当初被父王保护的多么好。昔年我种的那些解语花，曾经漫山遍野开的通红的都是，如今全都被杂草覆盖，一点也看不见了……

　　此景此景，如何能不流泪、不心酸、不悲痛……

　　触景生情，再难强忍。

　　“可惜了，这些花……还是当年托父王从皇宫里偷偷带回来的。”眼眶发酸，心闷痛的不得了，还不死心，把每一间房屋、东望台、成王大典那天设宴的聚星坪都找了个遍……一个人也没有……那一刻，才知道我们是真的败了。

　　痛苦慢慢从心上蔓延到嘴角，苦得不能自已，不能再走路，在老桃树下坐着，静静靠着，很想很想他们。

　　还能吹到一丝风。

　　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兵器，那些风干的血痕，不知道是谁的。

　　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缩在角落，呜咽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