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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零雨其濛【五】 ...


  •   平瓮城关通往北城曲江。

      北城临近胡狄②之地,城门常闭,守卫森严,只每隔一段时间会放一拨有牌的商户过路。

      此地距京诏狱有一小段距离,似乎…没有受到暴雨洪灾的影响。地上只淅淅沥沥一点深色,足见方才不过细雨蒙蒙。

      俞白并不意外。

      周遭人烟寥寥无几,甫一入关,俞白便掏出鎏金双龙令牌。守卫验过,毕恭毕敬地放行了。

      北城一共三道城墙,越往北管治越严,他光这一个牌就能过两道。

      入关后豁然开朗。不过百来步,一条宽阔的江水横在眼前,隔开了曲江和应天两地。

      这里河流奔涌,植被稀疏,若逢寒冬,则会冰封十里,白雪飘扬。去岁十二月,他曾同人去过应天,甚而因事直抵塞北,在那里一同并肩见了一场鹅毛大雪。

      想起往日,他不免驻足眺望,一袭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暖一捧火炉,披着大袄在檐下低低共话,细雪煎茶,或许…那称得上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吧。只是并肩之人已伤痕累累,正垂着勒出血迹的手腕躺在马车里。哪怕被他救下,也再难回到从前了。

      “俞世子。”

      一道平稳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面具紫袍人缓缓而来,立在他身后半步。

      俞白回身深深作揖:“戚大人。”

      戚善没有回话,他背着手凝视奔腾远去的曲江,浪花起起伏伏,翻腾其中。他没有开口,俞白自然就不曾起身③,只躬身默默等着。

      “你平日可爱赏景?”戚善问。

      “百川归海,源远流长。江山如画,海晏河清,此乃上等。”

      “嗯。”戚善忽然挽起袖袍,蜷紧的拳头朝下松开,早就准备好的一颗黑色石子就顺势落入江水,噗地溅起水花,层层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美景难得,不免总有人欲图掀起狂涛巨浪,到头来,不过沧海一粟,太仓稊米罢了。”

      俞白回道:“大人所言极是。江水仍会滔滔不尽,滚滚向前,又何妨一子乎?”

      “此辞不可服吾身矣。”

      《乾史》续修乃头等大事。两天后即是修撰大限,可修撰对象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你做的吧。”戚善低头看他。这个角度,俞白的发顶和宽阔的脊背展现在他眼前,这个有力的轮廓让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面具。

      于罪犯消失一事,抗不住戚善怀疑,即便俞白对此案立场明显,也确实毫无证据。此事不可一锤认定就是俞白在从中作梗。

      他无心于俞白救人手段之精妙。然而,作为整个案子的负责之人,俞白许诺过会给他一个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

      平民怨,保民生,安圣心,三者皆平,四海则安。历经去岁寒冬的人在等一个公道,饥肠辘辘的人在等一袋粮米,而傲睨万物之人只求大权稳固。

      半年前,俞白正是借此向圣上请奏,想要一手揽走看管罪犯的权力。

      戚善替他上书谏言,朝内庭递了好几张荐书,终于求得圣上恩典。

      孤京也因此才会被从大理寺放出。

      此事看起来极不稳妥,可事实上,对于戚善本人来说,却是稳稳得利的。因为它其实根本不存在风险——至少当时的戚善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俞白真的查出案件真相,功劳会算在自己头上。倘若无疾而终,也无甚大碍,再把犯人抓回来便是。刑部和大理寺调查也需要时间,所以圣上允诺了他半年。

      但仅仅是如此吗?

      次辅可以答应世子,但世子要如何轻易取得圣上的信任?真的只是因为自己的谏言吗?

      想到这里,他一甩袖袍:“是与否,不必回话,此事刑部自有决断。请我来此,是为何事,说吧。”

      “不瞒大人,正是为此。”

      一道寒冷的目光刮过潮湿的空气,直直凝视着俞白,他却恍若无事一般起身,从容道来。

      “不比在下,戚大人聪颖更甚,想必早已看出,社稷升平,四方钦服,功铭天地,才是你我哪怕须臾间仕途长久繁荣昌盛之法,至于宵小鼠辈,圣上要的不过是一锤定音,一纸结果罢了。”

      “你要杜撰。”戚善一针见血。

      “…杜撰。

      俞白重复了一遍,忽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听见了极为轻蔑讽刺的事情。

      “好一个杜撰。”

      城门大开的声音传来,大批在骡马驴车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商货,被过路行商推着进城。两道探究的目光混在其中,不细看无法觉察。

      “刑部要的是什么?圣上要的是什么?你要的又是什么?不是你们认定他穷凶恶极,恶贯满盈吗?”

      俞白一步步逼近戚善,眼里好像藏了一团怒火,一时竟把这位次辅逼得皱眉连退了几步,脚底一滑,些许碎石扑通扑通滑落,他们临近河畔了。

      “没有人信任他的辩驳,既如此,定案又何妨,翻篇又何妨?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不管是孤京,王京还是李京,总要有人站出来认罪,那他接过这份罪名又何妨?罄竹难书,那让《乾史》给他一份殊荣又何妨?”

      戚善张口,找了找自己的声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天消失了,你要《乾史》如何记?”

      “消失?不,他死了。”

      俞白冷冷道:“只要你们想让他死,他随时可以去死。”

      “世德五年,天大旱,京师仓廪为盗,民无食,死者甚众。六年,诏狱鞫囚,刑部据验,侍长长于讯,囚无可辩,遂伏罪,杖四十,赐六十鞭,卒。天下大悦矣。”

      ·

      云开雾散,暖融阳光透进来,碗着水珠的绿叶才终于有了一丝春日的味道。在阳光漏进马车前,前窗就被细心地阖住了。

      进入俞府后,俞白从马背上轻盈跃下,沉默地倚在车轼旁边,雨后一两声莺啼鸟鸣,万物都试着探出头来,一探春光,湿漉漉的空气中却像有谁流了一宿的泪,他沾一下都觉得像在剜心。

      灰发侍卫枫琼抚摸完骝马的鬃毛,从边上走来。剑上流苏在光下晃动,挂在他这里,玄色竟似亮了几分。

      “大人,”他汇报道,“郎中已经看过了,留了几副药。请的是东城玄参家,他大抵是性命无虞了。”

      东城玄参是赫赫有名的济世堂医师,虽坐堂行医,但偶尔也走方。郎中玄参廉洁淳良,乃仁爱之士也。因其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凡其经手无一不能病愈,故多称之为鹿茸。

      俞家和济世堂交好,不出三日,孤京定能恢复到并无大碍之状。

      俞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接过枫琼递来的布包,甘草的涩味自然而然钻入鼻息,和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轻轻地挠着痒。

      自曲江归来后,他一路上都有些走神,只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一份印章文书,那是戚善予他的回报。可他并没有因此愉悦。

      《乾史》最终落笔了,用人心在历史上刻下了一道不不容置喙的划痕。

      “您……是否要去看看?”枫惊问。

      “上过药了吗?”
      俞白单手摁了摁眉心。

      “鹿茸郎中给他上过了。”

      “那便如此吧。带他去修养几日便可。”

      “但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好,一直在说胡话…”

      话音未落,俞自转身钻进了马车里。

      帘帐晃动,孤京躺在马车内,难受地皱起眉头,很快,刺眼的阳光被隐去了,一只大手伸来,轻轻地抚在他眉眼额间上,在马车内恢复昏暗后,又一触即逝。

      难受。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

      哪怕敷过草药,他身上的伤痕不时仍会隐隐作痛。被血水和汗水染湿的囚服还破败不堪地履在他残破的身躯上,提醒着他,这世间的明媚,他永远再无福消受了。

      孤京不蠢。他今日还能躺在这里,就说明史书已经把他判入了十八层地狱,自此的每一步,都逼迫他去服从于这个扭曲的世界,要他如鼠蚁一般苟且在潮臭的水沟里。

      世人唾他,世道弃它,这一辈子,他一共受过两次大刑……一次剖骨,一次剜心。

      俞白给他披了件外袍,熟悉的气息顺势浸没到孤京的身躯里。

      可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残忍过。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所以他连为以前的自己理直气壮地辩驳一句都做不到。

      俞白怜他,又刻意保持着君子之礼。感受到自己在被那双乌黑的眸子注视,孤京觉得更悲愤了,那像一把温柔的刀,给予他一丝温热,又在刺他的心。

      不要看。

      不要这样衣冠楚楚又用怜悯的眼神看这样狼狈的我。

      孤京动了动嘴,试图竭力发声。

      ...上苍不公。

      全然哑在嗓子里了。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往日的种种,他没有一样记得,他连自己是谁都无法确定。

      只有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告诉他,他是罪大恶极的,他是卑鄙无耻的。在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又有另一道轻柔的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该听从哪一方?

      这时候的他,还能站在自己所坚信不疑的一侧吗?

      对于失忆之人来说,这样的同情,何尝不是一种剥皮拷问:他本身是谁,真的担得起这份善意吗。

      他承受不起。

      孤京想起去岁时,自己第一次入狱。分明不过半载,那时发生的事却好似隔了半辈子,受过的苦难朦朦胧胧,只依稀记得那天,被告知可以出狱的时候,他还蜷缩在审讯室内,专门给犯人用刑的木桩旁。刚遭受不久的刑痕仍旧粘稠火辣,烧得他神志不清。

      牢狱守卫没好气地上来,三下两下粗鲁地扯开锁住他的铁链,狠狠地拖着人往外走。

      他被拉得一个踉跄,甩了甩头后才竭力撑开眼皮,一把推开守卫的手,独自踩着恍惚不稳的步子,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不同于牢内光线的昏黄。有亮堂的灯光从远处传来,出口就在前方。

      刑棍在身后抵着他的背。不过几十米长的路,被他走出了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感觉。

      以为那是结束,没想到是开始。

      早知道这半年会发生那么多事,还不如那一刻就……

      “你在求死。”

      俞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也许是泪水迷蒙了视线,也或许是疼痛和高烧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孤京只觉身侧人徒然冷了下来,一如自己从来没有看清他一样。

      “我两次费尽心思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一走了之的。”

      对。第一次救我,你是为了用我治好自己的病。

      孤京破罐子破摔地想。

      …其实,他只是在心里说一些死到临头的气话罢了。

      孤京心知,为了让自己活命,俞白肯定奔前忙后周旋了许久。

      让《乾史》记下一笔,不是俞白的想法,是孤京自己的。提出这个主意时候,他比任何人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哪怕俞白竭力反对,也拗不过孤京,最后别无他法。

      …可为什么三番两次地救我?

      孤京不敢想。他这样卑劣的人,没有勇气去奢求任何一句高山仰止的话。

      “…孤京。”

      不同于他人,俞白每次都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这时候他的声音会变得温和。

      “我找到了让你想起往日的方法。”

      孤京睫毛一颤,呼吸粗重起来。

      “但选择去与不去,要看你自己。”

      与此同时,京诏狱内,许十二伏跪在徐峥面前,双手交叠在额前。在他身后,满室整整齐齐跟着跪了一地,周遭好似结了一地冰霜。

      这位活阎王接下来说的话,让人们不住地颤抖,恐慌和震惊弥漫在人群中。

      唯有许十二沉默片刻,深深磕了个头。

      “十二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诗·豳风·东山》 第 一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 《诗集传》 八卷94页)
    清贺贻孙《诗笺》: “ 《东山》 篇,每章着 ‘零雨其濛’ 四字,便尔悲凉。思家遇雨,别有一翻无聊,不必终篇,已觉黯然魂销矣。”
    ②:胡狄,架空王朝内的少数民族称谓。
    ③:次辅,乾王朝内改设为官职仅次于首辅的一品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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