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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零雨其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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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后,俞白就在侍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他甚至没给出一个具体的等待时间。
果不其然,许十二听完更急,仍旧要冲上来。但他被侍卫挡了回去,只好无可奈何地扒拉着拦住自己的的刀鞘,身子不住向前探,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大人,大人留步!”
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看起来像俞白在哄骗他似的。
确实,这个小官对某些事情的敏锐度异于常人了。
俞白本来只打算给他一张空头支票。
京城秘辛,非常人之所能知也。知者自知,不知者何求?
且其越半载,逞志力,劳务曲折,苦周堪密,方知抽丝剥茧之辛,又何以三言告以人之亳不相及者。
其实,许十二投诚递信,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替俞白扣上了计策的一环。今日他若求财谋道,俞白自会应下。但这不足以让俞白在案件的事情上对他生出恻隐之情。
说直接点:实在逾矩了。
他低头捻了捻手指,点出了身份,提醒道:“京诏狱百废俱兴,大任加身,还望速速完工。”
任何一个听得懂的人,听完后不免都要愤慨:你怎能如此?
出尔反尔,还贬了人一句,这是否有失公允?
没有。
事实就是如此。
为官两三载,许十二曾匍匐在无数文武百官脚下,一步一叩首,不曾自哀,如今他第一次感觉到,一根芦苇轻飘飘一拂,他的脊背就弯了。
有一条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隔绝了一切,从此世间只有三六九等,烙在所有人的魂魄里,剥夺了他知情的权利。
当然,也非全然如此。至少从以物换物的角度来说,许十二心知自己还不够格。
侍卫们用刀鞘推开水波前行,也阻止了许十二走向俞白的路。层层叠叠的身影隔绝了两人,一层一层,犹如重峦叠嶂、周遭山岭在行船的两侧渐渐远去。
目标的河埠渡口同许十二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孑然一身妄想停船,却被流水推走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许十二心中盘算。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今日不让这艘名为疑惑的小船搁浅,自己会一辈子都沉浮在海上。
到底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大人物为自己驻足一刻?
不过半柱香,诏狱原本的有条不紊,在人来人往间,变成了仓皇。人流和洪流前后夹击,让许十二重心不稳,磕磕绊绊,摇摇晃晃。
他水性不好,半个人泡在水里,感觉自己要被托起来了,脑子也愈发的不清楚。
灾害突发时最怕人心惶恐,一盘散沙。所幸混乱没有持续太久。徐峥一从刑室出来,就放开喉咙,吼了一嗓子:“都别慌!下盘扎稳,站不稳的扶着墙柱走!”
他声音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众人只觉像吃了一剂定心丸。
“十二,你在那做什么,快到这里来!”和十二交好的看守找到了一块高地,招呼他过来喘口气。
不。再等等。还有什么他疏漏的东西?
许十二再次无视了看守。他需要更多的筹码,凡他所见所闻,皆有可能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时,许十二想起了一个一直没解开的谜团,今天究竟为什么会来四位大人?
起初,许十二单纯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纠葛,其繁复程度、影响之深非寻常仇怨所能比拟。历经种种之后,他们才同时出现在了这里,而那个可怜的受刑人,只是一个用来解开这种纠葛的羔羊罢了。
亲眼见过那场刑罚后,许十二却发现,所谓的纠葛和仇怨,比起案件本身,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四个立场不同的人,面对不解之谜,竟然不自知地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世德五年十月,盗窃案发生,陛下动怒,下令彻查此案。王朝去岁收成大减,民不聊生,加之部分地方欲行苛政,百姓实在无粮食可缴,人人自危,死伤无数。
仓廪自前朝就有设立,本是用于赈灾救济,其中粮食被洗劫一空,影响之大,连盛京城内都有些负担不起,更不必谈偏远之地。
陛下动怒,一是怒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二是在于,查案时抖出了仓廪的一大出糗事。
贪污。
大司农卿冯前孝①世德元年即逢拔擢,查案时却被抖出私藏白银两千万余两,大米五千万斤,更有私宅两座,甚至有扣押赈灾粮草不放之嫌。
顺藤摸瓜下去,扯出了一大片上行下效的人。世德元年至今,国库里少的钱,怕是都进了这些人的袋子里。
索贿受贿,贪赃枉法…任何一个做过官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奇事,很多时候,大家都相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它被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对其的态度,只会剩下一种鄙夷。
一个案件牵扯出了两件大事,天子头疼至极,盛京城内杖声四起。
但对待犯人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究其原因,许十二自己还有一个大逆不道的猜想。
当人们遇到认知以外的事物,对它越是恐惧,本能下就越会排斥,就如鬼神之说,正是在某种可以被称为畏惧的情绪下诞生的。
犯人的某个特质,让头顶峨冠博带之尊害怕了。
至于为什么,许十二不敢往下猜测,也无法猜测,因为宫内的事情,他一个宫外的无名小官根本看不到。
他只知道,正因为此,案件才会被如此重视,四位大人才会被派来听审,然后不自觉地站在同一侧上。
——圣上给予他们的立场上。
“俞大人,”许十二边想边说出了口,“下官自知多言,然而有一句话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允你一言。”俞白淡淡说。
“据刑部调查,种种证据无一例外指向孤京本人,各方上书,最终认定此人即为盗窃案罪犯。”
他感觉到眼前人周围的气压在一点一点降低。
四位听审之人中,武官李凭舟认定的公道同绝大部分人一样,认同了刑部给出的调查结果。紫袍人和胡史官一直保持中立。
而俞白出于某种原因,立场似乎倾向于受刑人这里。
许十二赶紧加快了语速:“……小的自作聪明,只想一问,《乾史》会怎么记?
“你放肆!”一名灰发高竖的侍卫怒喝,欲图拔刀相向,却在亮剑之前被俞白的大手稳稳当当地按了回去。
看来他赌对了。
俞白安抚性地拍了拍侍卫的手,带着些哄人的意味说道:“我方才想起,有件事忘记同戚次辅说了,你替我去办可好?”
“大人…”灰发侍卫皱眉。
“此物赠你。”
俞白解下腰间扇上玄色流苏,轻轻放在灰发侍卫手中。
“去请戚大人在城关道等我半个时辰,我即刻前往。”
这句话是说给许十二听的,半个时辰后,在城关道有他想知道的东西,能不能把握住机会,要看他自己。
灰发侍卫沉默片刻,抱拳下去了。与此同时,看守淌着水过来,一把拉住了许十二,把他往边上拖,直到他坐到了一块大石头上,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头昏脑胀、身体发虚。
他自小怕深水,再加上过度思考后,总会呆滞一段时间,如今坐在石椅上呆愣愣的,看起来毫无生气,魂都被吸走了。
看守拍了拍许十二的脸:“醒醒,醒醒!”
许十二缓缓回神,感觉头痛欲裂。
“操,你他娘不要命了?”
看守面色惊恐,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当你想投诚俞家,以为你终于开窍,想着谋一谋自己的前途了,心中正高兴呢,一靠近,这才听清你竟然说了那档子的话!得亏是其他人无暇顾及你,要不然都被大家听去了……还好还好,他没把你怎么样,你刚刚真该抓紧机会……”
“十一,我志不在此。”许十二打断他,默默在心底无声地同俞白道了声谢。
“…榆木脑子!真是屈才了。”看守沈十一恨铁不成钢。
他又四下张望,凑近说:“方才徐狱侍喊你去办事,我替你拒了,就说你身体不适,要告假,你这病症大家都知道的。现下这水不涨了,你坐一会,我背你出去。”
沈十一背对他半蹲下来,不一会儿,背上一沉,他抱着人的腿掂了掂,起身慢慢走出去。
“多谢你了。”许十二搂紧他的脖子,有些疲惫。
“说什么谢。”
他走得稳健,宽阔的脊背在寒风暴雨天里,像一团温火。踏出大门后,许十二伸手,掌心没有触碰到冰凉的感觉。雨停了。
京诏狱修建在距离皇城西侧十里的高地上,土坡两侧,本就窘迫的树木东倒西歪,风一卷,刚抽出新芽的叶片簇簇抖落,显得更秃了。
许十二望着阴沉沉的天,说不清是空落还是难受,这遭回去,可能要感冒了。
“你真的要去吗?”
“什么?”许十二一愣。
“你和那位说好的地方。”
沈十一调整姿势,将身子前倾了些,让自己的朋友更舒服地趴在自己背上,两人一时无话。
“十二,我和你说啊,”他闷闷地开口,“我一直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你这是什么话……”
“不准打断我,”他侧头说,额头刚好和背上的人额角相碰,语气顿时温和了些许,“你就听我说完。”
“你比我们聪明,看的东西比常人要多得多,我们一步步往上爬,你不想要,性子也是平平淡淡,古井无波的,不论别人对你说什么,你都不生气,也不自怜。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一个看客,就是单纯地想要搞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咱们碰的了得。我大哥跟我说的话,邪法的事情,我是认真的。这个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徐峥没有怪罪你。”
“……因为他知道怪我不得?”
沈十一想点头赞同,又想起两人挨得近,赶忙改用开口回应:“是,怪你不得。”
得到的回应如意料之中一般坚定。
“子不语怪力乱神。”
休息过后,许十二来了点力气,抬手轻轻地拨弄着这看守官帽下露出的一缕黑发。
“城关道,我还是要去。此事我若不弄清楚,只怕是会一辈子都摘不掉心里这个疙瘩。你若是不愿,我可自行……”
“好。”
沈十一沿着脚下泥泞小路拐了个弯,终于背着他从坡上走下,迎着一缕破云散雾的阳光,毫不犹疑地朝着东边走去。
“车道不通,我送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乾王朝为架空王朝。大司农卿为管理京城仓廪的最高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