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在西川》岑弋弋

1、和亲

　　大明咸宁十四年，冬。淮阳大捷。陆老将军带着二十万将士接连从西域楼兰国收复了三座城池。翌日，得皇帝诏令，率着浩浩荡荡的两万精兵沿着淮阳城踏春而归。

　　春二月，定京落了场春雪。
　　前来和谈的楼兰使团抵达定京，暂住在京中的驿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三日，压弯了皇宫水池边盛放的桃枝。
　　葳蕤桃花的枝叶婆娑摇曳投落在如镜的水面上，映下参差不齐的倒影，飘落的花瓣顺着水流随风起舞，凄艳又寂寥。

　　钱如意火急火燎地撩着长袍，走到沈既川身边，身后跟着几个提着坠着流苏的琉璃宫灯的宫女，宫灯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字样。
　　“陛下，该开宴了。”
　　“首辅如何？”沈既川伸手抹了抹桃花花瓣上的白雪。

　　“首辅已至宴中。”钱如意从宫女手里接过灯笼，挥挥手让他们都先退下，“陛下可是担心……”
　　“担心？担心有何用？”沈既川摩挲着，雪水化在指尖，留下一道冰凉湿润的痕迹，“实权都在他手，一半的朝臣都附和他的话，幸而还有个季枕，否则这朝堂岂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钱公公提着灯笼跪下，“陛下何不留陆老将军在京中多住几日。”

　　沈既川从那枝头扯下一朵花来，惊地枝头的白雪扑簌簌落下，打破了池塘的平静，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从钱如意手里接过灌满热水的汤婆子暖了暖手，转身往宴客厅走，“倒也是个主意，罢了，先走吧。”
　　这算起来是他第三次重生了。

　　这里是大明朝，而他虽空有皇帝之名，却只是被首辅李淮古为了名正言顺掌握实权而不得不推上来的傀儡，而自己所谓的父皇兄弟早已死在李淮古暗中推波助澜的勾心斗角的皇储之争中。所谓天家无父子，又遑论是手足，杀到最后只有他因为不受宠身处冷宫才逃过一劫。

　　等他的父母兄弟全部死绝，幕后主使的李淮古原本想要将皇位取而代之，结果等天下隐隐有崩裂之势才发现，如果这皇位不由一个姓沈的皇室血脉来坐，他根本抓不稳这沈氏的江山。于是李淮古从皇宫的废墟里扒拉出来一个他，不管不顾地将年仅六岁的他拉上皇位，又以新帝年幼，暂时不可把持朝政为由代行皇帝职权。

　　李淮古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他把自己谋权篡位的心思隐藏的太好，先是悄悄暗地里使计策养废他，拉拢朝中一系列贪慕虚荣的朝臣，残害忠良，甚至干着通敌卖国的勾当，再送来几个心腹宫女和小太监带着自己走上吃喝嫖赌的歧路，以至于第一世他当真就只是个大字不识的草包，轻易被李淮古抓住了皇帝无德的把柄，结果他被人卖了还给对方数钱，乐呵呵的自拟了一份禅位于他的圣旨，最后被登上皇位的李淮古过河拆桥。

　　第二世的他吸取了第一世的经验，一边跟着太傅读书识字，一边在宫里装疯卖傻放松李淮古的警惕。就连归朝宴中楼兰进献的和亲王子南子秋也被送进了首辅府，虽然在第二天就被他重新完好无损的送进皇宫，但他始终疑心其和李淮古已经达成交易，而不肯召见南子秋，结果在秋狩中被李淮古故意派来的刺客一刀捅死。

　　第三世的他才知道南子秋的手里还有一支精兵暗卫，为此他在直接将对方收入后宫并与之达成交易，在对方的指导下，拉拢了以陆老将军为首的保皇派朝臣，好不容易从李淮古的手里夺回实权。却不料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竟是李淮古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卫，悄悄在他宫殿里的熏香中下了毒，最后跟已经日久生情的南子秋做了一对亡命鸳鸯。

　　最后还在他面前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被他李淮古当成垫脚石的无数枯骨皆是大明朝的子民，子民们有何罪何辜，要受此无妄之灾。
　　如此回想着前世种种，沈既川皮笑肉不笑的低低冷哼了一声，在朝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洪亮声音中走进了宫宴厅，径直坐在龙椅上，声音冷淡清冽，“都起来吧。”

　　坐在下首的李淮古听着他的声音皱了皱眉，眼神暗沉了几分，他转着玉扳指，总觉得沈既川和之前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多了种说不清楚的威严感。但他回想起暗卫刚传来的消息，称沈既川临出门前还在宫殿里赌骰子大小，于是暂时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不过一个帝王之术、孔孟之道都没学过的毛头小子，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沈既川坐在龙椅上默不作声，只静静地把玩着面前的琉璃酒杯，装作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李淮古放了心，在朝臣的凝聚的目光中站起来，先似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沈既川，然后朝着沈既川先行了一礼，又朝着陆老将军陆正鞠了一躬，“边疆苦寒，陆老将军在外征战三年，收复城池保家卫国，而今楼兰前来和谈，令国家又可得百年安定，这都是陆老将军的功劳啊！如今刚回定京，一切可还适应？”

　　陆家素来以武立于朝堂，世世代代以护国将军之位辅佐着大明皇帝，到了陆正这一代仅有陆思危一个嫡子，自小便以副将的身份常年随军出征。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就互相不对付，到如今尤甚。且陆老将军一向心直口快，一向看不惯李淮古的口蜜腹剑，人面兽心，且当初皇室子弟被屠杀殆尽，背后真相虽然未曾实打实的暴露出来，但他确实曾往这方面猜想过。

　　陆正只冷冷看他一眼，转向沈既川的方向行了一礼，开口说：“此战能大捷，非微臣一人之功，乃是千千万万在边疆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用生命换来的，首辅以偏概全将功劳都归于微臣一身，实有不妥。”

　　李淮古的笑意僵在脸上，“微臣一时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微臣班师回朝途中还抓了两个意图行刺的刺客，虽是穿着大漠人的服饰和弯刀，但却揭了面纱看都是汉人的模样。”陆正打量了一眼李淮古难看至极的脸色，“皆是死士，微臣无能，只抓住了两个活口，如今正被关押在刑部监牢里，还请陛下定夺。”
　　“陆老将军看着我是何意？我为大明朝忠心耿耿，又怎会做出这种谋害忠良的事情。”李淮古半眯着眸，不动声色地回道。

　　“微臣并无何意，不过是李首辅代为执政已久，如今陛下已及弱冠，你却仍不肯还朝与陛下又是何居心。”
　　“臣不过是担心陛下初临朝政有所不熟悉，恐误了天下百姓罢了。”李淮古假惺惺地朝沈既川拱手，“还请陛下明鉴。”

　　沈既川随手从琉璃盘里捻了一块桃花糕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争执不断地两人，“行了，此事宴后再议。”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和谈。

　　归朝宴。

　　既是为了恭贺陆老将军大败楼兰得胜还朝而设的庆祝宴，同时也是为了接见远道而来请求和谈的楼兰使臣。
　　“臣闻荀璧拜见大明皇帝。”粗旷响亮的声音在宫宴厅中响起，一群西域打扮的人簇拥着前方的身形健硕的闻荀璧和和亲而来的楼兰王子快步走来，一齐对大明皇帝行了草原上的礼。

　　“祝大明皇帝福寿安康。”
　　“都起来吧。各位来使远道而来可还习惯？”沈既川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定看着被众人拥簇着的，衣衫单薄的王子南子秋，转身对钱公公低声吩咐了几句。

　　闻荀璧恭敬地又行一礼，“大明朝地大物博，美景众多，令臣流连忘返。”
　　“那使臣便多留些日子，待尽兴再归去。”
　　一番客气地寒暄过后，闻荀璧行了一礼缓缓开口道来此行目的，“大明皇帝在上，我楼兰王愿献上本国最美的王子与大明结秦晋之好，陪嫁良马千匹，白银万两……以及此战中暗中支援我国的大明叛党名单。”

　　草原是块肥肉，光是献上的陪礼就足以让人眼馋心动。
　　随着闻荀璧每说出一句话，现场的气氛便冷肃一分，特别是在说到那份叛党名单时，现场的气氛冷到极点后复又掀起轩然大波。

　　可以说，这场和谈闻荀璧是胜券在握，不光只是送了位倾城绝世的王子，更是那份叛党名单就显示了足够的诚意。
　　通敌叛党名单，毫无疑问，这将是整场宴会的重头戏。

　　沈既川没什么反应地靠在龙椅上，倒是一旁李淮古先坐不住了，拿着酒盏的手骨节清晰，根根青筋突起。他自己当然是没将通敌摆在明面上，他只不过是稍微授意了几个小角色，并未参与进去，只是若是这份名单暴露出来，虽不担心会暴露出自己，只是他瞟了一眼冷汗直流强装镇定的户部尚书，低声暗骂一句。

　　他立马站起来对着楼兰使臣开口，“闻使臣，你所说的叛党名单可能确保真实？”
　　“我在和大明皇帝讲话，你一介臣子有什么资格越权。”闻荀璧来前虽打听过大明的朝事，但他好歹是楼兰的忠臣，对叛国且意图谋反的狗贼一向没什么容忍度，略带鄙夷地看他一眼，转身对着沈既川恭敬又抱手行一礼，“禀告陛下，此份名单确保真实，乃是入我大帐内叛党亲口供认的名单。”

　　沈既川看着因吃瘪而面色难看的李淮古内心暗爽，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笑道，“既如此，那便将名单呈上来吧。”
　　“是。”闻荀璧抬了抬手，身后的楼兰使臣跪拜着爬上台阶，伺候在沈既川身侧的钱公公立马从使臣手里接过布帛，交付给沈既川。

　　沈既川打开简单地扫了一眼，眸色淡淡又合上了，这份名单和前世呈上来的一模一样，只可惜里面的内容却是真假参半，“楼兰的诚意朕看到了，既已献上，那便开宴吧。”
　　“谢陛下。”闻荀璧按下心中略带不满的心情，拱手退下在宫女的带领下坐在明黄色龙椅左下方的位置上，“楼兰和亲王子南子秋愿为大明皇帝献上一舞。”

　　这时众人的视线才纷纷落在一直未出声的楼兰王子身上，气氛在跌落谷底后迅速回升，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