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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你没资格 ...

  •   这其实是最好的两周年结婚纪念日,他想,该办的事情全部办成,也不会有什么把柄在白心庭手里,就是有也不会被他翻出什么浪花来,很多规则掌握了,就知道电视剧是虚假的,真实的世界其实就是那座挂钟,时间和势力只要足够,除了把上帝叫下来以外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司机在前面问先生回家吗,他点点头说对,回家,夜景飞驰,金茉莉从楚尔臻的家里被他带出来,那时感伤的笑容就在他的眼前,他不会再让茉莉受到一点点伤害,一点点都不会,从很久很久之前,茉莉这个符号就被他放在心里,认真地一点点镌刻着,他像一个追求技艺的匠人,耐心地吹起心底金色的沙粒,逐渐刻出她永恒的面容。或者茉莉像一支金色的缂丝工艺品,被人碰碎过,却被他一点点拼好,放进那座城堡。这就是最好的,他清空记忆告诉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的。打开家门,茉莉笑着从桌边回过头来,桌子上是精心布置的花束和礼品蛋糕,茉莉从司机手里接过他,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哎哟一声,询问了几句嗔怪地说怎么喝这么多,从没见过喝这么醉,其实路都走不了了,刚才打电话还骗我说没事。司机说他喝醉了一般不说话,除了您也没人看得出来醉的深浅,把车钥匙还给茉莉就走了。

      “我没事”

      沙明璨被金茉莉搀着走过高挑的厅堂,走过一尘不染的照片,来到金丝笼状的半层餐厅。她扶他坐在白色大理石桌旁,外面巨大的金边玻璃落地窗映着花园深黑的夜色。他马上否认说没有醉,我完全没有事,茉莉走到不远处的吧台,想了一下,从一排瓶罐中挑了阿拉伯锡德蜂蜜,从珐琅壶里倒出温水,做了一杯蜂蜜茶放在桌面上,接着她也坐在他旁边的座位,看着沙明璨坐在那里抱着臂看回她,双眸深深的,那种佯装无事的醉态,茉莉看回桌面,轻轻地笑了。

      “哥哥,你就是这样,其实我知道,人跟你呆久了也看得出来,小时候我问你怎么解数学题,我总觉得有点奇怪,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是为什么,因为你不会也说会,我偷偷拿了一道大学奥数题,你也看都没看直接说会,后来你做不出来,告诉我是题出得不好。爸爸的电脑坏了,你也说会修,后来我才看到你不会修,你在翻书,翻书学换电池。”

      灯光明亮,金茉莉边说边笑,轻轻地笑着,好像打定主意知道沙明璨醉得深了听不懂记不住,红白相间的箭形桌巾从他的面前一路铺展直到这张石头长桌的尽头,烛台餐具明净整洁,茉莉的面前原来打开着一本大开本的珠光纸食谱,上面用德文写着字,配图是彩带丝巾捧着一个巧克力蛋糕,茉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合上了食谱,走下楼放回书架,从进门的茶几上捧起来她做好的蛋糕又上来。

      反正沙明璨喝醉了,茉莉干脆自己来切,刀锋竖长,她以为沙明璨听不清,就认真地喃喃说着她是怎样制作的这个蛋糕,蛋糕的名字叫萨赫,是奥地利茜茜公主最喜欢的甜品,茉莉从那本德文食谱上看到,就决定制作这个。从鸡蛋和巧克力开始,到杏仁粉杏子酱结束,非常繁复琐碎的三十四个步骤,茉莉笑着一点一点地说清楚,蛋糕上有一个巧克力印章,上面是茉莉自己写的法文deux anniversaire ,她顿了一下,切好了抬起头来,说意思是两周年结婚纪念。

      沙明璨微微笑着,看灯光下她温柔的侧脸,他其实听得清楚,从她说奥数题就听得清楚,只不过他没有说,这间餐厅是设计师的手笔,金碧璀璨的玻璃装饰,精致夺目,天花板的笼型吊顶挂着金线一丝一缕地展开。把茉莉那个神态衬托得干干净净,她切好蛋糕,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神,愣住了一下,又把切好的份放在盘子里,摆在两个人面前,说哥哥尝一尝,我做了很久很久的。

      他没有吃,只是放手肘在桌子上,低头微笑着,聚精会神地,端详一般地看着茉莉的侧脸,甚至看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拿起小叉子叉起了一点点,小口地品着,然后幸福地抿着嘴,看回他说明璨,很好吃,杏子味道很浓郁,吃一点吧,又把头低下去,继续拨弄蛋糕。沙明璨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看着她的发顶,无声地笑了出来,目光揶揄讥讽,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温柔,不知道在笑什么,他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红酒就给自己倒,意思是还想喝,茉莉马上皱起眉来伸手阻止说不行,你都已经这么醉了不能再喝了,金茉莉很少焦急,更少忤逆他或者发脾气,那一刻他们俩都站起来了,他的身影笼罩住她,她的脸就在那扇光洁的落地玻璃窗的前面,眉头眼睛都皱了起来,窄窄的脸上都是担忧心急的样子,鼻子上那颗小小的痣在明亮的光点里闪动,伸手就要从沙明璨的手里夺下那支红酒,伸手,就要和他抢夺些什么东西。沙明璨那种讽刺的笑容更大,垂眸看着她,抓住茉莉的手就把她丢开

      “你没资格”

      这句话随着沙明璨的声音悬浮在厅堂背后,一字一句,他们都听到了。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任何刻薄的话,从医院相识起,一点点都没有过,金茉莉失措地握着手腕看向他,眼中全是不敢置信的伤痛,沙明璨也听到了,可是已经晚了一步,他的眼神一惊,像是从梦里醒来了一样,猛然放下那瓶红酒,看着桌面轻轻摇了摇头,他彻底清醒过来了,用力眨了几下眼睛,马上转头说抱歉茉莉,刚才我醉得过了。茉莉放开手腕,眼中有微微的泪意,慢慢从惊吓中平复出来,走回来说没事,把这个蜂蜜水喝掉就好。

      那杯蜂蜜水慢慢让她的容貌变得具体,也让她的声音变得真切,也让这幢房子和里面的家具变得坚实,其实从进门以来,他一直觉得眼前的一切影影绰绰地像个幻觉,家具一尘不染地站着,华美的吊灯飞速旋转,像是一幕动画,马上就要带着他消弭消失,变幻出别的什么真实的景色来,比如靠在莱拉房顶的摇椅,看着伊朗繁星闪闪的贫困天幕,楼下是曼苏尔感伤的唱经声,比如毫不眷顾古往今来水手向各式上帝真主女神的流泪祈祷,随意就让人命丧大海的印度洋,或者什么都好,哪怕是穷乡僻壤,最贫瘠的荒原土地也行,那个才是真实的,现在这个有点不像真的,他其实只喜欢真的东西,喜欢难听的实话。那让他感觉残酷而洁净,他一直这么觉得,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他在评量美的标准上从不害怕死亡,假如世界上有一个最美丽纯洁的女人被他确定,天塌下来他也要得到她。他确信这是正确的道路,他不再犹豫,看回金茉莉的容颜。

      “哎哟,醉得那么深,喝了多少”

      茉莉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插曲,心疼地拿着毛巾贴着他的脸,说要么吐一吐,要么赶快睡觉,沙明璨握着毛巾轻佻地笑了,看着窗外的新月向茉莉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然后点着头逐字品味了一下音节,好像觉得不够对称押韵,又加了一句与之相配。阿拉伯语是诗的语言,阿拉伯人是诗的民族,从来没有一种语言的诗歌听起来如此悠远而神秘,说一句,心中母语的韵律就会自动帮助他们说下去,说完美。没有其他语言在这方面可以与之相比,虽然他从来没把心里这个感受和任何人分享过。妻子艰难地架着他站起来,说别说了,你说的,宁愿当媒人,也不当诗人。

      第二天早上他终于意识到了昨天从早到晚恍惚中都干了什么,打电话给秘书说最近没有事了自己要放假。茉莉走过来试了试额头说还好没有发烧,昨夜回来的时候你连路都走不了了,好像不盼望他记得昨晚的什么,沙明璨也没有提起昨夜的回想,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茉莉问她想去哪里。

      “我们去新疆吧,上一个雇来的园丁告诉我他是塔城人,新疆的景色很特别,一路都很漂亮,没有地方和它相像。我不想出国了,白人的套路我基本都看完了,石柱石廊,总觉得像空壳子,就是外面的漂亮口号刻得多,刻得深,雕塑雕得也凶,看着唬人”

      金茉莉慢慢地说,低头握着沙明璨的手指,尽量不提起有关楚尔臻的联想,沙明璨当然不知道,她却难免慢慢想起青年的面容,其实他没有让她受过一点点委屈,他们都像看待最最珍贵的爱人一样呵护着她,在康涅狄格的近十年是邻居眼中完美的丈夫和妻子。刚开始的时候他向邻居隐瞒了她的年龄,说是十八岁,但是那么多年楚尔臻的眼睛总是像看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一样,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歉疚地看着她,宁愿违背父亲,也遵重她的意愿不要孩子。那双眼神在她的心里眨动,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尤其是在沙明璨面前,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是他在无言地注意着她在想什么。金茉莉把男人从记忆中抹掉,问沙明璨说好吗,他的困意终于完全消失,从靠枕坐起来说可以,拨打电话准备订机票。

      “不,我不想坐飞机,我想坐火车,园丁告诉我的,坐飞机没有意思,去新疆就要坐火车,因为可以看到沿路的景色,从兰州往里,就是新疆最好的地方,有你在我不害怕,因为你能看懂一些当地人招牌店铺的字”

      “不一样,维吾尔人应该只是用阿拉伯语字母给维语注音而已,我可能也只能看懂单词”

      沙明璨边说边走出去打电话,定好明天的车票,茉莉打开行李箱一件一件收拾衣服,直到行李箱整整齐齐,她穿着丝绸睡衣的背影在卧室的玻璃窗前纤弱温柔,沙明璨挂掉电话回来,顿了一下走过去,将茉莉抱在怀里,她感觉到他的动作和下巴蹭的痒意笑着说不要,说咱们家有一本我买的新疆旅游指导,其实我一年前就想去了。

      “等一下,不要抱那么紧,放我去拿书,还有你该刮胡子了,你的胡子都一点点长到你的脸颊旁边了”

      茉莉挣着他的双手,他却完全不放,跟着茉莉走到书房,金宋的法典都一本本整齐地被他们搬到新家,连同那张三个人的全家福,茉莉打开柜子找着,准确地拿出一本彩塑的新疆旅游画册,拿起要走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什么,拿起旁边的另一本书。

      “这个,哥哥,这本书竟然还在,这本书很久了,记得吗,小时候我总求着你给我念,一千零一夜,里面好多驴子宝藏骆驼公主棕榈树之类的故事,好多坏人,特别可爱的那种小偷小摸的坏人,或者每天疑心妻子出轨,我好喜欢。你想念背面阿拉伯语版的,你说那边对你来说才是正面,我觉得难听,就是不让你念,还说你就是想在我面前显摆自己会门外语,我就只让你念汉语版的,因为我是妹妹,我说哪边是正面哪边就是正面,那时候还是九七年,这种版本的书很稀奇的,书口的烫金又做得那么精美,哪里找来的”

      沙明璨也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吻着茉莉轻声说

      “爸爸从出版社的熟人那里订书,顺便问我要什么,再难找的都能买到,我说茉莉和我都想看这个,我也好久没有看过阿拉伯语书了,几乎都忘记了,爸爸就给我特别订了一本,很难找,从库房找了很久”

      他仍然没有刮胡子,刺刺扎扎地,茉莉痒得笑起来,轻轻躲避着

      “哦,我是真的觉得难听,你说这门语言的念诵很重要,念诵是非常神圣的,上帝把念诵赐给了阿拉伯人。我不觉得,我就觉得真难听啊,你一说我就笑,比法语还难听,法语像感冒了说不出来话,阿拉伯语像吹牛,说个没完,对,就是像吹牛,虽然你不是真的在吹牛,但它给我的感觉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沙明璨作了一个假装生气的表情瞪了茉莉一下,她打开书本,里面很多页褶皱了,有对折的痕迹,还有踩脏的地方,茉莉以为是金宋被抓走的时候那些人翻倒了书导致的,叹了口气伸手把它抚平,合上书放在那本新疆手册上

      “就这样带着书吧,那边手机信号不好,我在路上看,现在我想学这门神圣的念诵了,一路上还请您给个面子,我是诚心的,恭敬地请你教教我,至少教我几个可以跟边疆人打招呼的客套话,好吗,老公,不,沙老师”

      她的侧脸白皙温柔,伸出手又拿了一本喜欢看的悬疑小说,沙明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但马上回答好的,带茉莉回到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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