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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后半首歌 ...

  •   软卧车厢空空荡荡,一格一格的枕木声,昨夜刚刚出发,此时上午还没有跑出太远,窗外还是绿意盎然的样子。茉莉拿出装在保鲜盒里的水果和青瓜,用小叉子慢慢地吃着,草莓和青瓜被她提前仔细地切成小块,一点点清新氤氲的气息。茉莉把另一个盒子的草莓递给沙明璨,他说不要,不喜欢吃。茉莉愣了一下说我忘了,不喜欢吃水果。她拿出从乘务员那里要的路线图,展开指着给沙明璨讲,手指纤细,卷发低低地垂在身前

      “你看,我们现在走到这里了,然后我们要从这里,京广,然后,陇海,对,京广和陇海在郑州交汇,但我们不用下去,然后我们在这里拐,拐啊,拐啊,终于走走走,然后我们走到兰州,在兰州我们会停下来小会儿,所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我要下去买个宣传画或者地图之类的证明我去过兰州,然后我们再走走走,就到了乌鲁木齐,你说它叫迪化,然后你说你有一个生意朋友在那里,住郊区,我们两个开他的越野车,就接着走,但是我不能说了因为,这张路线图就到这里结束了,好了我懂了,我现在就出去把它还给那个姐姐”

      对,他笑着回答,茉莉虽然很久没有回来,但是国内地理还算熟悉,乘务员也喜欢茉莉,因为刚才她拦住乘务员说很想要路线图,乘务员马上就借给她看。

      “所以,amr…就是女人,不行,老公,我实在读不出来”

      茉莉双手叠在桌子上,下巴垫在手背上看着面前的书本,那身利落的水手条纹短上衣让她显得特别活泼,撅着嘴学了一点点就不愿意念了,沙明璨拿着铅笔给她圈一个字她就认一个字

      “这怎么可能是人学的,这怎么可能是人学的,倒着念,连着念,每个地方的人想怎么念就怎么念,这除非小时候就会怎么可能学得会,阿拉伯语真是上帝的恩赐,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彻底阻断了外界人进入阿拉伯世界的权利。好像一桩行为艺术,比如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但如果你想了解我,你就必须要从小学习一门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语言,当我说草莓,我心里的意思其实是火车,如果你答不上来,不好意思下一位。而这门语言,非常不幸地告诉您,也将在你和我入土为安之后失去最后两个或一个传人,从而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金茉莉伸出手抓握成拳头,向窗户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说下一位。沙明璨笑出声来,自己拿过来看了看,确实有好多他也不认识了,他没有再逞强说这是神圣的念诵或者我都认识之类的话,而是如实地告诉茉莉我也觉得难懂,可能这就是神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幸运的是我已经失去了这张天房的门票,很小就回中国来了。

      “给我起一个名字,现在我知道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都在哪儿了,但是不知道茉莉是什么名字”

      绿野飞驰,她的眼眉也温柔,慢慢眨动着,看着沙明璨。

      “茉莉就是Jasmine,这个词本身就来自阿拉伯语,它也不随着方言而变化,会说阿拉伯语的人都知道茉莉是什么,读作雅思敏那,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哦”

      茉莉满意地点点头,把那个哦拖得很长,好像有一点点困意,但是很快忍住了。

      夜里茉莉睡熟了,沙明璨却不知为何没有睡着,火车规律地响着,他走出去站在过道旁看着车厢另一侧的夜景,窗外的景色已经变得贫瘠,乔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旷辽阔的大地,只剩星星点点的绿色还点缀其间,不远处的桌子上有一个人趴着睡觉,身体几乎要摔在地上,沙明璨走过去将他摇醒,那人感谢地笑了笑,转身离开这间车厢。

      重新折返窗前,他也终于跟自己较劲似的坐下,最终顺服自己的愿望认真地观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出来看一看景色,毕竟他可以这样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很久没坐过火车了。方方的玻璃窗框上下两半,装着列车穿梭在广袤的大地,月光将窗外的景致照出一片银白,夜空无星,只有银海一般的戈壁荒滩无垠地展开,又被车轨毫不在意地逐次抛弃,遥遥地割舍在身后。

      车厢的广播传来催眠曲,是一首王洛宾采化的俄罗斯族或者塔塔尔族民歌,在银色的月光下,沙明璨对这首歌有印象,曾经刚刚来北京念寄宿学校的时候听过,也是睡前给学生播放的,因为这首歌音调温柔,确实很适合作催眠曲。

      那时候他勉强能听懂歌里唱的是什么,刚刚能把汉字连缀成句子,他就听懂门道了,是个乏味老套路,一个人想找另一个人,以他幻想的月光和白马,用思念飞翔而去,好赶上她去的方向。乍然在此时此地再次听见,沙明璨难免有一点点惊讶,马上收回注意力忘掉歌曲,继续看着窗外。

      没有想到风琴婉转,男声伤感低唱,这首歌竟然还有下半部分,还有下文,原来曾经学校放的是删减过的歌词,就到他说想找人就没有了,没有着落没有消息,不知道去哪找,也不知道找没找着。现在听录音带老旧的质地,看来新疆的火车放的这个才是原版,沙明璨仍然看着窗外的银色海洋,无奈地笑了一下,无法不被迫接受那首歌没给人听见的后半部分。

      后半首歌来了,男人开口就唱,他终于找到了一座山中老教堂,人们正在歌唱,原来那个背弃他的姑娘,正挤在经坛旁。当她看见了他来,眼睛却是那么惊慌,手中烛火摇晃,烛泪滴在她的裙上。沙明璨冷笑着摇头啧啧称奇,剧情不算出乎意料,还是比较滥俗的,只是不知道这男的做了什么,让女孩怕成这样。男人又开始伤感地反复唱叹,最后有没有找到姑娘说不准,没给定论,但他决定摆脱人世,飞到宇宙寻找答案。歌曲余音未静,沙明璨几乎笑出声了,这首歌是来晚了,二十年前给他听还能骗住他,让他作为诗人伤感一秒钟,现在他早已知道人世残酷,麻木也没什么不好,人最好当媒人也别当诗人,因为多情的人往往只是周围人的鱼肉和笑料。

      他仍旧看着窗外,这是被迫听的,他想,这是被迫听进去的,因为他不得不听,除非他能把自己扔下火车。二十年后的火车为他补上了后半部分歌曲,却一点点都不能再打动他的感情。

      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宇宙也不过如此,不一定真能给那个男人答案,他笑了一下突然想,他想让时间停滞住,于是很慢很慢地眨着眼睛,全力贯注地看着窗外贫瘠的月海,她光明皎洁,让他常常产生这样一种错觉,错觉那真的是一片海洋,不是波斯湾的冰冷细流,也不是印度洋的穷风怒谷,而是人世间不存在的,温柔安静的茫茫海洋,他可以走出这面窗户,独自在其中行走,不需要轮船,不需要舟板,自己做自己的水手,用双脚一步步拨开水面,穿过七座不同风味的大海,最后走近来到,来到她身边,敲一敲门,说沙明璨来了,沙明璨从伊朗回来了。不是某些宗教领袖呼风打雷的神迹,不花钱不许看,他不合时宜地冷笑着想,在轮船的帮助下他也施展过同样的神迹,在海面上行走,却不会像尔萨那样为人所知,因为沙明璨明白自己既没有博爱的闲心也没有宗教信仰。世界上的人一般叫那个人耶稣基督,但沙明璨只知道他叫尔萨,所有阿拉伯人都知道,他们都叫他尔萨,连所有骆驼都知道,是莱拉讲给他听的。

      兰州火车站到了,一共停车十分钟,沙明璨一步不落地跟着金茉莉,以防她走丢,或者没赶上车回来,茉莉买了一幅变色猫画片,在不同角度下有不同的色彩,背面的标签贴着车站轨道标识,两边写着兰和火两个汉字。

      站在乌鲁木齐附近小城的夜空下,街头的小贩行走叫卖小吃,繁星点点,他突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好像哪里都不是他的故乡,因为味道不对。他也不喜欢美国,罗马,或北京,他只喜欢这种像德黑兰一般贫穷纷乱的城市,热热的烤饼冒着白气从炉子里拿出来,卖哈拉瓦甜点的男孩凶蛮地推着车喊让路。夜幕低垂,灰尘飘荡,孩童和小驴在小路上打闹,他低头看着他们走过,毫不注意那扬起的尘土会沾到昂贵的衣衫,心里说这个就对了,这个就是正确的。茉莉取车回来,只看到他站在那里笑,幼稚地和几个男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几个她听不懂的笑话,并且伸出手去指点着,一定要让他们听懂不可,固执斗嘴争输赢,拍着他们的肩要做孩子王。孩子欢呼笑着围着他要东西吃,沙明璨任由他们掏着夹克衫的兜摇头,看到孩子失望的神色开始一个一个地给他们起外号,因为这个免费。

      茉莉打开门下来,沙明璨才注意到她,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招招手叫他们过来,自己走回去打开后备箱,原来里面有一捆绿茶,孩子抢走绿茶全部欢呼着赤脚逃跑,沙明璨拍着衣服上的灰走进驾驶室,催茉莉进来,又试了试越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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