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月鹤》幻想混淆

41、紫嫣红酥

　　白驹过隙，倏忽又冬。
　　云月城，长街。
　　人贩子的队伍，满载着三车的小孩驶过。上将军府今日要买进新的丫鬟仆童，这人贩子跟府中之人有关系，这些孩子就是送去挑选的。
　　阿嫣今年十二岁，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一个。车子里有男有女，大部分都很紧张，他们互相窃窃私语，互相安慰着对方。阿嫣内向，人缘不是很好，会跟她交谈的只有同样不受欢迎的阿红，可是她也不喜欢阿红。
　　阿红自顾自地向阿嫣倾倒心中的话儿：“阿嫣，你看我的胭脂抹得是否均匀了？”阿红比阿嫣要小半年，但是却跟频平凡干瘪的阿嫣不同，有着十分精致的容貌，和略显玲珑的躯体，她的嘴唇抹了樱花般色泽的胭脂，显得剔透诱惑，即便还小。
　　阿嫣瞧了瞧道：“匀了。”
　　阿红的母亲是凌郡一家怡红院里的头牌，攒了钱不赎自己，而是将阿红赎了出去，转而托付给了牙婆，希望阿红在大户人家里当丫鬟，能够有有朝一日飞上枝头。
　　阿嫣则不同，她的家乡要更远更乡下，今年粮食收成不好，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了喂养她那三岁大的弟弟，她父母只好将她卖掉了，总共也不过四十五文钱。
　　这府邸很大，但需要补充的人却不多，只要四童男六童女，低龄为宜。这车队里共有十八个人，阿嫣对自己的把握不大，阿红则相反的自信满满。
　　阿红拍拍自己水嫩的脸蛋儿，“最好路上遇到个少爷，这样我就有万分把握进他的院子。”
　　车子开过了豪而不土，华而不俗的金环朱门，停在小巧而不小气的垂花侧门前，大家纷纷下车，然后立在飞檐碧瓦的美丽府邸前，一齐愣住。
　　人贩子凶巴巴地招呼了最小一个的脑袋：“看什么看，进去表现好点，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大家陆陆续续走近小门，其后游廊曲折漫长，雅致翠竹秀丽花草随处可见，完全不是大伙儿自家的茅草屋子石头路可比，大家压抑不知露出惊讶、羡慕、贪婪的表情。
　　阿嫣也很惊羡，可更多的是觉得酸楚，这人与人之间天生的差距，很叫人无奈啊。阿红禁不住将自己的大红袍子拉下来一点儿，好露出点细幼可爱的肩膀。阿红对自己看到的很满意，心里发誓一定要在这里呆下去，一直的，以一种比现在高贵无数倍的身份！
　　在老仆人的带领下，十八个孩子被带到了主屋前的院子里。先是受到一个三十五六岁年纪的大丫鬟，红豆嫂子的检查，几个长得不够白净，气质太痞，眼神不对的孩子，都被毫不留情地筛下去了。剩下十个，得以进入厅堂之中，接受将军夫人的筛选。
　　“见到夫人，便要下跪。”红豆嫂子冰冰地说，小孩们赶紧照做，低着头不敢抬起来。这个厅堂深广，黑楠木桌子，山水卷轴，银绣黑帘，光源被遮住了大半儿，整个氛围压抑，红云图纹藏青锦绣大炮的夫人，正在唯一的光源之下，逆光而坐，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那是不容许恣意窥看的庄颜。
　　夫人淡淡而威严的声音传来：“我儿子房里缺了个磨砚侍笔的丫头……”
　　阿红一喜，得意忘形得抬起头来，露出她自满的容貌。可惜夫人完全忽略了过去，继续道：“所以我要考察你们的文化和思维。”
　　阿红虽然失望了一会儿，但闻言又恢复了，她可是经受过头牌母亲的调｜教的，能识文断字，果然这少爷丫鬟的位置，非她莫属！而阿嫣则是暗叹了一口气，她一农村野丫头，起早贪黑做农活儿还来不及呢，怎生有时间认字，就算有时间，哪儿的钱去买书？这方向是不可能的，只希望等会儿混个烧火的，起码比浣衣好。若在腊月洗一个大院儿的衣服，那实在太可怕了！
　　夫人起了几首古诗的首句，及几个对联的首联，难度正好适合孩子，可能答出来的寥寥无几，毕竟大家多是穷苦出生，有机会碰笔墨的大多不会出来混。红豆例外，还有个貌似落魄千金的云儿也会，结果问来问去的，就变成了她们俩的斗智。
　　最后，实在难分胜负，夫人似乎起了要两个都收下的意思，正抬手要说什么，一道张扬灵越的少年之音打断，“娘，这是儿房里的丫鬟，怎么都不问问儿呢？”
　　在场的都被这声音吸引了，纷纷念头往身后看去，阿嫣只见阳光梦幻的院子里，一缕水墨人影，伴着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翩然而至。那少年身着银线刺莲绣云玄锦袍，墨发随意束在脑后，有发丝俏皮飞舞。
　　庄肃冷艳的夫人，见到少年居然露出了关切的笑容，“梦儿怎么来了？白夫人临走时交代你的‘三十七式’练好了？”（在别人听来应是‘盟儿’）
　　上之盟作揖，笑道：“儿见母亲这儿好不热闹，特地来看看，不料看了场精彩的对决！”少年笔直地走到了进来，童仆们不由自主地挪动膝盖，分出一条道给他。
　　“至于那招‘策马红尘，天意风流’实在难找儿了，那有剑式只有一句式名没有招式的？不过还好我机灵，自创了一道合意的剑招，师父说过关了。”她眉目生得冷，笑起来却灿若二月花，天寒地冻里显得特别可贵。（因为实际性别为女，所以用‘她’）
　　“哦，看来你还挺喜欢她俩的，说说你看上了谁？我给你送你屋里。”李浓华不知道真是宠溺，还是有所试其心性。
　　上之盟正好站在阿红和云儿之间，左边的嘟唇作态，右边的水眸可怜，都叫她眉头一皱，心道：乖乖，这要是进屋了，不是被迫分桃，就是被迫泡水，我才不要！再说了，我又不是妹妹，哪里会喜欢书房了？浪费人力！
　　上之盟盯着不起眼的阿嫣，一眨眼，略狡黠地说：“我虽然甚是喜欢两位妹妹，可是仆人的文采比主人还好可怎么办呢？不如让那位明显大字不识的来吧！”
　　阿嫣被盯得心一惊脸一热，也没注意到自己被嘲笑了，感觉羞得低下头，不可置信。
　　阿红不可置信地瞪大媚眼，想了想又偷偷将衣服拉下来一点儿，这是母亲教给她的，虽然她还小，但男人对豆蔻少女都是天生有迷恋的！李浓华见此，挑唇好笑，而上之盟则觉得头痛不已，希望都不要遇到这女孩儿。
　　她上之盟很自然地当了十三年的好男儿，谁都没看出来，因为他调皮顽劣不三不四，如泥猴如纨绔，遛鸟斗狗欺笨蛋，无一不做；蹴鞠投壶打群架，无一不强，几乎全城的同龄男生都是她哥们儿——可是！两年前，她跟妹妹同时来“潮”了！！她悲痛地感悟到，原来她不止是比小伙伴们少了一只“鸟”，而是跟他们不是一个种类的！！！
　　幸好没有答应隔壁的隔壁的甜甜，跟她厮守终生，不然不久完蛋了？一世英明诶～
　　云儿包泪问道：“对不起，是奴婢错了。可是您说的‘大字不识的’人是谁啊？”不甘心，她到底输给那个路人甲了？
　　上之盟长指一伸，明明白白地指着阿嫣，并道：“穿紫衣服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嫣抬起头，抑制着嘴角的上翘，文静地回答：“奴婢叫做阿嫣，姓……”
　　少年打断她，“不用告诉我你姓什么了，反正也就张陈赵李吧，我给你取个好听的——就叫‘紫嫣’吧！”因为穿紫衣服，又叫阿嫣。
　　阿嫣心头一甜，觉得这个名字格外好听。
　　“姹紫嫣红！好名字！”阿红卖弄成语，眨眼，“那么少爷，我呢？能给我赐个名儿吗？”
　　上之盟捂嘴认真考虑了一下，才道：“你就叫——小草好了！”
　　“诶？我，小草？”长得赛花儿的阿红诧然地指着自己。
　　“红配绿，不错吧？”少年顽劣一笑，眉眼飞扬，众女皆愣。
　　李夫人笑着咳了咳，道：“梦儿，你别戏弄人家小妹妹——既然你着红衣，就叫‘红酥’吧。”她自是看出这个女孩的野心和轻浮，但是她却是通文墨有点脑子，经过调｜教将来未必不可用。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夫人果然厉害，感谢夫人的赐名，我……奴婢很是喜欢这个名字！”她勾｜引少爷失败，随即见风使舵。她自以为李浓华是以‘春色’夸赞自己的容貌，却不知道这是李夫人，借着这首爱情悲剧诗，讽刺她的所作，也是谶语。
　　上之盟对笔墨文化的内涵不感兴趣，慵懒地对母亲道：“娘，你可莫胡乱往我房间里塞人了，你明知道我不会‘用’她们的。”也不可能‘用’啊，也不知道母亲是何用意。
　　李浓华晦涩的眼神里盛着自己的思量，表面却笑道：“你还小，自然不会‘用’，将来可就不一定了。儿，过来给娘看看。”
　　上之盟步姿洒然地走上前去，李浓华一拉，将人搂入了自己的怀里，抚上女儿日渐肖似其父的俊俏容颜，她忍不住呢喃：“时若神仙骏马儿，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
　　上之盟任其抚摸，母亲最近时常如此，显现出对这张脸的微病态的态度。
　　自从今年夏季，李浓华跟她的一番长谈之后，上之盟觉得自己的父母真都不是简单的人，反倒是蝶舞园里，阿盟曾经最讨厌的蓝姨娘最简单。蓝姨娘曾经跟现在的红酥一样，自恋自信，以为自己什么男人都搞得定，但却被父亲冷落在寂寞深院里差不多二十年了，该歇的心思都歇了，引以为豪的容颜也逐渐颓靡，由此性子完全淡了下去。
　　她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严厉到了极点，上之盟好几次看到自己二姐偷偷在院子外抹泪。蓝姨娘曾一边那荆条抽打二姐，边狠狠地说：“你要么就不要靠男人，要么就让男人这辈子离不开你三尺！”
　　这话上之盟倒是身为赞同，她这辈子跟其他女孩开头就完全不一样，往后、结局也一定完全不同！
　　后来二姐入宫为妃，现在已经成为了皇贵妃，荣宠无限，听闻那皇帝已经跟狗一样一步不肯离开她了，看来蓝姨娘是教好她了……
　　上之盟心绪悠悠，李浓华神色迷离。紫嫣恍惚地瞧着这副画面，风韵犹存的夫人与丰神俊朗的少年相依相偎，她们皆眉如刀刻，面含慧意，貌合神离。夫人更为深沉，少爷更为淡定，却极其相似，皆非凡人可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