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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绝缘体 ...

  •   在执行过大大小小许多破地任务后,战士们掌握了很多非正规的上地路线。在地底世界成型初期,不少被留在上面的人往下挖了很多洞,后来被封锁,但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

      战队里倘若有人辐射病发作,上层默许他们经由小道上到地表而不去隔离区,战士有权选择自己的死法,这是人类社会对他们最后的敬意。

      在那条独属于唐氏小队的羊肠小道前,只有阿贝来送他。

      “那小子呢?”

      “我把他绑了,晚些你去帮他松绑。”

      唐贝点点头,紧了紧拳头,声音发涩:“真要走?”

      唐洺无奈笑了:“从发作到...一般只有三天,我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样。”

      “但是...那种时候,总得...总得...”唐贝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好半天才说出来:“总得有人在旁边。”

      “孤魂野鬼很多啦,多我一个不多,不用劳心了。”

      “唐洺!”

      “行了行了,站住!”唐洺指着他:“别过来了,我身上数值又升高了。把防护服穿好,要以我为戒,以后清洁程序千万不要偷懒,稳定剂要吃...跟罗头反映一下稳定剂的副作用,让科研组那边别一天到晚瞎干,给队里谋点福利...”

      他掰着手指头数:“给阿红说,别比着我找对象,找不着的...小雨还小,晚些告诉她这事儿,说的时候叫她坚强一点,哭一哭就过去了,爱名爱利两小家伙有点乖张,我怕他们走歪,你多看着点,爱梦太羞涩了,你们多照顾点...”

      “...还有吗?”

      “还有当然就是,照顾好我们的宝贝疙瘩...”唐洺撇开头,盯着地面笑,阿贝见不得他这样,逼问道:

      “你就没什么想对他说的?”

      “说完了啊,来之前就说了。”

      “你就没什么想交代我?你不怕我欺负他啊?”

      “你是他队长...你知道该怎么做...阿贝,我的好阿贝诶,你说你这么大块头怎么说哭就哭呢?”

      “我操你大爷的!”

      唐洺无可奈何了:“你也别瞧他那样,他才不好欺负,牙尖嘴利得厉害...”

      “阿贝,你是队长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哭,那种话...不要再说了。”

      他没吭声。

      刺啦——唐贝霍地看过去,唐洺开始脱身上的防护服,见他的眼神就苦笑:

      “怎么了,这路你知道,老长了还都向上,台阶就是摆设,一直穿这玩意儿多碍事啊?”

      “你脱了它...那辐射...”唐贝噎住,终于从发梦的状态清醒过来——死人怕什么辐射啊,这病越拖越痛苦,早了断早干净。

      “辐射辐射辐射的,就那么回事儿吧...”唐洺耸耸肩,将头罩丢在地上,不再回头:

      “走了啊。”

      唐贝终于忍不住追了两步,哭着喊了一声:

      “...哥!”他想说两句软话,想道歉,为曾经的犯浑,曾经的讥讽,曾经的不懂事,他甚至想杀了以前的自己来给唐洺道歉,可没有机会了。

      唐洺停下来,咬着牙笑骂:“别过来啊,没机会抱了!”

      早干嘛去了?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红,散发着烫人的温度,视线被蒸腾的汗水和眼泪模糊,他喝住唐贝:

      “得了得了,别磨磨唧唧的了...”

      吱——

      正唐洺决定不再回头,唐贝压抑痛苦的冲动,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他俩瞳孔骤缩,倏地看向声音的出处,此前谁也没听过轨道车这么迅猛的刹车,毕竟谁也不会发癫了在轨道上飙车。

      楼景深作为飙车第一人,没有斩获丝毫殊荣,他推开车门就往唐洺那跑,唐洺惊慌失措的声音接踵而至:

      “阿贝,拦住他!”

      阿贝在同样的错愕里失去先机,楼景深滑鱼一样欺近唐洺:

      “我和你上去。”

      “你傻叉吗?发什么疯?要你上去的时候你不上去,不要你上去的时候你非上去,你是老天爷派来和人唱反调的吗?”唐洺吼他。

      “那我以后跟你们上去。”楼景深进了一步。

      唐洺觉得自己眼前更模糊了,隐约看见那团身影挨过来,下意识抽出手枪顶上去:

      “滚回去!”他厉声呵斥。

      楼景深应当听话,以他珍爱生命远离风险的理念,擦枪走火不是好玩的,该退了吧——理智是这么说的,可脚他自己又前了一步。

      “唐贝,他傻了你也傻了?你是队长了!”唐洺见势不妙,退了两步,转而朝唐贝高声。

      唐贝终于扑上来,唐洺跌跌撞撞滚到安全距离以外——他没想过楼景深能跟上来,才会猝不及防展露自己的狼狈,那把原本作用于自我了结的枪竟然首先对上了他拼死要保护人,也是讽刺。

      趁着唐贝和楼景深扭打成一团的空隙,他急惶惶地往地上跑去。

      眼泪和汗水在疯跑时不断淌下来,他仿佛一个被架在火上的蜡人在融化,在可怕的高温还有绵绵不断的疼痛里消逝。

      楼景深为什么要来,要观赏他狼狈不堪的糗样?

      他怎么能这样?他是那么喜欢他——

      从初始区那片波澜壮阔的海开始,不,更早...在萧群的酒会上,那个奇怪的小家伙,他起初以为这种场合把他吓坏了。

      后来发现自己自作多情,这家伙很不擅长模仿恐惧这种情绪,那番表演近乎蹩脚,可竟然无人发现,那时他开始好奇这人是什么来路什么心理,张嘴闭嘴明哲保身,行动上却无所畏惧。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无所畏惧的人存在呢?

      唐洺已经疲于奔命很久,佯装无所畏惧也很久了,他的理想和热忱烧光了所有私心,那个计划太雄伟,野心太庞大,他已经找不到地方放自己,哪怕是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喜乐和恐惧,也必须寄生于“世界”这个绮丽的梦境。

      他在日复一日的努力挣扎中,日复一日地确定自己拖不动这个梦境。有人的荒唐离奇在于,怀揣了一个做不起的梦,实现不了的理想,通过自欺欺人而踌躇满志,信誓旦旦许诺每一个人远方那座海市蜃楼真的存在——可他谁也不能说。

      可那个无所畏惧的小家伙不一样。

      他有一片磅礴辽阔的海。他可以让那座海市蜃楼落地成真。

      唐洺费尽心机只换来一朵花开,可那人随便挥手就让一个世界生了根,他知道,其实神灵存在,奇迹存在,只是不在他身上。

      他从未诉说自己的狂喜,藏掖好心底潜滋暗长的自私,兴奋于那寄生在理想身上的私欲终于以一种前所未有鲜明的姿态出现——

      那是楼景深。

      唐洺终于慢下来,全身气力被抽丝剥茧地从身上抽离,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咚一下跪倒。通往地面的小道只有浅浅的台阶,泥泞而湿滑,他四肢并用才把自己固定在半道,然而手脚已经开发软,属于地面的光却仿佛还在很远的地方。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干哑,炙热,细胞崩裂的疼痛,一切一切在摧毁他向上爬的信念。

      他仰起头就听见脖颈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粗暴的主人不信邪对它拳打脚踢,要求他再上一步,再近一点。

      他试图哄骗自己目的地近在眼前了,浓缩就是精华,从生到死可不也就那近在眼前的点路程嘛?他喘着气嘲笑自己,刚刚还信誓旦旦的,谁料最有可能的结局竟是累死在路上。

      为避免这窝囊的死法被后来人发现,他从牙缝里挤出力气继续在地壳狭窄的咽喉管道攀爬——

      他念叨着所有在乎的人,企图从他们身上获取莫须有的力量以通向理想的死亡,他念叨楼景深,惊奇地回顾他身上一个接一个的奇迹。包括刚刚那个——还是他当时真的不中用到连个普通人都绑不住?

      他或许应该承认自己的无用和软弱,承认这具褴褛蹒跚的躯壳里满是虚妄,他只是揉揉搓搓出一个谁也抱不稳的饼,敲敲打打出一个没人捧得住的梦——

      他们就信了他,他还要求他们一直信下去。

      这种黏腻的丧气让他掌心打滑,滑腻的泥巴从指缝溜走,充沛的水汽昭示着地表将近,他停下来歇口气,一边猜上面是夜还是昼,有日月还是星星?出口那株吊死人的歪脖子树还长着吗?

      他的脚在通道湿漉漉的墙壁上颤抖,软趴趴的手脚终于在接近终点的时候宣告弃权。

      是夜还是昼,能看到太阳还是月亮还是星星,他可能永远也无从得知了。

      他坠下去,像在怪物幽长的食道滑行,结局是淹死在它的胃液中,或者粉碎在它的骨头上。可本能让他收紧拳头,去抓哪怕一根纤弱的小草以阻挡自己无可回寰的悲剧——然后他摔进一个人的怀抱。

      唐洺眨了眨眼,眼睑上是楼景深的鼻息,他托着他,双腿和另一只手结成的网牢牢固定在狭窄的小道里,可能震惊太大,或者是需要时间辨别虚实,唐洺张着嘴久久没有反应。

      “还好我接住你了。”楼景深吁了口气:“真是太危险了。”

      这家伙竟然真的跟上来了?!唐贝干什么吃的?这种菜鸡都收拾不了吗?

      万千个疑问在唐洺脑子里爆炸,那张开许久的嘴里最终吐出一个颤巍巍的字:

      “操!”

      楼景深低头封住他的嘴,防止里面吐出更多难听的话——唐洺生气了,意料之中,他气得软手软脚都不忘给他制造麻烦,一点不怕两人一起从这接近垂直的道上滑下去一样,或者这正中他的下怀,他不在意自己最后能不能到地面,但楼景深一定得下去。

      ————————

      “唔——放开!”对于他们第一个吻,唐洺的回应是咬了他一口,并回以相识以来最凶狠的眼神:

      “下去!”

      楼景深舔着下唇的破口,认真摇头:“不可能。”

      唐洺气笑了,伸手又想扇他又想推他,以这具病入膏肓的身体来说,他的力气大的吓人,但他作用的对象纹丝不动,后面反倒也跟着笑出来:

      “别弄得我像强抢民女的恶霸,咱分明是对亡命鸳鸯。”

      “你他妈才是鸭子,你的头罩呢?”

      唐洺见推搡无果,就努力后仰,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对方离自己这个污染源远一点,楼景深却把他按在怀里,小声劝慰:

      “别乱动了,当心咱一起掉下去。”

      唐洺怎么可能不乱动,他现在简直躁动不安,他必须要生气啊,可竟可耻地发现心底有点欢喜,这让他百爪挠心,恨不得把楼景深咬碎了喷回去,可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咽喉要道,除了我就是你,他已经凑得这么近,近到所有的保护形同虚设,近到所有的担忧和努力前功尽弃,唐洺突然累了——自个儿找死的谁能挡得住?

      可明明这混球之前那么怕死:

      “你就非得搁我面前死?”

      “我...”

      “还是你也觉得我狂妄,托付的事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努力一把?”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楼景深肩上丧气:

      “还是连你也觉得活着没啥盼头,死了更有意思?”他嗤笑,自暴自弃一样拿头锤他:

      “我原以为你还有点出息,我本来以为你还挺出息的!”

      “不是。”

      “不是什么?别他妈跟老子整些虚头巴脑的,老子不信...”

      “是为了你,但还有一点你不知道,我是绝缘体。”

      楼景深捧着他的头防止他磕上后面的墙,一低眉就撞上他不解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我是绝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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