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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夜合花沉松竹远,日落西风玉帐寒 ...

  •   皇帝带孔尚任进京,扔到国子监里教了几个月书,终于有一天又想起这个人来,招去南书房问话。

      “既进了官场,可有什么打算?”

      孔尚任深思熟虑,认真答道:“臣惟愿涤清要津,祛除淤阻,令百姓安居,天下安宁。”

      “说得好啊。”皇帝拍拍手,“这么着,雨季快到了,为防决堤修的那些减水坝,定会放水淹民。我预备在江南低洼之地开一条新河,将泄洪之水引入海中。河道衙门缺人,你既想涤清要津,那再合适不过!”

      于是孔尚任就到了扬州。

      大堤上野风呼啦啦地吹,龙王庙里敲锣打鼓演着戏,孔尚任反复琢磨,自己一个山东书生,怎么就来江南修河了呢?

      侍郎孙在丰问他:“你会治水吗?”

      孔尚任只能摇头。

      孙在丰咧开嘴笑:“不打紧,我也不会,干就是了。”

      孔尚任苦笑:“既然不会,为何又都来干这个?”

      “因为河道衙门有钱嘛,皇爷就在这里用钱最大方。”

      他无语看向戏台,正演到山海关大战,兵刃相接,战场上死了一地。

      “搞些这个,也花不少钱,有用?”

      “怎么没有?龙王看了高兴,就不来打搅我们治水,就容易大功告成。”

      见他皱眉,孙在丰又低声笑:“放心吧,今后花钱地方有的是,你我都有份。”

      孔尚任默默望天,笑着叹气。

      如果求神就行,那亿万人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刃,死于镞,死于跌扑踏践,死于疠疫饥寒,又是为了什么?

      戏台上边大绶向老僧哭道:“生逢末世,鼎革颠末。天子与同僚俱陨,在下有负重托,苟且偷生罢了……”

      “闯贼酷虐自有天收,奸佞卑污亦得报应。”僧人质问,”如今新朝一雪前耻,正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之时,先生当真放下俗缘,就此隐退吗?”

      孔尚任揣着手眯起眼:“这是谁写的戏?”

      孙在丰摇头:“不知道,你喜欢看戏啊?”

      孔尚任捻须:“我只是觉得,此剧讲史条条清楚,绝非常人游戏所作。”他走过去,抓住台下一个候场的戏子,“你们演的这戏,是谁编的?”

      “咱哪知道,都是班主抄来的本子。”

      孔尚任便又去找班主借本来看,见落款是“遗民外史”,也只能摇头丢开手。

      待曹家变卖了江南田产,收拾完家私,已至春末五月。织造马桑格前来赴任,曹寅交出官印,就预备登舟北上。

      男女家眷乘两船,奴仆乘两船,家私行李又装了两船,码头上东西还未搬完。

      曹尔正盯着船工干活,曹荃算账清点东西,曹寅忙着与一群友人话别。

      姚潜送上铜香炉,又端起酒水饯行:“此炉乃家父遗物,前朝宫中所赐。望你亦能坚如铜铸,岁不改型。”曹寅便一饮而尽。

      陈枋送上宝剑:“穷能防身自保,达则力斩不平。”又共饮一杯。

      汪上若捧着砚台:“陶土做的,价值轻微,愿君文章日日进益。”

      曹寅接过酒,冲弟弟喊:“子猷!你也过来说句话!”

      曹荃便过来饮了一盏,对众人笑笑,又夹着纸笔回去了。

      “他比较害羞。”曹寅赔笑解释。

      “行吧,以后又南北两隔了。”杜岕拿出一只木枕,“这是叶藩走前留给你的,说你什么时候再想不通,喝醉了,就枕着它睡一觉。”

      曹寅接住,皱眉看着这块磨到发亮的红色木头。

      “我和元济也没什么能送的,就送你几句话吧。”

      曹寅忙道:“先生请说!”

      “此番南巡,你做什么我们看见了,京城里的官也都看见了。”

      “今春又到维扬同祭史阁部,感怀前朝,大家心里很是感激,知道领情。但我也不能只顾自己顺心,让你今后陷入麻烦。”

      曹寅点点头,又故作轻松地笑:“若非说与你们感同身受,那也是假话。然而我要是能做汉臣,心中也不必纠结了,可不是当不了嘛?”

      “这就是你的毛病!”杜岕忽然厉声正色,“从政之人竟然一脚踏两船,想二者兼顾,又喜欢批评关山社稷,招惹口舌是非。这个情性不改,将来恐有大难!”

      石涛扭头看杜岕,曹寅亦敛起笑容:“那照先生说,应该怎么办?”

      “眼下当尽量明哲保身,素位自得,放下富贵显达,好生修养神心。最好让人以为你沉迷戏曲酒色,于人于事无碍。”

      曹寅又问:“但我要是忍不住呢?”

      “那就写在纸上。效仿季札和曹植,把心里话写到隐秘的文章里。面上多向君王示好,示弱!就算你自己感觉再正确,也必须虚与委蛇讲出来,可能做到吗?”

      曹寅没有回答,长叹一声,弯下腰对他拜了拜。

      石涛看着楼船起锚,驶离江岸,对杜岕小声感慨:“我想不到你也会说这种话。你竟然对一个满人的官说这种话。”

      “我知道他也未必可信,总真话假话搀着来,但他承诺过的事也都办到了。”杜岕面带笑意,对远处用力挥手,“再说他要是因为反清倒下,还有谁能留在皇帝身边影响他吗?多一个自己人总是好的。”

      石涛也堆起笑容,对船上挥挥手:“确实没有了,以后更难有。”

      帆影在运河上渐行渐远。

      正所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巽风起,阳气升,大吉。”焦秉贞跪在地下,将卦象呈给皇帝看。

      大风天窗纱鼓鼓作响,金笼绣幕里帷帐摇动,皇帝皱着眉问钦天监:“真是东南风吗,刚卜的?”

      焦秉贞点头。

      皇帝便从案头取出三枚铜钱,掷了几次,摇摇头。

      他起身出门,走到丹樨上,层云从铜鹤铜龟的头顶滚滚而过,喂神鸦的索伦杆上旗帜随风舞动。

      “是东北风,风从东北方来。”

      焦秉贞犹豫着争辩:“宫中房子多,风向恐难以为准……”

      “天暖了,东北怕是又不安稳。”他对焦秉贞说,“不要紧,你下去吧。”

      天子的心思比周易玄学更深不可测,焦秉贞加快脚步,迅速逃离了这所红色的院落。

      只有北京干燥的春风蔑视一切权贵,撩动着他的辫子和帽穗,不时翻弄衣领,掀起龙袍下摆。

      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

      等纳兰成德和徐乾学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角落里,用毛毡地毯遮挡南方带回的嫩竹。

      “万岁爷,那两人的考卷臣找出来了。”徐乾学将卷子翻开,递到皇帝眼前。

      玄烨凝神看了一会,又用手指捻着纸张细细分辨。

      “有人换过的?”

      徐乾学只盯着他不出声。

      “是谁?”

      “这很难说,毕竟能碰到卷子的人太多了。”

      “又是为何缘故?”看徐乾学不答话,皇帝催促,“你说便是,说错不怪你。”

      徐乾学小声道:“陛下想想去年的榜。”

      皇帝揣起手站了一会,喃喃低语:“所取者皆是江南人。也太巧了些。”

      “但可能也无甚奇特之处……只不过,因为江南富庶。”

      他闭上眼:“那是我冤枉了秦松龄……”

      纳兰成德忙问:“皇上预备再请他回来吗?”

      皇帝摇头:“算了。他不是说,要跟严绳孙一起编地方志吗?也挺好的,给新人腾地方。”

      纳兰便皱了一下眉。

      皇帝又转身问徐乾学:“自去年开海行商,外国贸易渐多,有人说可以设关收税,徐大人以为可行否?算不算与民争利?”

      徐乾学道:“若是我国之人往来买卖,设关收税也许算是。但收取外国商人税金,当不算与民争利。”

      皇帝接着问:“容若你看呢?”

      纳兰想了想说:“但往来商船不一定都是洋人吧,应该也有我国人出海做买卖。”

      徐乾学笑道:“这样论,我国自汉代起就盐铁官营,也算是与民争利了。但一能充盈国库,二能防着商贾富比王侯,反而是件好事。中外商人贸易,朝廷设关收税。有纠纷争执,朝廷出面调停。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点头:“徐大人说的很是。不如容若就以海关为题,做一篇文章来,为此事吹吹风。”

      “啊?”纳兰成德当即变了脸色,“臣正预备编一部宋代以来的词选,已邀了些朋友到家中,就要开始了。”

      皇帝心中不解,继续说:“这两不耽误,我并没有不让你编书。”

      “可是臣……向来只能专心干一件事。”

      大风呼啦啦地吹,徐乾学擦了擦汗,斜眼瞥着自己学生。

      皇帝笑出声来:“你休要骗我,哪真有这样的事!前几日让你翻译《松赋》,你不是译得很好吗?我又作了篇《竹赋》,正等着你译呢。”

      纳兰成德心中立时压下一块大石头,越想越是烦躁,磕磕绊绊找理由反驳:“臣并不擅长,那篇也是硬挤出来的……”

      皇帝只当他是谦虚,仍笑着说:“乃父明珠已是国家柱石,将来庙堂宏论,典制文章,皆出你手。正如唐代贾曾贾至,卿家父子,可谓继美。”

      成德摇头:“没有,我不是……”

      皇帝终于觉出不对劲来,看了徐乾学一眼,徐乾学忙躬身退下去。

      他往前走几步,走到纳兰成德眼前,把手搭在对方肩上:“我想过,你和子清两人都不小了,总是做常随跟班也不合适。眼下正有两个极好空缺,等他回京,就都上任历练去吧。”

      成德皱眉:“什么空缺?”

      “你文章娟秀,笔意清畅,能作得煌煌大文。至于他……他适合干些实际的事。”

      都城上空的云海翻滚涌动,皇帝仿佛什么都没明说,又仿佛什么都安排清楚了。

      纳兰成德着急起来:“但我觉得,他也能写!”

      皇帝摇头,幽幽叹了口气:“可说到底,他还是个江南文人。只有真正的满洲文胆,方能令朝廷体面。”

      左右没人,成德终于露出真正脸色:“我真不想……我写不了。我写一篇,要难受两日。”

      皇帝又看了他一阵,往后退开几步:“你能做官样文章,只是你不愿意。但你也不可能真的做个山野闲人啊。就算我准了,你父亲会答应吗?”

      “将来怎么办,要往哪里走,你可仔细想过?”

      纳兰成德愣愣站在天底下,帽子上红色的朱纬被风刮得东倒西歪。

      皇帝默默捡起修理青竹的工具,独自走开了。

      这年乘船北上者,还有岭南名士梁佩兰。因他只身一人轻装简行,三月出发,五月便已抵达了都城。

      相国公子在渌水亭别墅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夜风微凉,合欢幽香。酒席上,朱彝尊边饮边摇头:“为着容若编宋元词集,不光你,我也给屈大均写信了,写了两封!一点回音没有。”

      梁佩兰嗤笑:“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自从我决心再赴考场,他便与我绝交,何况你直接仕清呢。”

      朱彝尊往桌上看了一圈,视线扫过姜宸英、顾贞观和徐乾学,嘴里磕磕绊绊说:“想当年,我和他还有顾炎武,一起在江南……做买卖。后来买卖没成,伙计们也死的死,没的没……他只能回广州。顾炎武也变卖家产,逃……游历去了。”

      几个人听得直皱眉。

      沈宛忙挽袖倒酒,打断他说话:“我也看得出来,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老老实实写写文章,领点俸禄算了!”

      朱彝尊突然抬头,抓住她袖口,竖起根手指:“我有个……有一个妻妹,就跟你这么大年纪,这么个模样!孀居在娘家……等我一事无成回来,她也病死了。”

      纳兰一伸手将沈宛拽到身边,背过身,对她皱眉瞪眼。

      沈宛吐了下舌头。

      姜宸英揽住朱彝尊,轻轻拍打后背:“罢了罢了,有得必有失。小姨子什么的,尽量彻底放下吧!”

      梁佩兰饮下一杯,将酒盅狠狠扣在桌上:“不如意嘛,遗憾嘛!我也是啊,考了多少年没考中。”

      吴雯摆手:“快住嘴,非提这不开的壶!”

      徐乾学看着他们发笑。

      屋外有花瓣飘来,顾贞观拿起壶,自己斟满一杯,慢悠悠说:“无非是,有缘者无分,有分者无缘。”

      朱彝尊听见,又开始抽噎。

      “再或者,生不遇时,愿景成空。”

      姜宸英皱起了眉。

      纳兰成德也拿起酒,接着道:“还有那,物是人非,美中不足。”

      沈宛在旁边静静瞧着他。

      “更别说,有才不得用,有志不能申。”

      终于连徐乾学也沉下脸,长叹出一口气。

      说完,纳兰成德起身,与顾贞观碰了一下酒盅:“今生憾事太多,已无可弥补。惟愿与梁汾结为儿女姻亲,百年之后,亦共享馈食于地下。”

      顾贞观听着心里害怕,可是也不便扫兴,就同容若共饮了一杯。

      待他心慌意乱地坐下,又听见梁佩兰开口问:“想不到连公子也有不得志之叹。莫不是,皇上为难你?”

      “不是,并没有。”纳兰成德摇摇头,“他还说要起用我。”

      屋里安静了一阵,梁佩兰尴尬地笑笑:“那我就真的不明白这话。”

      纳兰成德又喝下一杯酒,眼睛直直盯着他:“先生不知道,宝座上的人,就像最多心的情人一样挑剔,每天都需要你用更新鲜的词句宣誓忠诚。”

      沈宛小声嘟囔:“我可没有……”

      徐乾学起身去夺学生的酒壶:“少说两句吧。”

      纳兰成德用力推开老师,站起身来:“想做天子宠臣,就要学会用一万种方法对他说,你最好,我最在乎你,心里只有你,愿意把一切献给你。如果有人说的不够真诚,不够显眼,不够大声,他便要开始犯疑心病。”

      沈宛听得笑了一会,又突然停住不笑了。

      “我讨厌五体投地的称颂,挤眉弄眼的效忠。那么多人,生怕皇帝看不清自己谄媚的表情,简直恨不得画上油彩脸谱!”

      徐乾学又抢了一把,还是没抢到,纳兰成德仰头把酒倒进了嘴里。

      姜宸英犹豫着说:“但是我想……如果那样可以得到赏识和机会,也是值得的。是值得的吧?帝王身边那么多人,不做得明显一点,他怎么能看见你呢?”

      纳兰成德脸色通红:“才华若不能让他看见,换取金银和官衔,难道就不是才华了,就不宝贵了吗?”

      “宝贵是宝贵,可是没用啊!”姜宸英脱口而出。

      月光隐于云海,树叶沙沙作响,外面下起一阵清凉小雨。

      纳兰成德喘着粗气,眼睛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

      顾贞观悄悄靠近,拿下他手里的酒壶:“你是喝的太多了,该歇歇。”

      姜宸英一时有些后悔,犹自补救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自己尽量有用。毕竟文人如同优伶,也需要戏台和观众。”

      沈宛亦尽力劝说道:“你有那么多文采,在官场上拿出时间应付一下,肯定就比别人强。然后照样可以写你想写的,编你想编的书啊,何必非要这么痛苦?”

      纳兰成德摇着头:“不是的,不能那样计算,我写应制文章,花的力气和别人一样多,甚至更费力气……因为只要不诚恳,我就会讨厌我自己。”

      月光时明时暗,照在他的脸上。

      “我只能写真实的东西,做有限的事情,不愿意天天为了献媚拼尽全力。你不清楚我吗?慧儿以前从不会这样讲。”

      沈宛看了他一阵,小声说:“我的确不是她,她已经死了。”

      纳兰成德恍然大悟:“对啊,她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转身打开门,走到院子里,被凉丝丝的雨浸湿。

      门前有两棵高高的合欢树,绿叶如烟,红缨如雾。

      “我差点都忘记了,这个月底就是她的祭日。”

      一对夫妇即使被分开埋葬,也能从土里生出根茎和枝叶,慢慢互相靠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永远有鸳鸯栖息。

      他将手伸到树下,接住叶上滴下的雨水,轻轻念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船行到淮北,岸上就已经看不见成片的修竹。下弦月挂在天边,从船舱望出去,平静的水面上只有几点渔火。

      曹寅睡不着,拎了一坛酒悄声走到船尾,望着父亲的灵柩躺在甲板上,引魂幡安静地飞舞。

      他打开酒坛,迎着风,默默把酒往水里倒。凄凉乐声响起,他吓了一激灵,转身看,却是曹荃吹着埙走过来,便用手挡住嘴,掩饰着咳了一声。

      曹荃放下陶埙,摸了摸黑色的棺椁,小声说:“自从爹去后,你就一直忙,招呼各种人物来往,看着倒是很孝顺。”

      曹寅倚在船舷上,垂下头:“我不赶紧给自己找点事忙,我就老琢磨他,哪顾得上孝不孝顺。”

      曹荃笑了一下:“但我真是挺佩服你的,想不到你连爹的丧事都可以拿来利用。从小闯了祸,你找借口就比我快,也怪不得他敢送你进宫。”

      曹寅欲开口反驳,又想到事情确实如此,并无可辩解,便轻轻地说道:“也可能因为我当时念书比你久些。”

      渔火明灭,蛩虫嘶鸣。曹荃走近他,扶着船槛。

      “其实顺儿那件事我一直不同意,奈何娘和媳妇铁了心,我也拗不过她们。等过一阵你再娶了亲,我就把他要回来。”

      曹寅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半坛酒递过去:“侄子就算半个儿,自家人过日子不必分那么清楚。”

      曹荃接住酒坛,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打算娶亲吗?”

      曹寅看他一眼,笑着直言:“这事我自己说了也不算,就别再琢磨了。”

      曹荃愣愣点头,抱起坛子来喝,突然呛了一下,曹寅忙帮他捶背。

      曹荃咳完了,瞅着他哥:“你说穿黄袍的到底什么意思,咱们回京后真的有官做?”

      “他既然应了,就一定会有所安排。我料想,横竖是在内务府七司。”

      南方的蟋蟀,偶然跳进船舱,到了北方的河上,仍不死心地振翅哀鸣。

      曹寅在虫声中抱起手臂:“但官场这个东西,并不是你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好比头上悬着刀,前方盘着虎,总是吉凶难卜。孤身一人行不通,结党相助又必然同流合污。古时的苏轼苏辙,居易行简,都是兄弟流离一生跌宕,我不想咱们也那样。”

      渔人在舟中唱着小调,玉钩映在水面上,冷冷清清。

      他拍拍弟弟的肩:“如今家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倒希望你别太把荣名放在心上,能跳出藩篱就尽量跳出去。”

      曹荃捧起酒坛又饮下一口,擦了擦嘴:“但我总归也来世上活一遭,就算不能荣耀显贵,好歹也留下点印记。”

      他把残酒递回兄长,皱着眉问:“在南京治丧时,你跟外人说起来,也自夸先祖是西汉曹参,大宋曹彬。辽东的族谱上,厚颜写着大明安国公曹良臣。全都是开国功勋,全都是九死一生。如今这样非臣非奴,可甘心吗?”

      悠悠河水东逝,满眼天涯荒草,曹寅忽然想起,皇帝这时节又要去塞外巡猎了。

      他将酒坛翻过来,全数倾到进黄河里。

      “时运再不济,也已经生在这个时候。国君非我族类,那也是我的皇上。”

      曹荃摇头,嘿嘿发笑:“还劝我勿陷藩篱,结果是你自己更不死心。”

      曹寅一拳捶在船舷上:“肏!他为何就不能是个汉人呢?”

      次日起来,纳兰成德便有些头疼发热。徐乾学怕明珠知晓又要责备他,就嘱咐容若说:“你且安心歇着,宫中我去帮你告假。”

      待下了早朝,他将草草拟定的四省海关呈给皇帝看,顺便说了成德病情。

      皇帝听后也不惊奇,只是叹气说:“他每年春夏都发病,实在是没法。当初科举也是为这缘故误了三年。”接着又邀他一同观看禹之鼎从琉球带回的画册。

      禹之鼎指着画中一人道:“这就是琉球国中山王,已受我朝册封,愿意称臣纳贡。”

      皇帝摸着下巴皱眉:“跟前朝的穿戴打扮是一个样啊。”

      禹之鼎笑道:“这是自然,琉球原为明朝属国。当年大军南下之时,有不少遗民从福建出海,逃到岛上。他们的宰相蔡温,就是个汉人呐。”

      皇帝凝神颔首:“也难怪他们会给郑经钱物支援了。”

      徐乾学听着心里害怕,轻轻问:“陛下欲派兵攻打吗?”

      “都朝贡称臣了,再说也过于遥远。”皇帝摆摆手,又问禹之鼎,“来回路上可还顺利?”

      禹之鼎立即换上一言难尽的表情:“臣从松江上的岸,十艘船只回来两艘,此后天天做噩梦,到江宁歇了个把月才缓过神来,勉强给曹子清画了棵楝树。”

      皇帝和徐乾学于是都啧啧感慨:“那看来是真没法攻打。”

      又过了两日,皇帝派遣三千兵马去黑龙江,因问明珠道:“成德身子好利索没?我预备下月北上巡猎,他可能同去?”

      不料明珠反倒问:“成德病了吗?”

      皇帝愣住,皱起眉毛:“太傅不知?徐乾学说他们前几日聚饮,成德染了风寒。”

      明珠静静站了一会,突然放下题本就往外跑。

      皇帝忙吩咐太监:“快,叫上当值的太医,跟他一块去!”

      成德发热,却迟迟不出汗。

      顾贞观心里着慌,去城中请大夫来看,服了几贴药,皆不见效。

      沈宛拿湿手巾给他擦拭额头,几个人正愁眉苦脸,忽听见大门被砸得“砰砰”响,家仆在院中叫喊:“坏了!老爷来了!”

      徐乾学一下跳起来。

      顾贞观忙去拽沈宛:“他爹来了,你赶紧走!”拽了一下没拽起来,低头细看,原是成德还紧紧抓着她袖子。

      “不成了,再不走麻烦大了。”顾贞观劝说着,掰开他的指头,把沈宛往后门拖去。成德缓缓抬了一下胳膊,也没能够到。

      明珠气势汹汹冲进屋,余国柱紧跟其后,只见徐乾学立在床前,纳兰成德仰面躺着,全身色如蜡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明珠顷刻间散了神,哆哆嗦嗦扑倒床前,伸手摸他的脸:“我的儿啊!”

      成德慢慢扭头看他,小声说:“阿玛……对不住……”

      明珠颤抖着抱住儿子:“长生天,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成德又说:“……老师……”

      徐乾学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我的藏书……留给老师……梁汾……和子清。”

      徐乾学答应着:“好,好。”

      明珠一扭头:“他刚才跟你说什么?”

      徐乾学全身僵硬,结结巴巴:“他,他说,把藏书留给我。”

      明珠喘着粗气,突然起身卡住徐乾学的脖子:“王八蛋!你还我儿子!”

      余国柱连忙从背后抱住明珠,把他扯开:“哎呦!明相……这是怎么着!这是怎么着!”

      徐乾学一下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干咳。

      明珠在余国柱怀里挣扎,伸出胳膊指着徐乾学:“都是你!还有顾贞观!吴兆骞!姜宸英张纯修曹寅有一个算一个!是你们害了他!”

      “我儿子本来什么都有,地位钱财相貌一样不缺,怎么活不痛快!”

      当朝宰辅,太子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哭得涕泪满面。

      “都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捧着他,哄骗他……让他把伤春悲秋当好事,把自怨自艾当风雅……硬生生熬没了精气……为什么就不能高高兴兴活着……”

      徐乾学扶着墙柱慢慢站直,干笑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明中堂,你不过是仗着八旗出身,当了皇帝的便宜姑父,如今才有头有脸了,还真以为比一般人强吗?”

      明珠抬起头,睁圆了眼睛。

      “连几句应制诗也诌不出来,回回要靠儿子作弊,没有我帮你,你能有今天?没有我教,你儿子能名扬天下!”

      皇帝骑在马上,八旗精锐整装待发,却在东华门前干等了几个时辰。

      一个侍卫从远处策马奔来,皇帝伸长脖子问:“怎么样,有好转吗?”

      阿灵阿停下一拱手:“回皇上,人已经没了。”

      皇帝全身僵住,出神了好一阵子,才开始自言自语:“如何就没了……前几日还好好的……”

      他双腿一夹马腹,就独自往前跑。

      佟国维眼看他要跑没影,在马背上坐直了喊:“皇上,不能再耽搁!该动身了!”

      一群官兵也齐声喊:“皇上!”

      最终一人一马奔出去几十步,还是缓缓停在了城门外。

      曹寅行至山东境内,遇上个从京城过来的信使。他将信从筒里取出,却发现被水浸过,一片烟云模糊。

      信使急红了眼,就要哭出来:“我没动过啊,都是用蜡封好的!不知怎么就进了水……”

      “你别慌,我不告诉皇上。”他赶紧好言好语安慰,“想来是说北巡的事,应当也不要紧。”

  • 作者有话要说:  《思贤篇》(送荔轩还京师时,乙丑五月登舟日也)杜岕:
    昔有吴公子,历聘游上国。请观六代乐,风雅擅通识。
    彼乃闻道人,所友非佻达。又有魏陈思,肃诏苦行役。
    翩翩雍丘王,恐惧承明谒。《种葛》见深衷,《驱车》吐肝膈。
    古来此二贤,流传著史册。曹子在金陵,游宦同世籍。
    言非父母邦,眷恋朋友契。读书二十载,与我倾盖立。
    举目判关河,携手百端集。君洵旷代才,学问密且沕。
    贻我诗三章,篇中涵咏出。仰观石头垒,巉峭去天尺。
    下有长江水,菰芦映之碧。折柳等浮云,班荆但倏忽。
    纵敛青瞳光,已瞻钟阜屹。宿离恒不贷,忧患亦难述。
    伊余既缔交,宁禁弹清瑟。摆脱优游谈,欲宽行者恤。
    我观古人豪,保身谓明哲。其道无两端,素位即自得。
    置身富贵外,蘧几何通塞。譬如运瓮者,醯鸡非所屑。
    外身身始存,老氏养生术。恭寿缅箕畴,柔顺探大易。
    康衢本平坦,骄客涂乃窄。 闻君有野航,荡荡春水宅。
    想陈箧中书,努力崇著述。经纬救世言,委蛇遵时策。
    奇文君能赏,疑义君能析。蒲帆饱顺风,一夕千里驿。
    代马且望南,越鸟岂忘北。俯仰古今贤,愿思季与植。
    曹寅《黄河看月示子猷》
    高舂澹微景,露坐思南园。不知明月光,已照船尾幡。
    浊浪无时休,逆旅如烦冤。怡然把瘦骨,奋起怜吹埙。
    涓涓泻醇酎,秩秩罗寒燔。视子负奇气,听我播清言。
    清言亦可饱,万古多缤翻。惟此白玉钩,能探昆仑源。
    常仪惜轻垂,碧霭滋余暄。岂鲜重渊龙,睥睨方蟠蜿。
    亦有投林鹊,素色含孤鶱。秋空自然远,虫候本相喧。
    明明一勺水,再顾失潺湲。阴森浚久地,晃朗排三垣。
    荒风刮箕口,细露洒高原。与子供此杯,持身慎玙璠。
    莫叹无荣名,要当出篱樊。
    曹寅《闻蛩感题二首》
    荒衙败砌啼相伴,船里青苔又一秋。怪尔凉虫心不死,黄河直北是幽州。
    楝亭落叶无人扫,八月西风孤枕中。我亦何心说漂泊,苦吟须让不凡虫。
    曹寅《北行杂诗》之十七
    枌榆不知社,食肉愧儒冠。朔历看来少,家书寄到残。
    拂波无一燕,落日倚孤滩。行在天山外,西风玉帐寒。

    这三首诗写于康熙二十四年曹寅自南京前往北京途中。第一首“与子同此杯,持身慎玙璠”,“莫叹无荣名,要当出篱樊”等句流露了对未来的担忧,同时劝慰弟弟,希望他不要深陷名利,能保持美好的节操。曹家在失去了曹玺这棵大树的荫蔽之后,曹寅担起了长兄的责任,对弟弟说的话意味深长。
    然而他又在描写蛩虫的诗里对自己进行了嘲讽,写虫就是写自己,用虫子替自己苦吟,如今的漂泊是因为不死心,因为他还想要回北京去。北京古称幽州。
    第三首史景迁在《曹寅与康熙》里引用过,书中解释得十分含混,读来反而令人感觉更加糊涂了。其实他的意思是:刘邦起兵于枌榆社,但枌树和榆树并不知晓自己曾经是大汉朝廷的起源。作为八旗享乐的食肉者,他自感愧对汉族儒家读书人的身份。一年又将过去,收到残破的书信,望着河水,孤独袭来,想起现在皇帝正在北方狩猎,然而在天山的猎猎西风中,再华丽的帐篷应该也会有些寒冷。
    康熙有一篇《竹赋》,在文集中与《松赋》相隔不远,它后面紧接着的一篇是《阙里古桧赋》,写的是“孔子手植桧”。而《竹赋》描写的是江南修竹,而且是舟行闲暇偶作,可见就是第一次南巡归途上写的。
    《竹赋》里说“何当植根绮殿,布影彤庭,彩鸾下集,丹凤载鸣?”,意思是什么时候竹子能长在皇宫里,招凤引鸾呢?说明当时皇宫还没有种植南方青竹。
    后来他在五十四年夏天写道:“南方青竹丛林,不乏观玩。北地气寒,非保护得宜,即难艺植。朕尝有事河干,往来数次,览竹树之畅茂,暂时停辇即行。后于禁苑种植颇蕃;今经三十余年,迩来延至数亩之广。其围至八寸,径二寸五分有零。“三十年往前算正好是康熙二十四年,第一次南巡回来,最早开始种竹。
    康熙二十三年十二月,纳兰性德随驾南巡不久,就身体不适。忘年之交吴兆骞的死,使他发出“嗟嗟苍天,何厚其才,而啬其遇”的悲叹。好友严绳孙辞职南归,更使他怅然神伤。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纳兰性德与朱彝尊等文友宴集于自家园林中的明开夜合花树下,并作五律《夜合花》,次日急病,七日后不汗而死。 巧合的是,他也死于五月三十日,正是亡妻卢氏的忌日。
    《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 徐乾学
    “是岁万寿节,上亲书唐贾至《早期》七言律赐之。月余,令赋《乾清门应制诗》,译御制《松赋》,皆称旨,于是外庭佥言,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迁擢矣。呜呼,孰意其七日不汗死耶!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卫及御医日数辈络绎至第诊治。于是上将出关避暑,命以疾增减报,日再三,疾亟,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殁,上为之震悼,中使赐奠,恤典有加焉。容若尝奉使觇梭龙诸羌,其殁后旬日,适诸羌输款,上于行在遣官使拊其几筵哭而告之,以其尝有劳于是役也。于此亦足以知上所以属任之者非一日矣。呜呼,容若之当官任职,其事可得而纪者,止于是矣。”
    根据康熙《起居注》皇帝于六月一日自东华门出宫北巡。六月初四,出古北口。途次,理藩院奏:“都统、公彭春等五月二十二日抵雅克萨城,二十五日黎明,并进急攻,城中大惊。罗刹城守头目额里克舍等势迫,诣军前稽颡乞降。恢复雅克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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