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昭君不惯胡沙远,玉妃难待荔子熟 ...

  •   李士桢坐在水池边,缓缓收起钓竿:“朝廷设四省海关,对进出的大小船舶抽税,是按次数收钱。贸易越频繁,抽的税就越多。自然要想法子让贸易多起来。”他把鱼从钩上取下,朝后一扔,家里养的几只鹤便上前争夺,“对买卖人来说,人情和消息是最要紧的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想买的人买不着,屯着货的商家又卖不出去,所以干哪行都需要中介。买人有人牙子,买房有房牙子。我当时也没琢磨太多,就想办一家官府经营的牙行。”

      白色菱角花开在水面上,一朵朵小小的很不起眼。

      曹寅也擎着一支竿,盯住浮子附和道:“有世伯在粤省主政,那里就是全国第一的大码头,广州的关税比其余三省加起来还多,恐怕在海外也声名远播了。”

      李士桢叹口气,又挂上饵,将鱼钩远远抛出去:“其实粤省码头主要做的是西洋生意,闽省对着南洋,江浙对着东洋。买卖好坏要看环境,不全靠地方官经营。”

      李灿手持茶壶走近,愤愤不平说:“爹的顶戴都摘了,还替他们操闲心呢?”他又倒了水递给曹寅,“大人瞅瞅,这就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后只有家父被弹劾,连我大哥也被连累,那三省的巡抚都没事。”

      曹寅接住茶盅,回头看着李煦笑:“我俩共事好几年了,他一直不提,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是亲兄弟呢。”

      “唉。”李煦坐在廊下摇扇子,“要不是他跟我说了,你预备跟三妹妹成亲,我又哪来的脸去找你?现在一想起王鸿绪这出,就跟吞了苍蝇一样犯恶心。”

      高士奇将字画和地契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地上,磕着头哭道:“老身原本一无所有,连正经的功名也不曾考中过。能得享今日富贵,全赖圣上宠信。挣来的俸禄,收来的礼金,也全是靠着皇爷的面子。说到底……臣和臣的身家,原本都是万岁爷的东西啊!”

      皇帝垂着眼看他,看了有一会才问:“你收礼的时候,就没想过别人会留证据吗?事后不害怕吗?”

      “……我也想过,所以都不是直接收的银子。”高士奇将一卷字画展开,指着上面的钤印,“因为臣略通笔墨,平日喜欢写写画画,有时别人就来买我的字画,给一笔润笔费。有时我伪造一些前人的墨迹,当作古董送人,他们也会给钱。甚至有人是直接送我东西,我再拿去他家当铺里,换成银票……”

      皇帝瞧见那幅董其昌的书法,只觉得笔迹眼熟,心里想笑。他在高士奇面前蹲下,蹙着眉问:“人花钱都是要换东西的。你既说身家都是靠我挣得,那他们给你钱财,你把我的什么卖给他们了?”

      “崇祯十五年,八旗绕过山海关南下劫掠,沿着运河一路抢到山东,抢得是十室九空。当时的朝廷完全不管,让百姓自行抵挡。父亲和兄长全都战死了,我当时才二十出头,因为长相还算周正,结果就没杀我,给他们虏到营地去伺候人。”李士桢停下喝了一口酒,“后来认佐领当干爹,跟着他改了姓,举荐我去考试,这才混出头。”

      曹寅听着李士桢讲话,忍不住眼皮发跳,又笑着问他:“原来伯父本不是姓李啊?”

      “我家是姓姜的,姜子牙的姜,有趣吧?”见曹寅惊讶地张大嘴,李士桢又举着箸催促,“吃鱼,吃鱼!”

      李煦伸手跟他碰杯:“你还姓曹阿瞒的曹呢,往前数是祝融八姓,不比我们更老?”

      “那不都是扯着玩的嘛!”曹寅苦笑,“几千年下来谁知道真假,如今还不都是普通人。”

      “所有从政者都相信,陛下的心情维系着他们的命运,陛下的喜好暗藏着人生的机遇。您今天高兴还是难过,您正在读什么书,写什么诗,养什么花,玩什么狗,都是非常值钱的消息。一旦得到这些消息,就可以在该闭嘴的时刻闭嘴,在该捧场的时机捧场,具备与您闲聊的能力,获得与您搭腔的资格,甚至分享共同的收藏爱好,成为令九五之尊也印象深刻的大人物。”高士奇举起手发誓,“臣从不曾泄露过政令军机,若有一丝虚言,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皇帝瞧了他半晌,深深吸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我不要你的这些东西,要也没有用,你自己留下吧。”

      高士奇便抬起袖子,狠狠擦眼睛。

      皇帝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一叠声问道:“可当初那些义正辞严的话也是你说的!莫非以为只有你弹劾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弹劾你的份?倒霉都倒不到你头上?就从没想过有玩砸的一天吗!”

      高士奇沉默许久,久到玄烨以为他不打算吭声了,才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想过。”他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抱住皇帝的腿,“我想过的,皇上。而且不独我,其他人肯定也一样想过。”

      玄烨低下头,皱眉看着他。

      “朝中这些为官的人,寒窗苦读,笔耕不辍,为了朝廷百姓劳心劳力的时候想过。贪赃纳贿,收纳党羽,享受吹捧和恭维的时候,也想过。我们都想过。”

      皇帝就抬起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曹寅给李煦画的《来鹤亭图》题诗,边写边说道:“近来朝中言路大开,弹劾参奏的本子很多,大家都是提心吊胆走夜路,也不独咱们家是这样。等有合适的时机,我再跟皇上好生说说。”

      李士桢捋着胡子大笑:“当官这事哪里有个头啊,像杨国忠做到身兼四十个官衔,还不是倚靠冰山,说倒下就倒下?我六十几岁的人,也不指望复起,该下台就下台呗。只是我儿还年轻,家里这么多人口还要指望,不能到此为止啊。”

      李灿也扶着桌子催促:“大人,今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平时宫里那么多事情,你都料理得周周全全,换别人还不知要怎么样呢。家里今后也是要靠你的。”

      曹寅看了看他们,面带尴尬地小声说:“我能操作活动的,也就内务府这片小地方,可能结果终究是……不如外朝的官职体面。”

      “那都不算事。”李煦打断他,“有品级就是官,发俸禄就是钱。可能天生包衣奴才的命吧,在外面折腾十年,最后还是回到原地,我也认了。”

      曹寅从天津回去,便将李家情形说与皇帝知晓,又将画着白鹤的庭园风景画拿给他看:“我见他在那边买了个大宅住起来,像是要留下养老了,对圣上倒没什么怨言的样子。”

      皇帝原先握着本不知什么的曲谱,在竹林底下哼戏,此时走过来瞅了一眼图轴,要笑不笑地问:“这又是跟你学的?你画棵树,他就画只鹤。”

      曹寅不说话,对他讪笑。

      皇帝又问:“以你的眼光,他家里宅院布置如何?”

      “很精细,古董家具,西洋器皿,还有个不小的花园。”

      “果然,我就知道这老货手脚也不干净。”皇帝说着打开扇子,空手挽了个剑花,随口哼唱道,“金貂玉带蟒袍新,出入荷殊恩。”

      曹寅皱了皱眉,又赔笑道:“举荐林杭学的事,李士桢自己也认了,但这跟他儿子李煦没很大关系。李煦解任之后,回京有小半年了,一直没安排活呢。”

      皇帝就停住动作:“你什么意思啊?要帮他找差事啊?”

      “我寻思,总兼着会计司和广储司也不合适,记账和出货不该是一个人干,不如匀出去一个。”

      “那你说晚了,会计司郎中我才答应了给丁皂保呢。”

      “嗨!”曹寅就握起拳头,把右手捶在左手上,啧啧感慨了两声。

      皇帝挑眉:“怎么着,你还跟他打包票了?”

      曹寅摇摇头,唉声叹气道:“那不我新大舅子嘛,直说不管他又不好。一想到摆酒的时候他家再过来,又要絮絮叨叨烦好些天,实在头疼……总之不打紧,我再想辙应付吧。”

      皇帝便冷笑了一声:“你放心,还有个现成的好差事呢。畅春园这么些房子和人总得有人来管,花草树木也得年年补种,单给他设一个新官衔,叫他来管这花园子岂不好?”

      曹寅心中窃喜,赶紧作揖谢恩。

      皇帝却拈起手指头来,又在那里唱:“此夕欢愉,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

      四月寝殿建成以后,皇帝将祖母恭送到皇陵安放,北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繁华景象。秦楼楚馆开张,戏院酒楼迎客,婚丧嫁娶照旧。

      内务府郎中曹寅在家中办喜宴,李煦陪着他站在大门口迎接亲友同僚。

      一时刘廷玑跟韩菼几个勾肩搭背地来了,拍着他的脸就吆喝:“又当新郎官了?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曹寅笑着打掉韩菼的手:“有什么不敢想?我帮你跟嫂夫人说说去,说不定她也愿意腾位置。”

      韩菼就嗤笑一声:“你可以试试!”

      徐树敏又问:“话说你这娶的是谁啊?先前半点动静没有,一解禁就突然下帖子,别是肚里有馅藏不住了吧?”

      李煦马上说:“正是舍妹。”

      徐树敏吓一跳,慌忙打嘴:“失敬失敬……”

      曹寅瞥李煦一眼,掩住脸低声告知:“实话实说,原是老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指婚配给了我。”

      “啊,那你完了,你完了!”刘廷玑呲着牙直摇头,“她调教出来的定是跟她一样的厉害女人,以后把你关在家里,管得屁滚尿流,后半生都没好日子过了,今天就是饯别酒!”

      几个人插科打诨间,宋荦上前放下礼金,拱了拱手就迅速闪人。

      曹寅正欲喊住他,高士奇跟王士禛又过来了,他只好先恭恭敬敬送他们进院子去入席,再出来就看见赵执信王煐带着一大帮人,黑压压堵住胡同。

      曹寅震惊:“这是干嘛?打群架砸场子啊!”

      “不,不,不是!”洪昇从后面挤出来,喘着粗气解释,“我们是给你捧场来的,专门请了个戏班子!”

      曹寅这才定睛细看,果然不少人脸上都画着油彩,身上穿了戏服,顶上戴着头面,手拿乐器道具。

      “哇!这也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赵执信摇着手嬉笑,“洪昉思新作成了一部戏,赶上国丧就一直未能排演,今日正好借着荔轩你的酒宴,演几场试试京城权贵们的反应。”

      曹寅皱眉:“我这是喜事,你们不要搞一些很不吉利的东西啊!”

      等他喊完,这伙人早洪水一般陆续涌进大门,将他跟李煦留在外面。

      当下天色已晚,红霞照在灰瓦和树顶上,差不多到了开宴的时辰。

      曹尔正出来问他是否安排厨房上菜,曹寅便要同李煦一起进去,却不料从远处又走来几个穿青衣的小厮,用扁担扛着两只木桶,桶里栽种了两棵小树。

      待他们走近了,方看清树上结着一些红的绿的荔枝果子。

      李煦和曹尔正都摸不着头脑,只有曹寅走过去问:“这是送给在下的贺礼吗?”

      为首的小厮点点头,展开一张纸念道:“我们家的老爷,恭贺曹老爷新禧。说祝曹老爷天翔比翼,地现连理,莲开并蒂,蕙结夫妻。永薰零陵之香,恒沐巫山之雨。”

      曹寅怔怔听完,使劲咽下几口空气,又笑着掏出一把金瓜子分给他们:“麻烦几位小哥了,这树就放在堂前吧。”

      李煦接了纸来看:“这都没写落款啊!你就随便赏钱给他们?”

      曹寅夺过去,折起来,揣进袖口:“大好日子,来的就是朋友,不要计较这些。”

      施世纶坐在席上,见有人抬着荔枝树进门,一左一右摆在大堂门口,惊得直捶桌子:“哎呦荔轩,你还认识闽省粤省的官呢?有这种稀罕东西!”说完自己就愣了一下,“荔轩,荔……你这名号跟荔枝是有什么关系?”

      曹寅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多想,我就是喜欢吃这个罢了,随便起的。”

      他又站到堂上,对着满院宾客行礼:“今天是小弟鸾胶得续,琴瑟重鸣的好日子,有诸位捧场共贺,心中感激不尽!惟愿今宵酒赛金谷,宴胜桃李,大家都能喝得尽兴!”

      众人都鼓掌叫好,举起酒杯。

      初夏的傍晚,蚊虫尚且不多,穿着单衣坐在庭院中,亦不觉寒冷。戏台上悬挂起大灯,酒桌上摆满了佳肴,有人已经开始醺醺欲醉。

      老生扮作李龟年,登台慢悠悠唱:“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曹寅端着酒盅挨桌敬酒,走到洪昇跟前就问:“你这到底是写了个什么戏啊?”

      “叫《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杨玉环!”

      “不还是原来那部《沉香亭》吗?”

      “不不不!”洪昇连连摆手,“我又改了,把李白那些无关人等都删了去,改了好几遍呢,你先听听看嘛!”

      “只写他俩不就剩下言情了?”

      “对,就是情,只写情。”

      唐玄宗的乐师李龟年向台下质问: “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曹寅突然停住,扭头看向台上。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

      李氏在床上干坐着,听见外面有乐声响起,便问房中侍立的下人:“前头是在唱大戏吗?”

      仆妇出去瞧了一眼,回话说:“有几位大爷带了戏班子来,眼下正在演呢。”

      她就揭了盖头,吩咐左右:“那不知要闹到几时了,去厨房拿些饭菜,我们也吃着。”

      奴婢们顿时语塞,仿佛从命也不是,不从也不是,都犹豫着互相看。

      有个婆子还问:“夫人这样好吗?不合适吧?”

      李熹笑道:“往后日子还长呢!他们既喝酒取乐,咱们又何必委屈自个?只管拿来便是。”

      众家仆想到将来少不得要听她使唤,更不该拂了主母的意思,就派两个人偷偷地出去,到厨房佯装给酒席传菜,取走了好几盘。

      再说那沈氏御婵,自从被曹寅带离相府,一直暂居曹家后院之中。今夜听闻外面喜洋洋欢宴,闹哄哄扮戏,不禁悄悄溜出来,抱臂站在墙角偷看。

      台上的玉环拾起一只凤钗,开始争风吃醋:“陛下既然独寝,怎得有此物?”

      李隆基只能装傻:“好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可怎生般凤友鸾交,到日三竿犹不临朝?”
      “寡,寡人今日有疾,不能视朝。”

      趁着他俩拌嘴,太监已破开墙壁,掩护梅妃从后面跑了。

      贵妃继续阴阳怪气嘲讽:“有梅枝儿曾占先春,又何用绿杨围绕!”

      “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皇帝连忙作揖赔罪,“见了你这颦眉泪眼,越样生娇。”

      连王士禛看着也摇头叹气:“这戏里的杨妃真是很能生事啊!还没演几出,她已经吵过三四场了。”

      高士奇就端着酒杯嗤嗤发笑。

      曹寅皱眉盯住台上。

      杨妃突然跪倒:“妾有下情,请陛下聆听。”

      皇帝赶忙扶她:“妃子有话可起来说!”

      “妾自知无状,谬窃恩宠。若不早自引退,诚恐谣诼日加,祸生不测。有累君德鲜终,益增罪戾。”

      韩菼边吃菜边咂嘴:“啧,原来她自己也明白呢!”

      高士奇笑得不行了,捂住眼睛。

      曹寅纳闷挠头,问洪昇:“你为何知晓?你从何处知晓他们是这个样?”

      洪昇被问得莫名其妙,随便白了他一眼:“不为什么,我自己猜的。”

      沈宛远远瞧他们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免又勾起了贪慕红尘之心。想往日教坊中岁月,欢场中时光,虽然也难免受制于人,好歹算是武陵争缠头,裙下臣无数,总能够游刃有余应对。

      若不是一时情迷心窍,怎落得今日不堪下场?

      原来那朱门华府里,也并非无忧无虑神仙日子,反而更吃人不吐骨头。既如何都不能活得自在舒心,倒不如回原本熟识的地界去,起码也轻车熟路。

      她拿定了主意,就转身去府里转悠,静悄悄冷眼旁观,果然上下都在为喜宴忙活,冷僻处几乎无人看管。

      忽然瞥见书房没有上锁,沈宛立刻闪身躲进去,掩上门,挨个打开抽屉柜子,将看着值钱的东西抓取出来。

      夜色渐沉,酒意正酣,赵执信摇着扇子冲曹寅挑眉:“昉思这十年不曾琢磨正经事,就专心琢磨他俩了,搞得爹妈都不想认亲儿子,他不知道谁知道啊?”

      曹寅就苦笑摇头。

      七夕乞巧的香案已经摆好,贵妃拜倒在长生殿前,虔诚祝祷:“妾身杨玉环,虔爇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佑。愿钗盒情缘长久订,莫使作秋风扇冷。 ”

      李隆基从角落默默走到她身边。

      查嗣琏过来敬酒,小声对洪昇说:“你也该找个正经差事了,将来立业承家,才好孝养父母。”

      洪昇脸上显出些不快神色,举杯应付道:“在找了,在找了。”他伸手指向看戏入迷的宾客们,“你看,他们不是很喜欢我的剧本吗?说不定就会给机会啊。”

      曹寅也擎着酒杯,笑眯眯问他:“你怎就对唐朝这件事那么魔怔呢?”

      灯火辉煌中,洪昇猛然回头,双目放光:“因为……因为那是最好的时代!有最开放的疆域,最优秀的诗人,最盛大的爱情和最激烈的毁灭,我恨我不曾生在那样的时代!”

      他抬腿踩住曹寅的椅子,指向自己的脚:“那时候天下闻名的诗人,可以命令权贵宠臣为他脱靴。商贩胡姬、倭人僧侣都徜徉在长安的街道上。岭南产出的荔枝,几天就能送到骊山行宫的床前!”

      “东西二市,车水马龙。龙首原上,灯火辉煌。都城中昼夜谈论着诗歌和艺术,诗人们写出了千古流传的名篇,梨园里演出了万世流芳的歌舞,那时的国家忘记了愁苦,那时的盛宴是真正的盛宴。”

      曹寅安静听他说完,举起手轻轻拍掌。

      在场诸人也陆陆续续跟着鼓掌,大家都看着洪昇微笑。

      洪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低头,从树上摘了一个荔枝,剥开放进嘴里,整张脸瞬间就皱成一团:“……好酸!”

      周围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曹寅转身继续看戏,那杨妃正对着唐玄宗抹泪:“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

      玄宗便拉她一起上香作揖:“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等散了戏撤去席,李熹已经头靠床架睡得迷糊。

      曹寅一进屋,弄出不小的动静,她就揉着眼睛坐直。

      洞房里烛火摇曳,新人们穿红挂绿,仆妇赶紧端出子孙饽饽,新郎夹起没熟的饺子咬了一口,婆子又笑嘻嘻问他:“生不生? ”

      曹寅反应过来,朗声笑道:“生啊,生的了不得呢!”

      “哈哈哈,爷们好口彩!”

      男人身上的热气和酒味扑面而来,李氏打了个激灵,心中这才开始着慌。

      合卺酒递到她手中,她也只觉得发懵,随便跟对方绕着胳膊喝完,满脑袋胡思乱想。

      好在曹寅刚坐下,外面立即有人哐哐砸门。
      “皇上口谕!喊你进宫商量事!”

      曹寅忙跑去外间开门,是曹荃板着脸站在门口。

      李熹大大地松了口气,挺起腰杆吩咐左右:“可是有什么急事啊?叫人拿灯笼送送老爷。”

      曹寅也点着头说:“你稍等一会,我得换换衣裳,不能穿这身去。”

      月光照进午夜寂静的庭院,穿过玉兰和海棠的绿叶,投下斑驳的树影。

      曹荃咬了咬嘴唇,歪着脖子问:“哥,你他妈咋就这么贱呢?”

      曹寅停步,扭头,看向他弟弟:“你什么意思?”

      曹荃抱起手臂,一脸不耐烦:“好歹今天也是你成亲。就不能拿出点骨气来,他叫你去你就去啊!”

      曹寅哑口无言,他往周围瞅了瞅,皱着眉小声问曹荃:“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没错啊!这是我的差事,所以我必须叫你去。”曹荃拍拍自己胸口,“但是我心里也会不痛快!我也会膈应,也会恶心!”他喘着粗气,越说越激动,“你可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的?”

      酒气上涌,脸皮发紧,曹寅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

      曹荃凑过来,贴上兄长的耳朵:“他们说,一个不够又来一个。张易之老了,还有张昌宗。兄弟俩轮番霸占住皇帝。”他伸手指着天,“我他妈,我他妈因为那个人……我把爹娘给的大名都改了,就因为怕他会听错!这难道是我的报应吗?莫非我上辈子欠他的?”

      曹寅垂着头不吭气。

      曹荃狠狠踹了一脚门槛:“真他妈操蛋!”

      曹寅说:“那我不去了。”

      曹荃瞪他:“你不去我怎么交差?”

      “就说我喝醉了,烂醉如泥,拖也拖不起来。”

      曹寅转身要进屋,李熹正站在门口听呢,突然跟他打上照面,吓得一哆嗦,赶紧摇着双手说:“你还是去吧,万一耽误了大事呢?”

      “说不去就不去!今天我成亲,我要在自己家里睡觉!”

      三十岁的老姑娘听见这话,浑身皮肉都紧绷起来,小步慢慢往后退。

      曹荃还在门外喊:“这可是你说的!”

      “你去回他吧,有事我担着!”曹寅嚷嚷完,掩上门,就要伸手去拉李熹。

      她迅速闪开,把胳膊藏到背后,又冲他尴尬地笑。

      曹寅瞅了对方一会,抬高下巴:“连你也嫌弃我啊?”

      “没有!”李熹矢口否认,“我是看你忙了一天怪累的,有人在旁边再睡不好。”她很快将床上那些栗子花生红枣都归拢到别处,抱起一条被子就要往外间挪。

      曹寅打断她,伸手将被子夺过去,又挥手赶走屋里的下人:“算了算了,来日方长。你不用忙活,我去外头睡!”

      李熹暗自吐了下舌头。

      曹荃回到一墙之隔的西苑,照着曹寅的原话说了,皇帝倒也没有丝毫气恼,依旧站在鹦鹉架子前面喂鸟玩:“醉成一摊泥了,还能洞房吗?”

      “呃……”曹荃握住刀皱紧眉头,“我不知道。”

      “那我找他,这件事他听清楚没有呢?”

      “听清了。”曹荃偷偷看他一眼,“我哥还说,如果没醉,他肯定来的。”

      “那就行,听见就成。”皇帝只是轻轻笑了笑,“荔枝收了,戏也看了?”

      曹荃小心回话:“荔枝桶就摆在堂屋前面。戏一直演到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散的。”

      皇帝便满意地点头:“对了,子猷啊,你知道鹦鹉寿命有多长吗?”

      “这……小人真不知道。”

      “是吧?我也从没注意过,最近想起来就有些诧异。像这只白鹦鹉,是你哥十年前拿进宫来的,居然一直不见老,越活还越精神,可真是奇怪。”

      曹寅枕着胳膊,躺在外间床榻上,盯着对面的白墙发愣。

      那墙上也挂着一幅禹之鼎送给他的卷轴。

      空白的纸面茫茫一片,水墨画出荒凉的庭院。茅草亭边上,种着两棵高高的楝树。树冠像巨伞一样展开,笼罩住怪石和枯草。

      唯有等到春末时节,百花落尽以后,它才会开出淡紫色的花簇。

      风一吹,落英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铺面了地面。

      曹寅缓缓走到树下,仰头看着它们的枝干。

      那上面悬着一条长长的白绫,随着风舒展飞舞。

      金钗翠翘掉在地上,被积雪掩盖住大半。

      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感觉疑惑起来,就转身问背后的人:“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皇帝远远站着,用乌黑的眸子看向他:“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是马嵬驿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白居易《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洪昇《长生殿》二十五出《埋玉》:“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
    “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作腰间解出白练,拜介,“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此不得再见了。”
    《芙蓉女儿诔》: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
    “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