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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施五刑赦过宥罪,勤八政王道荡荡 ...

  •   “当然也斗过啦,年轻时候斗得死去活来!”太皇太后坐在懿靖太妃的灵堂上烧纸,旁边萨满娘娘挥舞着神刀,在棺椁前面旋转跳跃,口中边念边唱,呼喊神祇的庇佑,呵退恶灵的侵扰。

      曹寅跟众侍卫站成两排,也学萨满的曲调,一起拍着手合唱鄂罗罗。

      “但是老了老,就剩下我们俩,还斗个什么劲?好些过去的事只有她知道,好些老话也只有她能听懂了,我巴不得这家伙再多活几年,陪我解解闷。”太皇太后把手中握着的纸钱一下子都塞进火盆里,抬头看皇帝,“你既然把处不来的女孩都放了,让她们回娘家,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就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日子再选秀?什么时候再立皇后呢?”

      玄烨挠了挠腮,讪笑道:“奶奶且闷这几日,等眼前大事过去,大家平平安安,孙子就办这件事,多选些人进来。”

      曹寅纳闷瞅他们,见老太太又正色问:“漠南蒙古的事你办好了?”

      玄烨嗯了一声:“理藩院已经派了人过去,跟他们征调兵马讨逆。征多征少无所谓,先拖住人就行。”

      “做得对。”老太太点头,“先前我也是慌了神了,这几天静下心想想,布尔尼一个人未必有多可怕,怕的是科尔沁、巴林和土默特部跟他合起伙来。”

      她歪头望向娜木钟的灵位,看了有一会工夫,才闭上眼,叹气惋惜道:“偏偏赶上这种时候,她的丧事也只能关起门来悄悄办了,你还是应该尽量出去活动,好稳定民心。”

      皇帝便对着太妃上香磕头,躬身后退。

      却说皇宫北面的景山,突兀高耸,算是北京全城最高处。一队侍卫举着旗帜,吹着鹿哨,爬上小山头,敲锣打鼓,生怕城中居民没人听见。

      奴仆放出御园里饲养的兔子山羊,皇帝就张弓射中它们,左右亲随立即围住他大声欢呼。

      玄烨演出完虚假的游猎,正摇头苦笑,曹寅凑近他小声问:“陛下真放宫人出去啊?”

      “是有这回事,你当时正好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

      “那算是什么,休弃,和离?”

      玄烨皱眉想了想:“都不是吧……就是算了,拉倒。做不成夫妻的回家从头开始,搁在过去的满洲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皇考静妃也回蒙古了啊。”

      曹寅飞快摇头:“那不一样,她是没了丈夫,你却还好好活着,我从没见史书上有这样回家的宫人。”

      玄烨耸耸肩:“你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不不不!”曹寅连忙摆手,“好得很,起码成全了父母人伦!而且她们,小小年纪离家进宫,哪有不想念爹娘的?肯定做梦都想,更别说还能回家再醮了,啊……真是从没有这样的事。”

      曹寅望着天,啧啧感慨不止。

      皇帝将信将疑白他一眼:“你就诓我吧你就……”

      前面捆扎猎物的侍卫在地上捡到封信,跑过来递给皇帝。

      玄烨刚要去接,就被曹寅伸手挡住:“小心。”

      他用匕首将信封挑破,捏着信展开给皇帝看。

      只见那上头写道:“今三孽及察哈尔叛乱,诸路征讨,当此危殆之时,何心每日出游景山?”

      皇帝看得直皱眉头,摸着下巴说:“这笔字,倒是有点眼熟啊,你觉得呢?”

      曹寅瞧了会,摇摇头。

      皇帝便将信抽走,一路揣回了书房。

      他先把桌上堆的题本奏章挨个翻了一遍,又拿出信比对,很快笑着吩咐曹寅:“你去内阁,喊冯阁老过来……不,等等,就说我有事请教,今天的日讲改成他来上课。”

      等冯溥跟着曹寅赶来乾清宫,皇帝正指挥侍卫们往柱子高处贴大字。

      每张方块纸上都写着不算工整的楷书,年轻的国君伸着胳膊喊:“再往上点,不不不!又朝左边歪了!”

      曹寅便上前扶住梯子,对伊达说:“你在上头看不明白,下来吧,我上去贴!”

      皇帝一手端着茶杯,仰头看他爬高上梯,嘴里仍嘱咐道:“脚底下稳着点,当心踩空。”

      冯溥默默旁观他们贴完,才瞧出原来是“三藩”、“河务”、“漕运”三个词,他拱手对皇帝说:“圣上夙念国事,书以自警,笔法精妙,令人钦佩。只是看不出练的是哪家哪派书体?”

      皇帝安静了片刻,反问他:“你觉得我应该练什么体?”

      冯溥尴尬到舌头打结:“呃,这……”

      皇帝又问曹寅:“你平时练的是什么字?”

      曹寅从高处退下来,朗声笑道:“小时候家里让学颜真卿,可惜写得不像,也就学个意思。”说完就跟别的侍卫一起抬着梯子出了门。

      皇帝便看向冯溥:“我还没想好练什么字。冯老觉得翰林院里谁的字最好?”

      “这个啊……沈荃和高士奇,他俩书法都不错。”冯溥低头犹豫了一下,又抬起脸说,“圣上今日忽然宣召,臣没来得及准备日讲课程,恐怕要耽误万岁爷进学。”

      皇帝摇了摇头,走到螺钿漆桌边坐下,示意太监给冯溥搬椅子:“没备课不要紧,你也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吧?”

      冯溥跟皇帝默默对视,内侍抬过来一把交椅,他却并没有就坐,只撩起长袍慢慢下跪,伏在地上说:“老朽今年已有六十四岁,是常人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岁数了,请求皇上准许,让臣告老还乡。”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你是先皇留给朕的老臣,如今国难当头,不说共襄国是,竟要请辞回家?”

      “老朽不过是文笔侍从之臣,想来陛下忙于刀兵,又醉心射猎,史馆诸事亦已搁置,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了。”

      玄烨只好过去将他扶起来,好声好气说:“朕知道历朝历代都应该替前朝修史,明朝二百七十多年,不是个小工程,要修便要修得好,修得比宋史元史更精妙!但现在情形老学士你也清楚,朝廷人力物力都不足,社稷危在旦夕,实在没法子顾及这件事。”

      他又搀住冯溥走到书桌前,拿桌上的文书给他看:“这只是一天的公文。因为前朝留下的驿站不足,我拟旨将邮驿合并,增设驿夫马匹,改民养为官养,眼下军情奏章从西南东南送到京城,快马只用九天,比从前节省一半时间。”

      冯溥眉头紧锁看向他。

      皇帝继续讲:“军机要务朕从来一时不敢耽搁,能决断者便当机立断,不能决断者也要六部九卿共议,必定尽快给予答复。冯老可知此刻京中有多少兵马?”

      冯溥眨眨眼说:“五千?”

      皇帝摇摇头。

      “三千?”

      “两千?一千?”

      皇帝还是摇头。

      冯溥就不敢再出声了。

      皇帝笑着坐回椅子上:“京城每日进进出出这么多人,除了老百姓,恐怕还有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探子,我不能让外头察觉朝廷有异常,只能出此下策,天天出去玩乐一个时辰。”

      冯溥沉默着低下头,见桌上摆着《易经》和三枚古钱,便知道皇帝心中也不安稳,时常占卜吉凶。

      他脸色逐渐有了些变化。

      皇帝一时又想起件事,就从桌上翻出张皱巴巴的纸,凑近他低声说:“这是翰林李光地派人用蜡丸带出来的,他回福建省亲,恰巧赶上耿逆叛乱,被困在了老家。耿精忠前一阵四处搜罗人才,逼迫他出任伪职,他只能暗中上疏退敌之策,将耿逆的兵力排布、粮草底细告知朝廷,这也算是忠臣。”

      冯溥得知军机密文,心下大骇,忍不住悄悄劝道:“可是皇上,这样的人两头周旋,两边讨好,犹如墙头之草,将来无论那边获胜,他都不吃亏,实非君子所为啊。”

      皇帝摇头轻笑:“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但其实也不要紧,毕竟人无完人。别的降臣降将我也是一样看待,就算投靠了那边,只要能回心转意就官复原职,立功了更要提拔。吴三桂的手下有愿意投诚的,我给他更高的官位。”

      冯溥哑口无言,半晌才喃喃道:“臣从前竟不了解圣上,不知道是这般胸怀的雄主。”他扶着桌沿小声说,“臣有一言,愿献于君者。”

      “你说。”

      “除了在朝的官员,南方本就有不少能人学者。倘若我朝不曾入关,这些人可能就是侍郎、尚书、大学士、太子太傅。而今我朝铸新鼎立神器,他们宁愿做布衣百姓也不出仕。逆藩既然急着用人,也很可能得到这些人才相助,那就不妙了。”

      皇帝眯起眼睛:“你是说,纵使不能为我出力,也要防着他们为敌所用?”

      “最好还是想个法子,把他们召来京城,许以官位,为朝廷效力。”

      皇帝皱紧眉头,咬住嘴唇说:“聘官的由头倒是不难找,但他们未必愿意来啊。强拉硬拽反而不好,弄得民间更恨我。”

      “皇上想岔了,这事是必须要用点强的,因为文人最要名节,他们自己绝不好意思主动,你用钱权强迫他,说不定半推半就就从了。”

      皇帝又琢磨了一阵,摇摇头:“你敢保证吗,万一闹出人命呢?你知道先帝的丁酉科场案吧,当时就弄巧成拙了。”

      冯溥也捏住胡须沉思:“不行就……先派出合适的人,到民间试探一下口风,看看有多少遗民有意出仕。”

      皇帝愁眉不展:“你也说文人最要名节,那他们嘴上肯定不乐意。得是非常信得过之人,遗民才肯说实话吧?”

      冯溥点点头:“确实如此。”

      “但我从哪才能找着这样一个人呢?咱们朝中有这样的人吗?你能办吗?”

      “臣不行,臣认识的人也很有限。即使朝中有这样的人物,恐怕也不会轻易露出行迹,还需慢慢留心,慢慢找寻了。”

      曹寅端着茶果从外面进门,冷不丁瞧见皇帝和冯溥两颗脑袋几乎凑到一起,就故意加重脚步。

      两个人听见声响,立即后退分开。

      曹寅笑着将攒盘放在桌上:“聊得这么投机啊,顾不上喝茶吃点心了!”

      皇帝仰头大笑:“我说冯老六十四岁了,可是思虑周全,一点不见老啊,不如等七十岁再引退呢!”

      冯溥匆匆摆手:“哪里哪里!”又小声陪笑道,“当说不当说的,臣多一句嘴。这阵子万岁爷若是有什么悬心事,夜里睡觉不安稳,臣听说京中有个道士很灵验。”

      玄烨一愣,斜眼瞅他:“我这宫里萨满和尚、西洋神甫,各路神仙都有,你说的又是哪个山头的神仙?”

      “虽说是个道士,倒也不属正经门派。”冯溥凑近了,神神秘秘解释,“听说他原先在湖广一带收徒治病,让巡抚董国兴治了罪,递解京师,都以为必死无疑。他自己偏说无妨,进京反而能发财。结果赶上太皇太后六十大寿,真就得了赦免没死成。”

      皇帝笑了一下:“如果他以前留心过太皇太后的寿数,应该也不难料中。”

      “灵的自然不止一次,史子修的老婆病了三年,已经躺着等死了。朱方旦在家发功,此女就梦游地府公堂,让府吏查阅簿册,果然寿限未尽,醒来便发汗痊愈。这事京中不少人都知道。”

      皇帝沉默了一小会,又问他:“你说的这个人叫朱方旦?他赦免后就留在京城了?”

      冯溥点头:“对,他出来作法事的时候,一般自称二眉山人。”

      “这不稀奇。”曹寅轻声嗤笑,“别号诨名随便谁都能取,皇爷若喜欢也可以取上几个。”

      皇帝瞥他一眼,仍旧对冯溥说:“那你找他进宫来,我见识见识。”

      曹寅继续撇嘴:“一听就是个唬人的神棍,要么运气好碰巧撞上了,要么买通了别人吹嘘自己。”

      皇帝扭头瞪他:“我又没说我信,我就想看个稀罕!”

      曹寅只好闭上嘴。

      数日后那道士来了,瞧着也就是莲冠鹤氅的普通打扮,只因释道属于“十不从”,所以留着满头长发。

      皇帝坐在亭子里,周围春水景明,绿映莺啼。

      他翘着腿,手握折扇问道:“听说道长能预知未来,起死回生?”

      道士面无表情一点头:“世间万物自有命数,凡人遇事不可强求,贫道不过尽力随缘罢了。”

      “那你也帮朕算上一卦吧。”

      朱方旦睁开眼:“不知圣上所问何事?”

      “你算算我想问什么事。”

      那妖道略一蹙眉,便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半晌方说道:“圣上实为忧心叛军进犯,社稷不宁。”

      皇帝抬高眉毛,“嗯”了一声。

      “事关兵戎,非同小可,容贫道请神做法。”说完朱方旦就在地上盘腿打坐起来,两个小童帮他点燃香烛,预备朱砂黄纸。

      曹寅跟皇帝一起皱着眉看他们演,只见道士先画好几张符,摆在地上逐一点燃,再将灰烬拢起来捧在手心,用力搓揉,最后打开双手,凭空变出张新纸来。

      皇帝不由张了张嘴。

      朱方旦对着纸念:“泰皇有云,此乃前世因果,万人之劫,以致朝廷宵旰,圣人忧劳,然徒劳无功,不日便有定夺。”

      皇帝将信将疑,伸手要纸来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就问他:“不日是多长时间?”

      “短则几日,长则数年,天机不可妄断。然而贫道方才请神之时,三皇亦曾口授一法,可助陛下大事速成。”

      皇帝困惑歪头:“什么办法?”

      “陛下可往京城东北方找寻一少女。此女属狗,闺名中有芳字,乃是圣上金玉良配,若立为皇后,二三年内,社稷必安。”

      玄烨扭头看向身旁,曹寅正捂住嘴笑得浑身打哆嗦,他也苦着脸叹气:“昨个索额图刚说,他还有个侄女与我八字相合,想要送进宫来。我一问,才十岁不到,打发他回去再等几年。也不知你今日又是替谁家做媒牵线。”于是摆摆手,“赏他点钱,打发他走。”

      话音刚落,就有传话太监奔过来喊:“大捷啊皇上!大捷!布尔尼兄弟都被我军剿灭了!”

      皇帝惊得瞬间跳起,冲过去就问:“真的都死了吗?具体怎么说?”

      太监便将捷报呈上,玄烨边看边拍腿赞叹,周围男女侍从也喜得直拍手,都下跪欢呼,恭贺皇帝。

      玄烨放下捷报,忙着吩咐打赏,又想起要更衣召见群臣,又想起要给太皇太后报喜,忽一眼瞥见朱方旦,就哈哈笑着说:“你也不用走了!我让人预备房子,安排道长在宫里长住!”

      朱方旦自然大喜过望,跪地谢恩不止。

      曹寅听了暗中翻白眼,一会跟皇帝去燕寝换衣服,就忍不住说:“那就是个方士,靠哄人骗吃骗喝的,骗的人越富贵他越发财,史书上这种多了去了!”

      皇帝张着胳膊,等宫女给他系扣子腰带,嘴上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曹寅拿起朝冠,伸手往里面一掏,竟也凭空掏出个红李子来。

      皇帝看得一瞪眼。

      曹寅抛着李子说:“他那些小把戏,宫里的教习师傅也会,不就是变戏法嘛!皇爷喜欢看,我以后天天跳大神。”

      “行了你。”玄烨抢过朝冠扣在自己头上,“我养个神棍又能怎么着,我养着他解闷不行吗?”

      “秦始皇养徐福,骗了他三千童男女,也没求到长生药。汉武帝养李少君,天天接露水吃,也没能复活李夫人。唐玄宗养临邛道士……”

      “唉,你琢磨什么呢!”皇帝大声打断他,“你到底瞎琢磨什么呢,曹子清?我没妄想过起死回生,我根本没想过还能把她招魂招回来!”

      曹寅瞬间没了声响,只干眨了几下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玄烨夺过他手里的李子,边啃边往门外走:“你真会请神作法吗?我竟不知道自己眼皮底下就有个通灵大巫呢。”

      布尔尼既死,皇帝自然马上处决他父亲阿布奈,将察哈尔蒙古收归朝廷管理。布尔尼手下的兵马降将则免去责罚,将功补过,由抚远大将军图海带着掉头往西,直接去攻打平凉王辅臣。

      北方的兵患一解除,朝廷上下都松了半口气。曹寅已经连轴转了几个月,总算也闲下来歇几天沐休假。

      恰逢去蒙古平叛的旗奴们班师回朝,曹寅就打算将之前替黑子保存的银钱拿出来还他。谁料这小厮提着大包袱小箱子进门,见了自己原先的家当,摇着头全不放在眼里。

      “我发财了少爷!”他把包袱放在八仙桌上打开,里面都是蒙古人喜欢的松石玛瑙金银蜜蜡,“这辈子都没遇过这种好事!领头的一路让我们随便抢东西,跑在后头的根本剩不下什么!大伙连觉都不敢睡,紧赶慢赶往前冲,我都算跑得慢的。”

      曹寅站在桌边,看得是喉头发干,胸跳如擂。

      他慢慢拿起一只小小的金手镯,上面镶嵌着红珊瑚和猫眼石:“……这就是从百姓家里抢的吗?”

      “哪能啊,老百姓家才没有这种东西!”黑子嘻嘻笑着,又搬起箱子给他看,“我们刚到那个蒙古王爷的地盘上,兵头就说了,他家是大元朝的嫡亲皇族,存着几百年的金银珠宝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哇……那天真的是杀红了眼,连蒙古兵放炮轰我们都顾不上了,也不知道对面打的是谁,杀了些什么人,稀里糊涂就听说那蒙古王已经被射成了箭靶子。”

      黑子边絮絮叨叨说话,边啧啧摇头,曹寅在桌边坐下,盯着他的战利品发愣,许久没有一丝反应,黑子心里就逐渐有点发毛。

      他躬下腰,搓着手赔笑:“其实我最后进大帐里一看,哪有将军说的那么富,还不如南京北京的大户人家东西好呢!少爷你肯定都不看在眼里。”

      见曹寅不出声,黑子又咧开嘴干笑:“要不,要不少爷你有看着喜欢的,就挑几件?小的也知道,做奴才的应该孝敬主子,有好东西先给主子……但这真是我玩命挣下的!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曹寅抬头看他,突然笑了一下:“我要你这些东西做什么?你都拿回去吧。我还得谢谢你呢。你去打仗,救了我们多少人的命。”

      “哪里哪里,看少爷说的!应该的!”黑子一脸谄媚,把曹寅刚刚拿过的金手镯放在桌子上,自己飞快将包袱包好,箱子上锁,提着跑出房门。

      曹寅又默默坐回去,堂屋里静悄悄的,门外偶尔有几声喜鹊叫。他一直坐到日光西斜,屋里变暗,才起来换了件衣裳,拿上请帖,去赴朋友的酒宴。

      纳兰成德约他在南城查家楼见面。
      这楼原是明朝大盐商的私宅,如今改成了戏园子,每日租给各家戏班优伶演剧。门外红绿结彩,华灯照天。门里分上下两层,楼上又以下场门第二座为贵。
      曹寅进了包厢,拿起酒杯先灌自己一口,成德抬起脸瞅他:“怎么才来?戏都快完了。”
      他摇摇头,拉开椅子坐下,听酒桌上别人稀里糊涂说醉话。
      “想不到草原太阳,黄金家族,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
      “他要不是大元后裔,不做可汗梦,哪能有这结果?成吉思汗的子孙,如今算是正式演完退场咯!”韩菼边吐瓜子皮边往楼下看,有个伶人扮作武官在那里唱:“长淮望断塞垣秋,喜兵甲潜收。贺昇平,歌颂许吾流!”他于是又笑道,“你们想想,咱们皇上现在相当于一手握着蒙古哈斯宝玉印,一手握着中原传国玉玺,等南方平定了,得是多大的疆域!”
      “可南方到底能不能平定啊?宫里大半年没发饷,什么官学宗学也全给停了,早晨御膳房也不管饭,我不像你们家底厚,我快活不下去了!”王鸿绪愁眉苦脸抱怨,“谁知道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吗?”
      忽然包厢门打开,浓妆旦角摇摇晃晃走进来,对着他们行万福礼:“各位大爷肯赏脸,奴家感激不尽。待奴家卸了妆再回来小聚。”
      张纯修伸出手寒暄:“徐老板请便!徐老板请便!”
      曹寅皱眉看了会,迷迷糊糊问成德:“那是谁?”
      “云郎徐紫云,江南名伶。请他可不容易,得提前好几天约呢!”
      曹寅似懂非懂点头,拿起杯子又喝一口。
      一时云郎卸了妆过来,瞧着也就是三十左右的清秀男人。有个大胡子紧跟在他身后,一只胳膊搭着毛巾,一只手端着紫砂壶。
      徐紫云就着壶嘴喝了口,方拿起酒杯向他们敬酒:“咱们开戏班的,演的是古今情,吃的是江湖饭,好坏全凭客人抬举,徐某先干为敬!”
      众人都笑着举杯,随他一同喝完。又进来数名年轻男女,个个描眉画眼十分标致,纷纷坐在客人身边,忙着端杯倒酒。
      曹寅吓得摇手推脱,徐紫云笑道:“公子别怕,这都是我戏班里的人,老实得很,从不偷人钱财。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奴敬你一杯。”
      曹寅赶紧端起酒,那大胡子男人就坐在徐紫云旁边,暗中给他递手绢。
      徐紫云喝完便吐在手绢上,擦了擦嘴,接着笑道:“公子年轻,相貌又好,常出来玩才不负青春。”
      纳兰成德拍着他肩膀说:“我这朋友天天在宫里当差,文要侍笔,武要从猎,时不时还得歌舞一番,日子比常人辛苦十倍,今晚特意带他出来散心的。”曹寅就拿手捶他。
      徐紫云听了一歪脑袋:“哦?公子也通音律,会唱戏?”
      王鸿绪举着箸打趣:“不信你唱段曲儿考考他。”
      徐紫云便清清嗓子,拍着手唱道:“小小金盆种五生,供养着鹊桥会丹青帧,把一个米来大蜘蛛儿抱定。”
      曹寅想了想:“白朴的《梧桐雨》。”
      “忆春宵,栖迟鸳帐。捱永漏,沉酣佳酿。悄阳台,匆匆会难。杳巫山,铭刻情和况。”
      “李玉的《占花魁》。”
      “奴本是墙花劣相,怎敢并上苑春光?垆间早与琴心傍,便驷马怎相忘?”
      “……是阮大铖的《燕子笺》吧?”
      “这你都知道?”徐紫云捂住嘴咳嗽,“这出戏可有年头没人演了。”
      韩菼忙问:“为何不演,有什么缘故?”
      “你们年轻,所以不知,这是一出老公案。”徐紫云握着酒杯慢悠悠讲古,“当年也是南北战乱,天下不宁,董小姐冒着烽火赶去金陵,与冒公相聚。冒公为庆贺团聚,就在秦淮河的桃叶水阁大摆筵席,演出当红戏曲《燕子笺》。当时是女郎满座,才子无数,烟水楼台,恍如梦境啊!”
      成德听得双目放光,连忙追问:“你说的是如皋冒辟疆和秦淮董小宛吗?”
      徐紫云点头:“没错,他们是我的旧主人,我儿时曾在他府上学戏。”他停了片刻,又继续说道,“不过那《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却是个奸臣,当天在秦淮河观戏的文人,有不少都受过他迫害,于是客人们看着看着就叫骂起来,边演边骂,边骂边演,闹得不可收拾。阮大铖在弘光朝可是高官,逮住机会陷害报复,这戏也就不再上演了。”
      成德不由眯起双眼遐想:“在秦淮河上搬戏,又有风月佳人相伴,六朝烟云,金粉荟萃,得是怎样的盛景……”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子现在去江南,恐怕也难见一样的场面。”徐紫云又捂着嘴咳嗦起来,大胡子忙给他递手绢,擦完的手绢上多出几圈红血丝。
      那男人便叹着气劝道:“今晚到此为止吧,早点回去歇歇。”
      徐紫云却伸手推开他,撑着桌子起身,笑着指向桌上众人:“一会到我书寓里,大家继续尽兴,让我这些学生陪你们!”
      一桌年轻男人都起劲欢呼。
      徐紫云又指曹寅:“这位公子,你是喜欢让别人陪你过夜,还是更喜欢我亲自作陪?”
      曹寅吓了一趔趄,王鸿绪和韩菼都张大嘴。
      “你又胡闹什么?”大胡子立即抓住徐紫云的胳膊,“这才换了几副药,刚有起色,你又折腾。”
      “我愿意折腾,不能唱戏不能喝酒,治好病又有何趣!”
      曹寅小心翼翼看着他俩,站起来往门口挪:“我看还是算了吧,夺人所爱不好……”
      “什么夺人所爱!”大胡子把紫砂壶往桌上一砸,“你愿意去就去!爱怎样怎样!劝不听我也不稀罕劝了!都随便你们!”
      徐紫云几步上前,揽住曹寅就往门外拖:“我喜欢这小子,想跟他切磋切磋,你自己回去歇着吧。”

      自古娼优不分家,现今京城里这些优伶教戏起居的住所,每家都有不同堂号,对外称书院、书寓,又称下处。往往布置华美,供着佳肴美馔,预备姣奴艳婢,可谓是销魂之窟,迷香之洞。

      住在内城的八旗子弟渐染汉俗,也时常出游南城,流连忘返。只可惜城门三更关闭,有家里管得严的,害怕耽误上朝的,就只能在二更天跟佳人依依惜别。

      纳兰成德小心翼翼掀开床幔,蹑手蹑脚踩上鞋,穿戴间衣饰叮咚作响,惊醒了床上的女子。

      她翻个身,含混问道:“这又急着走了?”

      成德俯身亲她一口,又将一枚指环套在她手上,嘴里说:“得空再来找你。”转头便趁着月色出了房门。

      他走到隔壁屋外,侧耳细听,果然有曹寅跟人说话的声音。

      “……我瞧着先生谈吐不俗,迥非常人,怎么偏生就干了这个行当?”

      “不干这个我干啥去?给人看家护院,扫地喂牲口吗?”徐紫云懒洋洋发笑,“穷人的孩子没多少路可选,干了这个,我才算是个人物,才能上桌子吃饭,才有人记着我。比伺候人好。”

      成德抬手敲敲窗棂,低声催促:“不早了,该回去了,小心关城门。”

      曹寅很快系着扣子出来,边打酒嗝边问:“你这么急啊?”

      成德立即推他朝大门走:“快快,我老婆心思重,在外头过夜她要恼我。”

      曹寅哭笑不得,脚步虚浮跟着他上了马车,晃晃悠悠行到西苑北门外,又被赶下车,丢到大街上。

      偏偏此时天色漆黑,四更不到,离上朝还有一个多时辰,再回家又不值当。曹寅酒劲返上头,只觉得眩晕口干,浑身乏力,干脆在路边捡了块石头坐下。

      那厢纳兰成德回到府中,屏息静气进门,脱了鞋往自己院里走,他小妾颜氏就跑过来冲他摆手:“发完脾气刚睡下了,你别再去招她,去书房睡吧。”

      他便提着鞋子,掉头往书房走。

      卢氏“砰”一声打开房门,盘起胳膊质问:“上哪去!”

      成德笑嘻嘻回头,凑上去抓她手:“我就是怕吵醒你,你醒了就没事了!咱们还是进去睡。”

      卢氏一脸嫌弃往后挣:“又上哪鬼混来,一身酒味!”

      “北方大捷,和几个朋友庆祝一下。”成德继续扭着往她身上蹭,“都是正经人,真的!除了我全都在朝为官,干了坏事就有人参他们。”

      卢氏无奈叹气,拖着他进了屋。

      曹寅恍惚睁开眼,看见雕花窗棂外面太阳升得老高,就挠着头皮坐起身,随口问周围:“有水吗?”

      一个宫装侍女走过来,一面端茶给他,一面抿着嘴憋笑。

      忽听见皇帝小声感慨:“打了胜仗高兴,也不用喝成这样吧?幸亏不是冬天,没冻死在外头。”

      曹寅浑身哆嗦了一下,忙转头四下看,皇帝正坐在书桌边写字。

      “上早朝的大臣们看见你,跟我说了。说你睡在宫外路边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派人去把你捡回来的。”说完瞥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声,又低下头。

      曹寅坐在炕沿上,懊恼搓脸:“唉,我就想坐着歇会,等开了宫门好去值房换衣裳。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了。”

      皇帝也不搭腔,清清嗓子站起来,拿了一张红色彩笺走到他面前,开始念:“《贺人婚序》:桥填乌鹊,停梭传天上双星。门列鸳鸯,挟瑟艳人间三妇。”

      曹寅浑身又一激灵,抬头看着皇帝,咧开嘴干笑。

      “这是你写给别人的,还是别人写给你的?”

      曹寅谄媚点头:“写给我的。”

      “所以你成亲了。”皇帝垂下双眼,继续念,“东家某子,芙蓉秋藻,杨柳春姿。临琪树于崔生,照玉山于裴叔。”他停了一下,点点头,“这段应该是夸你长得好。”

      “套路文章,客气话而已。”曹寅伸手去够。

      皇帝迅速往后退一步:“所以你成亲了。成亲了不告诉我,先告诉别人。”

      “嗨!我是在南京成的亲,结果回来就遇上好多事,我就给忘了,就没顾上说!”曹寅急得跺脚。

      “那你怎么顾上跟别人说呢?”

      “他提起他成亲的事我才想起来的!就随口回了一嘴。”

      皇帝“嗯”了一声,拿起纸继续念:“纪瑜逸藻,青镂投怀。江令高情,彩毫入梦。才檀枯株之岸,缘成种玉之田。这段应该是夸你有才华。”

      “算了,皇爷,饶我一回。”曹寅抱拳作揖,又突然伸手去够,还是没够到。

      皇帝把彩笺藏到背后:“这玩意是谁写的?”

      “不是外人,就是皇上的表弟。”

      皇帝皱眉:“哪个表弟?”

      “明珠的儿子呗,成德成容若。”

      “原来是他,我当是谁呢。”皇帝撇嘴冷笑,“明珠家的才子嘛!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他家有个才子,不到二十岁就能出《经解》。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曹寅觍着脸往前凑:“好歹也是别人费劲写的,总归一番好意,弄没了不好,皇上就还给小的吧?”

      皇帝琢磨了刹那,把纸扔回给曹寅:“总之我记住他了。”

      “记住好,记住好。”曹寅随口应付着,回头将彩笺仔细叠起来,几个太监宫女又看着他发笑。

      曹寅心里觉得纳闷:“你们老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那几个人捂着嘴,先点头又摇头。

      他就走到穿衣镜前照了一照,原来自己脑门上有人用朱笔画了只红色的小乌龟。

      皇帝已经坐到御案后,佯装看题本。

      曹寅上前撑着桌子瞅他,半晌过去,皇帝浑身不自在:“你干什么啊?”

      “从今天开始,我不洗脸了。”

      “有病!”

  • 作者有话要说:  曩者三孽作乱,朕料理军务,日昃不遑,持心坚定,而外则示以暇豫,每日出游景山骑射。彼时,满洲兵俱已出征,余者尽系老弱。遂有不法之人投帖于景山路旁,云:“今三孽及察哈尔叛乱,诸路征讨,当此危殆之时,何心每日出游景山?”如此造言生事,朕置若罔闻。不久,三孽及察哈尔俱已剿灭。——康熙《庭训格言》
    《圣祖实录》:“朕自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
    康熙《无逸》:人君之好逸乐者,莫如秦之始皇,汉之武帝,唐之宪宗。始皇既并天下,方士争言不死之药,于是遣使访三山,神仙之药卒不可得。武帝敬鬼神之事,祠太乙,建飞廉馆,作柏梁台,以招天神之属,游心芒思者数年,究天左验,乃自叹愚惑。宪宗招求方士,用柳泌为刺史,求仙药,以服之日益燥渴。……朕愿后世之为君者,无惑于神仙之说,而第求之无逸之旨,则身与天下皆蒙其福矣。
    纳兰成德《艳歌》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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