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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马曹狗监共嘲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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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出了内阁,郁闷地溜达到乾清宫院子里。巨大的屋檐兽头上,正挂着一轮白亮的月,将周围一圈深色云彩都镀了银边。
皇帝尚未回来,但屋里已经上了灯。曹寅站在殿门口,看着里面梁上高悬的“正大光明”四个字,是先帝的手书。
“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也。”
“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
其实都是屁话,连写这字的人自己都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前朝嘉靖帝在这里干的好事来。
朱厚熜选了少女三百入宫,只为了采经炼丹药,十几个宫女不甘心白白死在他手里,准备与这个恶魔同归于尽,用黄绫布几乎把皇帝勒死,最后竟因为打错了绳结而功败垂成。
到了退无可退之时,总有人会拼死反抗。
曹寅背着手自言自语道:
闻道前朝清净居,白头宫监语唏嘘。
英雄力结金藤誓,神鬼灵回玉匣书。
云拥旌旗还动荡,月明簪珮自森疏。
诸天不动调元化,惆怅丹砂事总虚。(《光明殿》)
皇帝说:“一个人在这念叨什么呢?”
曹寅给他吓了一跳,迟疑片刻方答道:“……怀古。”
“天天都住的地方,有什么好怀古的?有空不如干点正经事。”玄烨十分不屑,自己摇着头进去了。
次日起来,仍旧带着一队侍卫大张旗鼓上景山骑射,走到半途,见山路上随地扔着个信封。
前面开路的侍卫捡起来看了看,跑过来递给皇帝。
曹寅接过,拆封,展开,念道:“今三孽及察哈尔叛乱,诸路征讨,当此危殆之时,何心每日出游景山?”然后看着皇帝。
康熙怒道:“什么人写的!”
曹寅说:“也许是城中多事的不法之徒吧。”
皇帝骂道:“真是蠢货,他哪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曹寅问:“那咱们今日还上山吗?”
皇帝说:“照旧去,我要是躲起来,城中百姓岂不更慌张?再出个冒牌朱三太子,乱起来就麻烦大了。”
曹寅道:“皇上如此做,人心是稳了,恐怕背后嚼舌的也不少。”
“骂就骂吧,俗话说甘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甘蔗没有两头甜。”
闰五月,图海班师凯旋,帝率文武大臣至南苑大红门亲迎,又特意请图海至御幄侍坐。
图海进了大帐,侍卫刚放下门帘,皇帝就拉下脸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叠折子,摔在地上,说:“你可知这都是些什么!”
图海跪着拾起一本奏章看了看,忙磕头不止。
皇帝厉声说:“纵兵掳掠,该当何罪?”
图海趴在地上道:“臣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以那些下贱之人抵御强敌,若不用财帛女人壮胆,如何让他们拼死战斗?这些人眼皮子浅,我骗他们说一开始抢的都是老百姓家,根本不算什么,察哈尔是元朝之后,有数百年的基业,财富珠宝无可计数,抢这一把就能保终身富贵!他们才不要命的往上冲……”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拍拍图海的肩膀说:“起来吧,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图海抬头左右看了看,确信无事,赶紧爬了起来。
皇帝道:“论功行赏,晋你为一等男爵。但是……”
图海方要谢恩,听到“但是”二字定住不动了。
只听皇帝说:“你还不能歇着。陕西提督王辅臣已经占据平凉城,响应吴三桂,你修整一下,就带兵去支援董鄂。这次察哈尔军情紧急,特许你用非常手段。但王辅臣之所以造反,本是因为和上司莫洛有嫌隙,你对王辅臣必须以安抚招降为主。再胡乱杀人,我必定重罚!连这次封的一等爵一并抹了去!”
图海忙答应着:“是!是!”
曹寅一边冷眼看着,又觉得胸腔里有满溢的,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他方醒悟,这恐怕跟是不是男孩儿,长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很大的关系。
时间渐渐入夏,三方军情也渐渐稳定。南怀仁的大炮适合与吴三桂山地作战,湖南主战场已成拉锯之态;东南战场因为耿精忠和郑经内讧,清军也有了压倒优势;西北的王辅臣被围困在平凉城。
六月初三日,皇帝为了稳定民心鼓舞士气,将保成改名为胤礽,册立为皇太子。
炎热的晚上,窗外有蝉嘶哑的鸣叫,皇帝照旧在灯下批阅奏折,钮钴禄氏在边上帮他整理战报,拿着笔圈出重点,再分别标号整理,列出目录。
一会他停下笔,说:“你听见了吗?”
钮钴禄氏疑惑道:“听见什么?”
皇帝道:“有人在唱曲儿。”
钮钴禄氏竖起耳朵听了听,点点头说:“好像是有。”
皇帝挂起笔,伸了个懒腰,悄悄走出去了。
侍卫营里有一群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有坐在地上的,有坐着马扎的,高凳子上摆着时令瓜果。
曹寅光脚敞怀坐在交椅上,抱了一把琵琶自弹自唱:
……想亲帷梦杳,想亲帷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呀!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一圈人都拍掌,喊“好!”
黄海吐掉葡萄皮说:“这是《夜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再来段《思凡》!”
曹寅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喉咙干,谁先拿块西瓜来喂我一口?”
尹达举着西瓜到他面前,曹寅伸头咬了一下。尹达说:“你快些唱吧,怎么那么多事!”
曹寅就闭上眼,捏着嗓子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唱完了一睁眼,看见皇帝正抱着臂倚在门框那里看呢。
他又变了个调,念白道: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
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
何处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只见那皇帝放下胳膊,往后退了两步,掉头跑了。
黄海吐掉葡萄籽,说:“你这又唱的啥玩意儿?”
曹寅道:“你们不知道了吧,这是《南柯记》的《情尽》。”
众侍卫都说:“没意思的很,还是接着唱《思凡》!”
曹寅于是又弹起琵琶:
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暮祷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
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
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
再说纳兰性德,因为太子已改了名,他又改回原名纳兰成德,补考殿试,中二甲第七名,得了进士出身。
之后闷在家中许久,却不见朝廷有何职务安排。
他爹明珠说:“外放做官有什么好呢?现在外面都在打仗,出去还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我已经帮你谋了个好去处,眼下只要等有了缺就行了。”
成德只觉浑身有劲没处使,憋得不行,就和徐乾学、朱彝尊一起编书,撰成《通志堂经解》一部,收录各种儒家经义。皇帝读了,甚爱其才,着意收为侍卫,司上驷院马政。
成容若本也是自视甚高之人,如今怀着大才落了个养马的下场,心中郁闷不已,拿着个叉子胡乱捅草料。
背后有人喊他:“新来的!皇上下午去景山骑射,准备二十匹马!”
见他没反应,又喊:“喂!你听见了没有?”
容若回头一看,曹子清正手牵猎狗,肩上立鹰,站在上驷院门口。
两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