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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熊人熊事 ...

  •   纳兰一边给曹寅倒酒一边说:“本来以为自己是金魁星下世,终于得道升天。结果仔细一看,原来是弼马温!”

      曹寅放下烧鸭,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也不必过于在意。昔日王徽之任车骑将军,自称马曹,岂不是风雅事一桩?况且容若兄风流倜傥,放诞不羁,合该是要来做这个马曹的。”

      纳兰撇嘴摇头不语,自斟了一杯喝下。

      曹寅又道:“其实我料定你并不会在上驷院呆太久。明相少年时亦是御前侍卫出身,这条路怎么走,想必他最清楚。为人父母者,总是希望子女能活得顺遂些,把你外放出去他更加不放心,做侍卫又稳妥,又能亲近圣驾。眼下一旦有了个缺,定能把你换成御前侍卫。”

      纳兰笑道:“曹织造不也做过先帝的侍卫吗,咱俩这是又轮回了一遍不成?”

      曹寅说:“是,很是。”,低头而笑,端起杯来。

      纳兰又说:“然而我并不稀罕做什么御前侍卫,想来必是极不自在的活计。自打你挑了侍卫,都不见再出来玩了,整日都忙些什么?”

      曹寅便道:“仪仗直宿,骑射打鱼,熬鹰放狗,陪皇帝读书……什么都干,十天半月不着家。”

      纳兰笑道:“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因狗监荐引而名显。虽然你官不大,多少有功名者却也及不上呢。你在御前一句好话抵得过他们几十年的政绩。”

      曹寅闻言心中咯噔一声,乃笑道:“兄所言极是,弟现在挂的衔真就是养鹰鹞处头领。”

      纳兰方问:“那皇帝到底是个怎样人物?我虽见过他几次,到底看不出究竟。”

      曹寅思索一阵,亦找不出些合适词句来形容玄烨为人,只能说:“皇帝和气的时候极和气,厉害的时候也极厉害。”

      可怜的时候也极可怜。

      纳兰道:“你如此说,我更不解其意了。”

      曹寅又说:“他有几副面孔,日后你见了便能知晓。”

      纳兰又问:“我听说你也成了亲,夫人如何呢?”

      曹寅呛了一口酒,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张嘴便打听别人家眷的!”

      纳兰放下筷子拱手:“一时忘形了!只是关心而已,绝无轻薄之意啊。”

      曹寅说:“夫人自然是极好。”

      纳兰笑道:“人生最是能得一知己相伴。这便是百般不如意之中,难得的如意了。”

      又说这日高士奇在御书房陪侍,见左右没人,便从怀中摸出一卷字轴来,对皇帝说:“臣闲暇爱搜集些书籍字画为乐。近日在坊间觅得董华亭墨宝一幅,也看不出真假。斗胆请皇上帮忙赏鉴赏鉴。”

      两人便展开字轴铺在案上看,字轴写的是王维的绝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皇帝用手比划着说:“看这笔意倒像是香光居士的意思。至于钤印就……怕是要拿宫中所藏来比对一下。”

      偏巧曹寅溜达进来了,伸着头看:“又有什么好东西?”

      皇帝便道:“高学士自市面上觅得董华亭一副,我们计较一下真伪。”

      曹寅抬头正看见高士奇对他使眼色,忙说:“我听闻棠村、江村两位都是京城收藏鉴赏大家,既然高江村先生都认为是真,自然不会有假了!”

      皇帝点头道:“想来应当是真迹了,品相这样好的唐句很稀有的。”

      高士奇跪下说:“香光居士之字,臣自然不敢独享。此物还该认皇上为主,方得彰显其精妙。”

      皇帝笑道:“我怎么能随便拿你的东西呢?不如我再赏你些别的,算我买你的吧。”

      高士奇忙谢恩不止。

      曹寅因见几上有一枚被捏碎的蜡丸,便忍不住问:“这是枚什么丸药?皇上近来又吃药了?”

      玄烨说:“那不是吃的丸药。是翰林院一个叫李光地的编修,南下福建省亲,正赶上逆军占据泉州,就写了密折,藏在蜡丸中,托人送进京的。”

      曹寅这才放下心来,拿出个纸袋道:“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吃不吃?”

      玄烨就拿了一颗托在手里看。

      曹寅自剥了颗栗子放进嘴中,边嚼边说:“放心,没有毒。”又问高士奇,“先生吃吗?”

      高士奇就也拿了一个。

      玄烨笑道:“我还怕你毒死我不成?”

      曹寅一下明白过来,赶紧给他剥好了放到手里,又说:“隋代的侯白讲过:从前有只老虎很馋,看到只刺猬,上去就咬。结果被扎了一嘴,落荒而逃。跑着跑着看到地上有个毛栗子,吓得赶紧说:‘刚才遇到令尊,现在又遇到您,求您就放了我吧!’”
      高士奇忍不住“噗嗤”一声。

      玄烨捂着肚子笑道:“什么馋嘴的老虎……我看就是虎卿你自己……”

      事后曹寅背地问高士奇:“您那字画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高士奇笑道:“说真的不就是真的吗?”

      曹寅拱手:“佩服佩服!”

      高士奇却说:“我倒是更佩服你。”

      曹寅疑惑道:“先生何出此言呢?”

      “四两拨千斤,拿捏得太好了。别人学都学不来。”

      曹寅沉默一陈,岔开话题说:“先生已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高士奇摇摇头笑道:“人力所为毕竟有限,尽了力便可以自安,有没有机缘全看天意。”

      说到机缘,谁料不久就有一件意外的机缘。

      话说这天皇帝照旧批阅内阁送上来的奏折,看着看着忽然抽出一本,对曹寅说:“这张上面的小票贴错了,一会给他们退回去。”曹寅拿过来一看,是陕西总督哈占的折子,小票上却写的“三法司合议具奏”。想来是手误而已,并非什么大事,事后便对内阁诸人说:“皇上看出来票拟写错了,改正再承上就是。”
      偏不巧这个小票是掌院学士熊赐履贴的,他身份又高,资格又老,本性又好强,自觉拉不下这个脸来,就动起了歪心思。

      次日五更,熊赐履早早来到内阁,叫中书林麟焻把那个折子找出来,说:“好了,你出去吧。”林麟焻瞅了他一眼才走。
      熊赐履仔细看奏折上的小票,确实是自己拟的,也确实写错了,他就一把将小票撕下来,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咽下肚去。因想起学士杜立德年纪最大,平时总糊里糊涂的,记性很不好,料定赖在他头上也不算什么,就又从别的文书上找了一张杜立德的条子,裁下来贴在他这本上。自以为万无一失。

      一时别的官员都来了,熊赐履就拿着奏折对杜立德说:“老先生昨日又批错了,皇帝叫您回去改呢!”
      杜立德接过折子一看,皱眉道:“我昨天没见过这个……到底怎么回事?”又大喊,“林麟焻,你过来!”
      林麟焻忙凑过来听话,杜立德骂道:“老夫昨儿可没见着这个本,一定是你这臭小子作弊!一会我告到慎刑司去,让他们夹起你来审!”
      林麟焻忙跪下说:“跟我没关系啊!再说我为什么要作弊?”
      杜立德便问:“那为什么这张小票比别的小票短呢?其中一定有诈。”
      林麟焻说:“属下不知道这张小票为什么短了,刚才只有熊大人在这里,要不您问他。”
      熊赐履没料到杜立德今天头脑格外精明,悄悄擦了擦头上的汗。
      索额图见他们吵将起来,在一边说和道:“哪个折子分派给谁批阅,你们中书没有记录吗?”
      林麟焻说:“有底子的。”
      索额图笑道:“那何苦在这里饶舌,找来文书一对便是。”
      林麟焻捧来文书大家看,果然记着是在熊赐履名下。一群人都看着熊学士。
      熊赐履忿然道:“难道是我作弊不成!”
      林麟焻道:“属下可不敢说,只是文书是这样记的,分发错了也未可知。”
      杜立德说:“反正我没有见过此本。”
      三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学士觉罗沙麻突然说话了:“熊大人何苦如此呢……唉!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吧!”
      一屋子人又都看着他。
      “昨天不凑巧我有个亲戚去世,我就去他家帮忙办丧事守夜,完事直接没家去,早早来内阁南炕上倒着睡了。炕前面折子堆得老高,所以熊大人也没发现我。”觉罗沙麻说到这里看了熊赐履一眼,熊赐履脸已经涨得通红。
      “我今儿醒的时候,从奏折缝隙里往外看,正巧看见熊大人把奏本找出来,嘴里嚼着一个签子。这如何能赖给别人?”
      熊赐履闷头不语,众皆哗然。
      索额图立刻拉住杜立德说:“他这么冤枉你,是栽赃啊!一会上朝,我帮你向皇上奏明,还你清白!”
      明珠高士奇等人都上前劝阻道:“多大点事,何必要张扬?”
      索额图推了高士奇一把:“你个奴才别不知好歹!”高士奇赶紧缩了。
      熊赐履还是没有说一个字。

      当天索额图果然在朝堂上弹劾熊赐履。玄烨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问熊赐履:“果真如觉罗沙麻所言吗?”
      熊赐履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索额图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不能说?就算审问罪犯,也得等他招供才能定罪,熊大人什么都不说,叫皇上怎么定案?”
      熊赐履仍然鼓着嘴不语。
      索额图又笑道:“老先生不用怕!如今就算吴三桂、耿精忠前来投降,说出真情来,皇上也未必要了他们的命。你这点事算什么,就照实说了吧!”
      熊赐履摇摇头,说:“罢了,就是如此。罢了!”
      皇帝于是说:“既如此,交吏部处理吧,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明珠道:“皇上,熊大人若是去了,眼下翰林院谁来掌管呢?”
      “让高士奇暂替他就是了。”

      太皇太后闻听此事,摇头笑道:“他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干出这个事来!”一时笑得呛住,皇帝赶紧给她捶背。
      苏麻端上茶水来,太皇太后接过喝了一口,又问:“到底是个什么折子,闹出这些故事?”
      皇帝道:“是陕西总督的折子,说图海把王辅臣围困在平凉城月余,城里断水断粮,王辅臣现在请求投降朝廷。”
      老太太说:“这是好事啊,眼下我们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既然他愿意降,皇上就该大度些。也好叫有意投降的人都放下心。”
      皇帝道:“我已经封了他为平凉提督,加太子太保头衔。”
      太皇太后点头,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皇帝问:“老祖宗又换了杯子了?”
      老太太指着曹寅说:“不是我喜欢换花样,是叫这个猴儿骗去了。”
      曹寅吐了下舌头道:“明明是老祖宗叫人自己挑的,回头又说我骗,我这满肚子的委屈都没地儿说理去。”
      太皇太后摇头道:“反正你永远有理,我是说不过你……这两天吃饭顶着了,看什么都腻歪,你可知道有什么清口又好吃的菜色?”
      曹寅忙道:“这天底下好吃的素菜有的是!回头我把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交给膳房,咱们天天转着吃。”
      太皇太后笑道:“果然还是你们南方人会吃,我自从嫁到他们家,不是奶啊就是鱼啊肉啊,想不胖都难。”
      曹寅笑道:“那也是没法子,汉人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自己种粮食种菜,可吃什么去呢?打猎吃肉谁不喜欢,只是没有罢了。”
      太皇太后说:“在我老家蒙古,也是要常年养些牛羊马匹的,还不能总在一处养,不然草就吃秃了。只白白靠天吃饭多靠不住啊?也就女真人敢干这种事。”
      皇帝叹道:“如此说,我们家真是委屈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道:“就是。就是!把好好的人弄到这里来,几十年不得家去。”
      苏麻提醒说:“格格……”
      太皇太后接着道:“我还有从蒙古带来的衣服呢,找个丫头穿起来给你们看看!”
      苏麻说:“那些衣服早都叫虫子啃了。”
      老太太被闷住,低头不语。
      曹寅赶紧说:“其实也不要紧,我爹的厂子里有手艺很好的织补匠,可以送去江宁补了,一点都看不出来!”
      皇帝也道:“等南方太平了,咱们再去关外草原上打猎吧?”
      太皇太后方回转过来,点了点头。

      又一日,徐乾学、严绳孙诸人在渌水亭小聚。
      徐乾学因说:“我觉得熊学士之事必有蹊跷,十有八九是索相从中作梗,怎么偏巧不巧就被逮个正着。”
      徐元文道:“但我观学士之为人,若被人冤枉,必要拼死辩解的。早先有人说他施舍某僧人,也不算什么坏事,他还非要自白‘平生不佞佛’。这回怎么就轻易认了呢?”
      梁清标说:“他往日张口理学,闭口理学,大道理一堆,自己却干出这种事来,有什么脸再辩解啊!”
      几个人争论来去,未有结果。
      严绳孙对纳兰招手,说:“公子,这就是某对你说过的前舍人顾贞观,顾梁汾,亦是江南慎行社、云门社的故人。”
      纳兰性德便对他行了个礼。
      顾贞观回礼,笑道:“听闻公子入侍禁廷了,可喜可贺。”
      纳兰性德笑说:“何喜之有啊,不过是个养马的。”
      顾贞观道:“我原先也曾随侍皇帝左右,只是实在做不惯,到底还是现在这样自在些。”
      纳兰性德客气道:“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先生有机会复起也未可知。”
      顾贞观便说:“仕途原非我所求,说来只有一件心事未了罢。”
      纳兰问:“先生可愿意一说?”
      顾贞观道:“旧友吴汉槎,丁酉科场案蒙冤,发配宁古塔,惟愿能救得他回来而已。”
      纳兰点头说:“此情此意,十分难得。”
      顾贞观随口便问:“公子在御前可说得上话吗?”
      纳兰笑道:“我只是个养马的。”
      顾贞观就笑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朱彝尊过来拉住纳兰说:“过来喝酒,喝酒!今日景色醉人,你也该来做一首!”说着自己先念起来,“……倚杏雕阑,笑桃朱户。隔院秋千看尽拆……”
      一群人又喝又写,不觉天色渐晚,容若醉眼惺忪,慢慢检点案上众人所遗词句,只见一张纸上写着: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酒立刻醒了大半,赶紧接着往下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容若慌忙四下里看,并未见得其人身影,又拉住徐元文问:“你可看见顾贞观在哪里?”
      徐元文说:“……他好像已经走了。”
      纳兰成德便捏着纸追出去,哪里还有半点影子,只看见空荡荡的街道而已。

      熊赐履被革了职,只能回老家去。
      曹寅牵着马送他到城郊,嘱咐说:“先生到了江宁一定写信来。我若是得空家去,也必去府上拜见老师。”
      熊赐履道:“我就住在城北莲花桥一带,你到那里打听便知道了。”
      曹寅笑道:“我知道那个地方。”
      熊赐履想了想,又嘱咐说:“你要记得,待人君须清心寡欲,常存敬畏之心。若任意率行,鲜有不失之纵佚者。唉,老夫自己就是个例子,如今也没脸再说这这些,一辈子的好时候也过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曹寅正在心虚,闻听此言,忙鞠了个大躬。
      两人就此别过,熊赐履坐上马车,在土路上晃晃悠悠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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