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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凉风万里骑蟾背,汗漫谁游碧落间 ...

  •   话说二月十九这天,京城街道上驶过两座巨大的棺椁。金色的梓宫裹着白布,每座都要用上几十口人抬,又有萨满、和尚、喇嘛、道士手执法器念经,太监捧着祭品金银纸扎跟在后面,一路奏乐,浩浩浩荡十分好看。
      前方銮仪卫开道,皇帝被几个人搀扶着,正掩面恸哭,小太子抱着神位,后面一车接着一车,坐的是太皇太后,公主嫔妃,还有各路王公大臣的诰命家眷。
      有头有脸的满汉官员,都在路边设下祭棚举哀跪送,竟一直摆到城门口。老百姓想来看个热闹,亦只能跪在路边角落里,皆嬉皮笑脸,毫不悲戚,时不时抬头张望。
      大殡队伍俱身着白衣,张挂白蟠,撒白纸钱,仿佛银蛇一般蜿蜒而过,呼啦啦走了大半日才全部出了北京城,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春水和风,天光明媚,明珠自队伍后方骑马奔驰而来,匆匆赶到御车前面。
      “启奏陛下,魏象枢走着走着晕过去了!”
      皇帝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可是也并没看清楚什么,他只好说:“文官体弱,在所难免。你吩咐他们,路上有不舒服的不必掩饰,及时奏闻,着太医院医治。”
      曹寅手握缰绳,随着马背一颠一颠,跟在御车边上前行。
      纳兰成德故意放慢了节奏,神不知鬼不觉地掉队,渐渐到了曹寅旁边:“唉,有钱没有?”
      曹寅抬起眼皮:“干嘛?”
      “多少捐些出来!”
      曹寅瞥他一眼:“打劫吗?我反正肯定没你有钱。”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归是行善积德的事儿。”成德说着已经伸手摸走他的褡裢荷包。
      曹寅急了:“多少留下点!不然我花什么?”
      成德朝着皇帝的车驾努努嘴,双腿夹紧马肚子往前跑了。
      皇帝挑开帘子倚在窗棂上:“你们刚说什么?我一直这么干坐着,十分没趣儿。”
      “赶路可不就是这样?咱们又不能扔了他们,跑到前面射猎去,也不好演戏听曲儿……”曹寅摸摸鼻子,“要不你先眯会儿?”
      皇帝摇头:“现在睡了,晚上更睡不着了。”
      曹寅想了想,从怀里摸出本书,卷成筒,从窗棂里塞进去:“看了这个,保管你不闷。”
      玄烨便坐回去放下帘子。过了小半天,他“哐哐”敲车窗:“曹子清!给我进来!”
      曹寅忙停住马,下来将缰绳交给别人,又抓住御车栏杆跳上去,爬进车里。
      皇帝捏着书页朝他抖动:“这是谁写的?”
      曹寅说:“此人咱们倒是见过,就是那个神棍朱方旦。”
      皇帝眼珠停顿了片刻,曹寅冲他点点头,他方回过神来,放缓了声音道:“原来是换了个新名号……‘古之尼山,今之眉山’,拿自己跟孔子比,要称贤成圣了。”
      “该书语言既不经,旨亦极刺谬。说什么古代圣贤皆不知中道,中道在他山根之上,两眉之间,实不知说的是什么东西。”曹寅蹙着眉道,“《尚书》里说‘允执厥中’,《大宝积经》上说‘无色无形,无明无知,是中道诸法实现’,皆是中正之道。既是中正之道,当存于世间,怎么就能够跑到他的眉心上去了?”
      皇帝放下书问:“你觉得,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曹寅想了想道:“去岁我见他在京中情形,十二分卖弄自己,像是企图得到皇上青眼,好做个国师一类人物。只是陛下不买他的账,所以就跑回老家去另起炉灶罢了。”
      皇帝又问:“他也姓朱啊,会是老朱家的人吗?”
      曹寅两手握拳放在脖子边,吐出舌头做了个上吊的表情:“自从那位吊死以后,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敢轮番称帝,就算哪天他说自己是,我也觉得一点都不稀奇。”
      皇帝坐在软榻上,把身子往后一靠,感叹道:“靠神道迷信之事招摇撞骗,朱元璋分明也是这么起家的啊……”
      曹寅喘了口粗气,点点头:“红巾军,白莲社,摩尼教……”
      皇帝从枕头下拿了个折子给他:“这是姚启圣送来的,你也看看。”
      曹寅接过折子细瞧,一时皱眉,一时张嘴,一时脸色发红,面上表情十分精彩。
      玄烨盯着他看了半响才问:“有什么说法没有?”
      曹寅犹犹豫豫道:“我……觉得郑家当初赶走荷兰人,那个时候还是挺好的……”
      皇帝笑起来:“怎么现在不好了?”
      曹寅啪一声将奏章合上:“这也欺人太甚……因为他们在台湾,几十年海禁不得开,也不知断了多少人的生意生计,怎么还敢要福建四府的赋税粮饷?”
      玄烨笑道:“你心心念念要给人留着头发,结果人家觉得剃不剃头,根本不是多要紧的事,关键还是多占地,多要钱。”
      车轮咕噜咕噜转动,曹寅抬起手,搓了搓脸。

      “我知道你的心事。”玄烨说,“其实,就算剃了头,也一样是中国人。”
      曹寅听了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突然又自己抖着肩膀笑了几下。
      玄烨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曹寅摇摇头,“如今施琅已经没有弱点了,皇上要起用他吗”
      “现在不是好时机,再等等。”皇帝从食指上撸下一枚鸽血红戒指扔给他,“先想法把这个朱方旦解决掉。”
      曹寅接住戴在手上。
      “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要滥杀无辜呢?”玄烨挑眉。
      曹寅苦笑道:“他要还是那样装神弄鬼做法治病,耽误人看大夫吃药,就是草菅人命。死了也不冤枉。”

      野外杨柳尚未返青,太阳底下光秃秃的树枝叉向天空。

      官道虽然洒水夯实过,一样还是柔软凹凸的泥土路面,车舆在行驶中颠簸,与地面上稳定牢固的桌椅床铺感觉不同,可说是另一番新鲜体验。

      这天傍晚,大队人马行至一处村落,安营扎寨。曹寅揉着腰先从车上下来,又回头伸出胳膊。

      皇帝扶着他的手款款步下阶梯,自己走到一边看人砸木桩、搭行幄,当成是一件好玩的事。

      王鸿绪慢悠悠跟在后面,打着哈欠在本子上写道“上驻跸孙家庄”,算是完成了一天的政务职责。

      曹寅看见他,方想起一件事来,靠过去问:“季友,我听说你在京城有好几个铺面的,都是干些什么买卖?”

      王鸿绪立刻精神了,警惕地看着他:“你问这干什么?”

      “这几年家中开销渐多,周转不过来。我想多谋些进项,找你取取经。”

      王鸿绪不屑:“你进项不少了!在御前当差,三天两头有赏赐。”

      曹寅笑道:“赏赐是不少,只是你也知道,宫里赏的那些东西要变成现钱也难,我更没工夫整天倒腾这些事。”

      王鸿绪摸着胡子想了想说:“要来钱快,你就开个当铺,自己的东西己一手出一手进,外人也看不出来。”

      曹寅皱起眉:“可是我也不太懂典当行的门道……”

      王鸿绪摇摇头:“这不难,到时候我帮忙找两个柜上的老师傅,你再派上自己人看着他们,账上没动大手脚就行了。若要很干净是不可能的,无非睁一眼闭一眼。”

      曹寅嗯了一声,点点头,两人沉默着,一起看沼泽尽头的夕阳沉下去。御膳房的太监已经支起灶,炊烟袅袅升起。

      曹寅说:“如今有个巧宗儿,办好了一定能升,你干不干?”

      王鸿绪忙问:“是什么!”曹寅就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王鸿绪听完,却有几分犹豫:“这个朱方旦,就只写了本书吗?还有什么别的罪行没有?”

      “他还在荆州干预过勒尔锦用兵。”曹寅说,“别的事得麻烦你自己查了,关键还是靠你一支笔怎么写。”

      王鸿绪咬住自己嘴唇,贴到曹寅侧脸上:“那不等于是搞文字狱啊!自古挑起文字狱的人可都没有好名声。”

      野鸭从水面游过,漾开一圈圈水波。山形和树影只剩下一团青黑的轮廓。

      曹寅垂下眼看他:“要好名声还来做什么官?”

      王鸿绪已在下唇上咬出一排牙印,点头说:“也对。”他吸了吸鼻子,“你熏的是什么香?我好像在哪闻过。”

      曹寅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王鸿绪皱着鼻子十分困惑,但是半响也没想起来,只好作罢。他又问:“你看皇上的意思,此人办到什么地步合适?”

      曹寅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明珠瞧着皇帝陪太皇太后用过晚膳,早早等在行幄前面。待皇帝一进帐歇息,他就捧着文书说:“福建省报来违背海禁私自出洋者三十三人,日前俱捉拿在案,交刑部拟斩,皇上您看……”

      “杀人,杀人,怎么就那么喜欢杀人呢?”玄烨说,“海上机宜眼下正在筹划,等拿下台湾,出海之事又当另议,现在斩了他们岂不冤死?此本暂留勿发!”

      “仰观我主宅心忠厚,慎修思永,臣也是这么想,怕他们擅自行刑难以挽回,所以特来请皇上示下。”明珠偷偷观察皇帝脸色,“皇上,臣还有一件小事相求。”

      皇帝坐到裘皮褥子上:“你说。”

      明珠小心翼翼道:“是关于遣戍宁古塔的那个吴兆骞之事……”

      皇帝立刻变脸:“怎么又是他?这件事不用再说了。自古冤屈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不可能翻先帝的案。若赦了他,难道连通海案的杨越他们也一并赦免?到时朝廷威信何在?”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明珠小声念道。

      “你……”玄烨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皇帝站起身问:“这是什么诗?”

      “冤深天莫叩,法重辱难湔。”

      “怜才莫解当时网,极目长安迥自愁。”

      “三十登科放逐随,多才坎坷似君奇……这都是时人怜悯吴兆骞所做之诗,仅臣知道的就有上百首之多。皇上,汉人怜惜吴兆骞,实为自怜;咏吴季子之悲,实为自悲;怨恨命运,实为怨恨朝廷!他们有人说‘此痛不独一邑之痛,而实天下之所痛也’!水覆舟,蚁溃堤。臣以为,陛下实不应视而不见,让此事继续发酵,徒留给天下人把柄。”

      皇帝双手抄在袖子里,仰面看着天,长出了一口气:“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能了结此事吗?”

      明珠道:“皇上欲兴土木,内务府正是用人用钱之际,便叫他捐出白银两千两认修内务府工程,也算是赎罪银。这样既不用平反其罪名,又能将人放还关内,岂不两全其美?”

      玄烨问:“这样是很妥当,不过若别人也捐银想回家,可怎么办呢?”

      明珠笑道:“陛下说笑了,那些人都是抄过家才流放的,东北又是穷乡僻壤,手里怎么会有两千两?打死也凑不出。”

      “那吴兆骞怎么就能有两千两?”皇帝一句话刚问出口,自己又明白了过来,他点头笑道,“你看看,倒是我笨了……明相既情愿做一桩善事,我理应成全。”

      明珠叩头谢恩,退出帐篷。成德在门口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见了他不由感叹道:“实在好厉害手段!”

      “谁叫我是你阿玛。”明珠得意笑,“学着点。”

      数日后终于到了皇陵,又修整几天,待一应事务预备妥帖,择了吉日便将两位皇后下葬。

      康亲王杰书立于梓宫前读祝致祭。嫔妃、皇子、宗室、满汉朝臣,一排排上前奠酒,叩头,哭泣。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皇帝跟在棺椁后面,沿着长长的甬道下去,窄小漆黑,墙壁上燃着油灯火把。

      越往下走,空气越变得潮湿,石壁上一粒粒小水珠渗出,闻起来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味。

      忽而空间变得开阔,却是到了石室里。

      石室空旷,每走一步,脚步都带着回声。“咚咚”,“咚咚”!

      周围是石头雕出的门扇梁栋,石头雕出的屋顶匾额,巨大拱券底下,设着长明灯和宝座。可是也只有几间屋子大小。

      抬棺的人们将两位皇后放到石床上,一左一右,中间空出很一大块地方,留着给她们的丈夫。

      阴曹地府,地府阴曹。

      这么空旷,这么安静,这么小。

      玄烨的胸口一起一伏,四面八方的石头都向自己挤压过来,他小声说:“子清……喘不上气……”

      曹寅忙上前扶住:“要不咱们快些出去吧?”

      皇帝轻轻点头,匆忙酹酒三杯,便被人搀了出来。

      一时分发完赏银,成德又缠着徐乾学王世祯他们:“老师,捐些钱出来吧?”

      皇帝精神不振坐在肩舆上,众人也只当他是悲戚过度。

      曹寅小步跟在边上跑:“可要回行宫歇歇?”

      玄烨却摇头:“此地空旷,想出去骑会儿马。”

      果然一回到驻地,他就跨上马飞奔出去,曹寅只好也赶紧跟在后面。

      白驹在风中疾驰,耳边只有呼呼的声响。田地树木、河流白云,飞快地在眼中出现又消失。广阔天地间,张满的弓,射出的箭,才是活着该有的感觉。

      曹寅骑马追了大半日,终于见皇帝将马驻在山崖上。山崖上有一截残破的长城。

      皇帝指着山下说:“北方也有水田,很少见啊。”

      曹寅牵着马,喘着粗气走过来:“此地应该离丰润不远了,先前吃的胭脂米就是这一带产的,有水田也不奇怪。”

      玄烨说:“那真是正好,跟当地人要些种子,春耕礼的时候在京城种。”

      曹寅撇嘴笑:“种得活吗?先农坛那一丁点地。”

      “先农坛不够,可以在西苑找个更大的地方。”玄烨上前摸了摸长城上的石头。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曹寅小声哼道。

      “哈哈,我知道,这句是张英的诗嘛!”皇帝大笑,“不过,眼前这些不可能是秦朝遗迹,应该是明代的长城,你看这些石头房子,又冷又小,就跟皇陵的地宫差不多。自古以来,人死了就只能埋在石头里……”

      “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曹寅说。

      玄烨回头看他:“背曹植的仙人篇作甚么?”

      曹寅仍继续闭着眼睛念:“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他上前搂住皇帝。

      玄烨抖着肩膀笑:“死后成仙啊……我可不信这个。”

      其实我也不信,但这总比埋在小小的石头房子里,要好得多了。

      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

      徘徊九天下,与尔长相须。

  • 作者有话要说:  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下,七月廿七日条:“又唐(梦赉)言:皇上之恶朱方旦也?以其劝顺承郡王勿进兵,王鸿绪结交哈哈驹子,阴知之,遂上书参焉。”
    附:哈哈珠子 是满文 haha juse 的音译,即 haha jui (男童)的复数形式。他们由清代宫廷教育中的伴读发展而来。至迟在康熙十二年(1673), haha juse 的词性发生了变化,由名词的复数形式变为一种特定称谓,专门指称由伴读出身的皇子侍读及侍卫。哈哈珠子在康熙时期权势最盛,成为清代皇权与王权政治生活中的一支隐形力量,而后又在皇权高度集中与强化的雍乾时期走向没落,至晚清已彻底沦为皇子的服侍人员,不复有昔日威权。——选自《清代“哈哈珠子”考释——兼论满文“haha juse”与“haha jui”的翻译》李文益
    康熙《巡幸出喜峰口过黄土崖》:
    紫塞黄崖出,丹梯百尺悬。草香遮细路,树老卧青烟。
    地为时巡到,山当隘口偏。何年留石室,驻马望层岩。
    曹寅《登喜峰城》:
    二十年来站伐馀,一城山色晚烟初。
    白盐赤米饱亦足,碧草黄花春晏如。
    石戍火寒投野鸽,陇头沙浅渡樵车。
    貂裘自顾增羞涩,明月天涯有敝庐。
    杜岕:“既而读陈思《仙人篇》,咏阊阖羡潜光,乃知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未尝不爽然自失焉!”(陈思王是曹植,荔轩是曹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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