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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捕鳇鱼荔轩罚扫西池子 ...

  •   刷牙的侍卫扭头瞧了瞧他:“皇上召你来面奏的?”
      萨布素摇摇头。
      “这可不好办。”他一脸严肃,“万岁爷不是谁想见就能随便见的。你是副都统吧?”
      萨布素又点点头。
      “所以有事该先报给你们主事的将军,若他也同意,就写成题本呈给内阁,过一阵自然有答复。”
      “题本不是没写过,如果真有答复,今日也不必来这里了!”萨布素不由焦躁起来,“我要说的都是要紧事,等陛下一回京,还不知何年何月再有机会!”
      侍卫便盯着他有些迟疑。
      高士奇用手肘撞了曹寅一下,小声嘟囔:“你管这闲事做什么?平白得罪明珠。”
      萨布素瞪他一眼:“我听得懂汉话。”
      高士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气冲冲地反驳:“那又如何,我说的不对吗?朝廷大小事都有规矩,今日你也来奏事,明日我也来奏事,最后成菜市场了!”
      曹寅拉住高士奇,对他说:“这样吧,我进去问问。皇上若答应了便成,不然就算了。你看如何?”
      萨布素忙不迭道谢,高士奇一闪身走了。

      那侍卫步入帐中,不多时出来道:“你进去吧。”
      萨布素弓着腰进门,四下瞄了一圈,皇帝正在饭桌前嘱咐太子:“头午先让汤斌教你功课,等我检查过了再去打围。多叫些人跟着你,挑老马骑,别跑太快,仔细把牙磕了!”
      太子频频点头:“知道了阿玛。”
      玄烨一抬头,见帐中多了一个黑脸虬髯的汉子,扭手扭脚要给他下跪行礼,他赶紧摆了摆手:“我时间不多,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尽量说简单点。”
      萨布素皱起眉,看似很费劲地想了一阵,方抬头说:“奴才有三件事。一是北边的俄罗斯,占了萨哈连乌拉边的雅克萨,筑了寨堡,杀我们的人,抢我们东西,烧我们房子!”

      “多久了?”

      “有……好些年了。”

      玄烨颔首:“嗯。”
      “二是南方犯人水土不服。若朝廷要免他们死罪,不如发配到好点的地方。若朝廷就是要他们死,不如就地处决。把人送过来再死于荒野,白费人力物力。”
      玄烨说:“继续。”
      “三是兵丁役重差苦,除了屯田守边,还要采东珠,摸鹰雏,打鳇鱼,上山下河每年都死不少人,也耽误耕作。”
      “行,都知道了。”他站起来说,“有事再找你。”
      萨布素犹豫道:“还有件关于我自个儿的小事,不知……”
      “人都到这了,一并说了便是。”
      萨布素叹了口气:“地方上什么都艰难,京城里的官还拿捏我们。原先这里官兵缺员,都是子弟顶补,不知怎么渐渐全变成了由京师派人,连前任的房屋土地都给了新任,寡妇孩子进京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根本无法生活,算怎么个事呢?”
      玄烨一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啊,盛京难道也是这样?”
      萨布素点点头。
      “安珠瑚之前为何不奏?”
      萨布素瞪着眼不答话,玄烨只好摆手示意他出去,等人一走远,他抬脚就踢翻了一个马扎。
      曹寅忙上来捏肩捶背。
      “你刚才也听见了?真是不像话!我还当是索额图的问题,没想到换明珠也一样。”
      “确实。”曹寅附和道,“内阁挡在皇上前面,打前朝起便是弊端,也许换谁都……”
      “去把明珠和勒德洪给我叫过来。”
      曹寅走到门口,他又赶紧喊住:“等等!”
      曹寅扭头,他抱着手臂说:“只凭他一家之言,其实也不知真假……一路上看看再说。”

      河面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山林。

      山崖上怪石耸立,一层又一层青峰,仿佛隐藏着无穷秘密。

      这里是他陌生的家乡,所有的一切都不熟悉,那些围猎和篝火,只是对先民生硬的模仿。

      科尔沁贵族们浑身挂满珠宝,匍匐在他面前:“……诚惶诚恐恭请我汗王,上尊号为至神大德治平天下圣皇帝,伏祈准奏!”

      “何必呢?”玄烨有些哭笑不得,“上这种尊号,你们喊着费劲,我听着也羞耻,快算了吧。”

      达尔罕王抬起头:“天下荡平,皆赖阿木古朗汗一人,应加上尊号,以彰功德啊……”

      “老王爷,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德!实话实说,每个将士臣工都有份。”玄烨摇着头扶起对方,拍拍他的手,“能打胜仗不容易,几十年安逸松懈,八旗早不是从前骁勇的八旗了……”

      曹寅正在边上拿眼睛斜他。

      疯子。

      玄烨想起昨晚,忽然福至心灵。

      “老王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热河。”老头说,“此处河水源自温泉,常年不冻,所以叫热河。”

      他笑着点头:“是个好地方啊!以后我们每年秋天都过来哨鹿围猎,喝酒烤肉,你看如何?”

      “哎呀我们真是求之不得……”

      明珠立刻就急了:“皇上万万不可!若年年北巡,耽误数月时间不说,人力物力也支撑不起!”

      “我没说要北巡,就只来这里哨鹿,吃住一切从简。”玄烨板起脸,“古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因田猎以讲武事。虽然住在关内,满洲旧俗不能忘。连骑射渔猎都荒废了,还怎么对得起祖宗?”

      疯子在后面帮腔:“初秋百兽最为肥美,京中祭祀典礼也少,出关行围正是时候。余下三季可派人看守围场,以便休养生息。”他倒是又正经起来。

      明珠弯腰拱手道:“此事所关匪细,皇上在关外,各省奏折驰递难免有所延误,臣工或因违远天颜,渐生怠安……”

      玄烨打断他:“我朝以武立国,每年行围于军伍有益,在京练兵也练不出什么成果。我不在大臣就偷懒,这么容易偷懒,还要内阁干嘛?”

      明珠的眼色也不知哪去了,莫非要逼他当着科尔沁贵族说出来,此举也许能震慑蒙古和更北边的人?

      “皇上这法子是很有道理啊,年年有人来,满洲也不至于荒芜了。”佟国维捋着胡子点头,“您说呢,南大人?”

      南怀仁似懂非懂,只是跟着点头。

      动身出门前,皇帝对他说:“大禹制山海图,铭于九鼎,遂有《山海经》传世,今日劳烦先生为我制图。”

      这话其实他也听不很懂,但总归是让他带上仪器沿途测量,绘制地图。

      是一份辛苦的工作。

      上帝通过东方的君主给他指示,到最荒蛮最边远之处散播福音,完成神秘的使命。

      虽然现在谁也不能预知,但相信一切最终会有意义。

      这一路走走停停,前进得十分缓慢。官员们看不住皇帝,稍不留神他就带上侍卫去狩猎,跑得尘土飞扬,还非要拖着自己问东问西。

      只见曹寅弯腰凑近皇帝,小声笑道:“那些骚鞑子浑身挂那么满,是把全部家当都穿上了吧?”

      “游牧就是这样。”玄烨说,“钱随时拿着,拔腿就走,正好省了搬家。”

      “怪不得从不洗澡,原来是怕脱了衣服有人偷?”

      两个人“嘿嘿嘿”促狭地笑了一阵,皇帝又转向他正色道:“南怀仁,此处位置高低与京城相比如何?”

      他赶紧回答:“回皇上,我今早测过高程,这里大概比北京要高三百多米,纬线升了两度。”

      皇帝往远处一指:“那座山你记下来没有?”

      他从竹筒里拿出图纸:“沿途看见的山,我都标记过了。”

      皇帝接过去瞧了一阵,摸着下巴说:“……有意思。”

      也不知皇帝是觉得什么有意思。

      南怀仁一直默默记着脚程,走了九百多里地,他们才走到盛京。拜谒完祖陵,留下妃嫔女眷,又往北四百多里,才看见长白山。

      三月下浣,江水初开。临河远眺,一片银白。山顶仿佛由巨大晶莹的冰雪雕凿而成。

      皇帝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此乃祖宗发祥之山,我等合该上天池祭拜一番才好!”

      天降仙女,浴于山泊中,食朱果而生一子,乃后金始祖。

      “奴才以为,这山还是别上了吧……”萨布素说话犹犹豫豫。

      皇帝一皱眉:“此话怎讲?”

      “打十七年皇上封了神山开始,附近一带也都封禁起来了。如今上面既没有人也没有路,只有野兽横行。加上积雪路滑,真的十分危险!”

      玄烨听完,叹了口气,扭头又看向那座山。飘渺皎洁,遥不可及。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他喃喃自语。

      “都统此话说的很对。”明珠接着道,“就算我等勉强上去,太子年幼,亦不安全。皇上若想登封,以后也可以上泰山。泰山有石阶,比这里好很多。”

      胤礽不服气:“说不定我能爬上去呢”

      玄烨回头看看他,笑了起来:“不上就不上吧,我们就在这河边祭祀,也是一样。不知你们发现没有,长白山和泰山,确是从一股山脉而来的。”

      “呃……”众人一时有些哑然。南怀仁匆匆翻出笔记来看。高士奇突然扑倒在地:“我皇英明,白山泰山一脉相连,正如我朝满汉一体,定鼎天下,威福四方!”

      玄烨本是随口一说,闻言反倒有些怔住。

      南怀仁一拍本子:“果然!”

      明珠瞅着高士奇,翻了个白眼。
      于是在松花江边摆起祭坛,众人面向神山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帝坐上肩舆,在仪仗拱卫下入驻吉林城。城中百姓全体出动,涌到大街上看热闹,都恨不得把脸凑到御座前瞧个清楚,队伍寸步难行。

      “不是叫你们将军提前清路嘛!这是干什么?”国舅焦急地责备。

      萨布素一脸疑惑:“啊?有这话吗?”

      巴海二话不说,匆忙开始指挥:“快拦住他们!戒严了!别围观!都家去!”

      “罢了罢了!”皇帝笑道,“百姓难得见一次,看看也好!侍卫把旌旗都撤了吧,挡着反而看不清。”

      一个小男孩扶着纳兰成德的马背就爬了上来,被成德一把抓住,塞回他娘怀里。

      玄烨朝着这边低下头:“大婶,你们现在日子怎么样?粮食可够?过年能吃上肉吗?”

      妇人红着脸点头:“能,能……有时也不够……”

      “俄罗斯常来骚扰吗?”

      “哎呀!那当然有了!”她一拍大腿,“我们见了毛子都跟见了鬼一样,他们真吃人哩!”

      明珠听得脸色发白。

      皇帝转头问宁古塔将军:“巴海,是不是有这事?”

      巴海垂首道:“是真的,我那里还有不少抓回来的俄人俘虏。”

      皇帝抬头看着前方:“那咱们就去见见这些俄国俘虏。”

      几十名男子缚了手脚跪在院中,皆高鼻深目一把大胡子。南怀仁眼前一亮,匆匆跑上前,掏出十字架给他门看,俘虏们都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皇帝背着手问:“他们能听懂你说话?”

      南怀仁用拉丁语问了他们几句,俘虏们看着他不出声,就又试了试德语法语荷兰语,仍旧没有回应,只好对皇帝回话:“我们语言也不通,但他们认得十字架,就是上帝的子民啊!我的皇上,这一定是神迹!是天国圣光的指引,是我此行的意义,是神传达给皇上的福音!”

      玄烨说:“哦。”扭头看明珠,“你一定早就知道,为什么压着题本不报!”

      明珠一撩官袍,扑通跪下:“回皇上,臣有苦衷。”

      皇帝质问:“你还狡辩?”

      明珠仰面说:“与俄人作战需要水师战船,与郑氏作战也需水师战船。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海上就要交兵,自然该以台湾为重。无论人力物力财力,都该用在刀刃上。世人多求两全其美,却难免顾此失彼。故雅克萨之事并非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玄烨沉默了片刻,又问:“满洲官兵缺员,为何不让他们子弟顶补,反而从京师派人?”

      明珠一愣,往周围瞄了瞄,却反问皇帝:“这话是……谁告诉陛下的?”

      “你管我从何得知?只说有无此事便是!”

      明珠冷笑道:“若传这话的是八旗中人,臣倒想问问他,还愿不愿意自己儿孙给朝廷当差?”

      玄烨皱眉:“你什么意思?”

      “皇上!我朝定鼎已将百载,入关以后日子好过,子弟自然越来越多。如今一条条汉子都长大成人,朝廷若不安排他们做正经事,岂不要成为流氓光棍吗?咱们旗人只能世代从军为官,不可从事农工商为业,可是京城里位置也有限啊!”

      皇帝青筋暴起,上前一步:“所以你压内阁的奏章,抢地方的员缺,没罪反而有功了?”

      明珠低头:“奴才不敢。”

      徐乾学也陪着跪下:“微臣以为,明相固然有不妥之处,但也确实是为了八旗,为了朝廷。愿我皇宽大为怀,免于责罚。”

      跟着陆陆续续跪了许多人,都齐声求道:“愿我皇宽大为怀,免于责罚。”

      天上翻滚着阴霾乌云,皇帝低着头,胸口一起一伏。宁古塔将军府的院子里,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只有几个俄罗斯俘虏面面相觑。

      萨布素忽然开口说:“皇上,我们可以等的!”

      玄烨缓缓扭头,皱着眉看向他。

      萨布素挠了挠脑袋,摊开手:“你看,我们自己其实也能造船,也能打俄国人……反正来来回回都已经打了这么些年了……虽然打不跑他们,可是毛子也进不来嘛!无非就是再抗几年!朝廷还是先□□吧,我们可以等着。”

      玄烨问:“你们真能造船吗?”

      “能啊!能的!”巴海连连点头,“虽然只是用渔船改的,在江上也足够使了,皇上要是愿意,可以去瞧瞧!”

      云中一道霹雳闪过,春雷震响,蛰虫震惊而出。

      皇帝清了清嗓子:“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听封!”

      狂风骤然卷过,带来一片白茫茫的雨雾,萨布素单膝跪下。

      “山海经所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乃肃慎氏之国。周成王时,肃慎氏来朝,为我国最北之疆土也。今日就封你为黑龙江将军,镇守北疆,保境安民!”

      雨点越来越密,咫尺间已经看不分明,曹寅匆忙撑开伞罩在皇帝头上。

      萨布素伏地叩首:“臣接旨!”

      玄烨抬脚往外走,明珠试探着问:“皇……上?”

      他头也不回:“你起来吧。”

      南怀仁指着俘虏:“那皇上,这些俄国人怎么办?”

      “教他们学官话,能学会就留下屯田,学不会就杀了。”

      云山翻涌,江水滔滔,旷野上一片萧杀。

      篝灯在船舱里摇来晃去,周围弥漫着湿气。

      高士奇撩开帘子伸出头:“……还得多久才能到船厂啊,这雨一点变小的意思也没有。”

      北国春迟,眼下桃李初放,沿岸红粉团团,鲜艳娇嫩,沐浴在寒雨中。

      曹寅托腮看向窗外:“杏花春雨梦江南,不知身在绝塞。”成德皱着眉叹了口气。

      城墙的废墟与青山融为一体,草木从石缝里钻出来,将人类的建筑轻易挤碎撑裂。

      南怀仁手拿羊皮本,指着坡上的城池发问:“那里是不是祖先居住的地方?王宫的遗迹?”

      佟国维使劲拽他袖子,打手势让他闭嘴。

      传教士一脸疑惑:“国舅,有什么不妥?”

      明珠对他笑了笑:“那是叶赫废城,并不是皇上祖先的王宫。”

      佟国维一脸僵笑朝明珠点头:“他西洋人,您多担待……”

      雨势一阵大过一阵,江雾漫天。

      叶赫那拉明珠笑着摇头:“不要紧,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浪花冒着腥味,黑影在天空和江水里翻涌滚动,仿佛有神秘的巨兽正在游走。

      玄烨静静坐在舱里,低着头写字。

      巴海从甲板上钻进来:“到了,前面就是!”

      众人撑伞走出船舱,只见前方水域变得开阔,大小船只乌泱泱压在江上,樯木桅杆乱糟糟竖立。

      待挨近了,便可看清船上也站了许多人,穿的是鱼皮粗布各式各样,拿的是鱼叉鱼钩杂七杂八,却也按八旗颜色举着旗帜,分了阵列。

      玄烨侧过头小声道:“他们都没有遮盖,我们也别打伞了。”

      曹寅点点头,把伞收了起来。

      云层裂开缝隙,投下金色的光束,一只白鹤盘旋着往高空飞去。

      萨布素立于船头,打旗语传令。

      简单的鼓乐声中,红、黄、白、蓝四色旗帜飞扬。船只齐刷刷调转方向,张帆前行。

      皇帝走到船舷边探出头,北风吹得帽穗哗哗作响。

      巴海伸手指向周围船只:“这些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每年采捕纳贡的也是他们。”

      皇帝扭头看了看他。

      一个浪头打过,船身摇摇晃晃,水手们喊着号子放下粗重的索具。

      玄烨问:“此物是做何用处?”

      巴海说:“是仿着渔具改的,可以当锚使,用船拉着也能拦截俄人的船。”

      玄烨点点头,又问:“咱们这边没有大炮吧?”

      “有啊!”巴海咧开嘴笑,“我们从俄罗斯抢回来一些!”他朝萨布素打了个手势,对方挥舞令旗,大船上很快立起黑色的炮筒。

      莽雨洗涮着山河,巴海把令旗递到玄烨手里:“皇上,下令吧!”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王的疆土。

      他抬起胳膊,炮声一个接一个隆隆响起,大地颤动,冒出股股黑烟,两岸鸟兽纷纷惊起而奔走。

      玄烨猛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你们!要守土抗敌!保境安民!”

      众人听不分明,也跟着胡乱嚷:“守住老家!干死毛子!”

      皇帝哈哈大笑,对巴海说:“等我回去,还是让人制些大炮和火铳运过来。”

      乌拉江的生灵受到惊吓,突然跳出水面,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翻滚落下,激起白色的浪花。

      潜蛟腾跃,鲛珠四洒。

      曹寅冲过去伸着头看:“……那是什么!是龙吗?!”

      在场诸人皆惊,不敢相信刚刚看见什么。

      “奶奶的,是鲟鳇鱼啊!”巴海大喜,“难得见到这么大一条!”

      众人都挤到船舷上,大鱼的脊背在水里若隐若现,摆动着尾鳍往深处游去。

      佟国维拍着手:“哎呦喂!内阁那帮胆小鬼,怕累留在吉林不来,可见不着这般奇景!”

      玄烨突然双目放光,紧紧盯住巴海:“怎么才能抓住它?”

      “这……”他结结巴巴地说,“鱼叉不顶用……只能用几艘快船,追上去四面下网,把它兜住了往上拖。”

      “快!快!”皇帝扭头冲侍卫们招手。

      曹寅他们会意,纷纷开始脱甲胄。萨布素指挥十几艘小艇开过来,大船上放下绳梯,侍卫们就陆续下到小艇上。

      云层忽明忽暗,雨雾忽急忽缓,两岸的断崖如同利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

      明珠对成德喊:“你可小心点啊!”

      “知道了。”成德挥挥手。

      明珠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身一看,皇帝已经把大阅甲都脱了下来。

      “我也去!”玄烨急匆匆往前走。

      明珠一把拽住他,对方喘着粗气回头。

      “陛下!为什么非要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扑通!扑通!

      莫名的热流在胸口躁动,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何现在一定要去抓住那条鱼?

      看看眼前,这么高的浪,这么大的雨!多么神奇,多么美妙,多么难得!

      曹寅披着蓑衣在船上对他招手。

      “……渔猎为满洲旧俗,遇鳇鱼岂有不捕之理!”

      他终于给自己找到理由,把胳膊从明珠手里抽了出去。

      黑雾迷离,北风号泣,烟雨中一浪接着一浪。

      “你为什么也跟来!”佟国维咬着牙喊。

      “水文也是很重要的资料!”南怀仁一边放线一边上下颠簸,“国舅先回去吧!”

      雨点混着浪花劈头浇过来。

      “皇上让我保护你!”佟国维紧紧抱住船舷,“一路保护你!”

      江流湍急,怒涛狂飚,世界仿佛已经上下颠倒。

      阿灵阿站起来指着水面:“看啊!就是那个!撵上它了!”

      曹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下网吗?!”

      “转舵!先转舵!”玄烨拍了他后背一把,“把网给我!”

      狂风聚捲乌云,天上电闪雷鸣。

      皇帝把网抱在怀里,抡圆了胳膊抛出去。渔网展成一片,沉入水中。

      大鱼急速冲来,一头栽进去,猛地撞到小船上,“咚”一声!船上人都摇晃着站不稳。

      霹雳撕开苍穹,洪水倾盆而下。

      红亮的闪电瞬间布满云层间隙,仿佛一张用光织成的巨网。

      南怀仁抬起头,仰面展开双臂,像是要抱住什么:“听啊!这是天国的声音!”

      佟国维紧紧闭着眼:“我的老天爷……”

      雷声隆隆,巨大的身躯在水下盘曲扭动,玄烨刚稳住身子,又一个趔趄被带倒,渔网的绳索紧紧勒进手套里。

      曹寅扔了桨,伸手过来一把拽住。

      滚滚逝水,渔樵于江渚之上。

      人与鱼两股力量僵持着,几艘小船靠拢过来,成德举起鱼叉狠戳下去。

      血水翻涌,大鱼渐渐不再挣扎,被一点一点拖出水面,三四米长的身躯横在船尾上,压得船头高高翘起。

      玄烨和曹寅松了口气,仰面躺下直喘。

      南怀仁也趋船靠近,仔细观看,只见尖尖的长吻,鱼鳃一起一伏:“……不可思议,这鱼没有鳞片……”

      忽然鳇鱼扭动了一下,尾鳍高高甩起,猛拍过来!南怀仁“噗通”一声落下水,大鱼也翻身滚进了水里。

      萨布素一个猛子扎下去,抱住南怀仁,就往船边拖。

      皇帝慌忙爬起来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南怀仁扶着船舷爬上小艇,咳了一阵,摇摇头。

      曹寅环视江面,大鱼在天边跃出一个弧形,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弯下腰嘿嘿笑。

      萨布素看向皇帝:“我们还要不要继续……”

      玄烨笑着摇头:“算了,至少我抓住过它。”

      一时众人上了岸,都浑身湿透,不住地打哆嗦。萨布素说:“看今日这雨,江上是不能行了,还是走陆上安全。得尽量在天黑前赶回大乌拉村。”

      佟国维看看周围,缩着膀子抱怨:“这连个马车都没有难道走回去……”

      不料话音未落,林中行来一辆牛车,萨布素忙跑过去交涉,不多时回来道:“皇上和各位大人将就一下,先坐这车回去,我们剩下的人再想办法。”

      佟国维又小声嘟囔:“连个顶棚也没有。”

      玄烨说:“行了,就这样吧。”已经自己爬上去了。

      道路泥泞,牛尾巴甩来甩去,几个人紧紧挤在一起,狼狈前行。

      赶车的老头跟他们搭话:“你们都是京城的官儿吧?来打牲乌拉干什么?”

      佟国维胡乱嗯了声。

      老乡回头看他们一眼:“哟!还有外国人呢!怎么,船翻了?”

      皇帝裹了个裘衣靠在曹寅怀里,开口笑道:“我们啊,是被鳇鱼坑苦了。”

      “鳇鱼是你们能捕的嘛?你们可捕不了那个!”老乡摇着头颇为不屑。

      “虽捕不成,也照样有趣。”曹寅笑着说,“做一回渔翁,披青蓑衣,网沧浪水。”

      老乡又回头看他一眼:“嘴很硬嘛,后生怎么称呼?”

      “在下曹荔轩。敢问老先生贵姓?”

      “贵可不敢当,一条命贱得很,我叫杨越。”

      曹寅和皇帝对视一眼,都闭上嘴不说话了。

      数日后回到吉林,准备休整返程。萨布素悄悄找到曹寅,要送礼给他。

      “新鲜的没吃上,也不能白白就这么回去,糟鳇鱼你拿着。熊掌干,都是我自己打得,拿着!”他又把一叠银票塞过来,“小意思,别嫌弃。”

      “这鱼和熊掌是句吉利话,我就留下了,钱万万不可!”曹寅给他推回去,“你俸禄也不多。”

      “客气什么,要不是有你帮忙,做梦都不敢想,能一下升到正一品啊!”

      “将军战功赫赫,有今天是迟早的事。”曹寅摇头,“下官心中也很是钦佩羡慕。”

      “你是御前近臣,比我们强得多。多少人想进京,进不了。”

      曹寅无奈苦笑:“所谓近臣,不过是做些婆婆妈妈的事,白费了青春而已。倒不如上阵拼杀,成就一番事业。”

      萨布素突然凑到他耳边:“我有钱。”他把银票塞进曹寅怀里,又拍了两下,“自从修了路,每年买卖皮货人参,我早就有钱了。”

      曹寅看着他的眼睛,萨布素冲他点点头。

      “那小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曹寅笑了笑,“倒是还有一件皇上吩咐的正事。”

      萨布素立刻跪下接旨。

      曹寅拉起他,低声说:“以后有什么要紧事,或者不方便的话想上达天听,你就直接写信来,找靠得住的人送去京城,指名给我。外面也不必盖官印,也不必写名字。”

      萨布素连连点头,抱拳望天:“谨遵圣谕,陛下英明!”

      却说太皇太后听了这番故事,惊得佛珠都掉在地上:“你由着他大雨天去江上网鱼?”
      曹寅语塞:“这个……”
      “还不打伞干淋着?”
      他直接不出声了。
      “着凉先不说,要是船翻了怎么样?要是雷霹了怎么样?”
      玄烨插嘴:“这事其实也不能算是他的主意……”
      老太太一拍炕桌:“皇帝!你可以讲兄弟义气,不把这当回事,我却不敢拿着你冒险!”又扭头看曹寅,“你给我去西苑扫地思过!”
      曹寅垂首跪下:“喳。”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老祖宗:“好吧,罚多长时间?”
      “等他彻底反省,想明白了再说。”

      “哦……”

      太皇太后气冲冲看着地下:“寅哥儿,皇帝不光是我的心肝,也是全天下的宝贝,无伤大雅的小事咱们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情,办以前先掂量掂量!你怎么能让他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呢?但凡有一点不妥你也该挡在他前面才是!就算他自己发疯你也该拦着!”

      “是……”
      玄烨又忍不住说:“我会凫水。”
      “闭嘴吧你!在园子里凫水和大江大河上能一样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清实录》记载康熙四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康熙对李光地说:山东等山,从关东长白山来。即如山海关与山东登莱相对,渡海不过二百里,中系海套,凡山东泰岱诸山来脉,俱从长白山来,来龙甚远,不知里数。之后康熙又作《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一文。中国历代帝王狂热追求泰山封禅大典,借助泰山的神威巩固其统治,而泰山又因封禅告祭被抬到与天相齐的神圣高度。清代对长白山的祭祀,则始于康熙朝。康熙的“泰山龙脉论”将满族和历代帝王尊崇的两座神山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喻为龙头和龙尾,可谓寓意深刻。泰山龙脉来自长白山的说法,并不是要挑起满汉文化的冲突,相反,是一个倡导文化融合的伟大创创举。
    高士奇《扈从东巡日录》:
      四月二日,“巳卯,驻跸大乌拉虞村,暮雨翻盆,江昏雨黑,客舍篝灯,淅沥终夜矣。”四月三日,“庚辰,晨兴细雨,犹零落流云未歇,泛舟江中,草舍渔庄映带冈阜,岸花初放,错落柔烟,似江南杏花春雨时,不知身在绝塞也。上渔於冷堋,是产鱏鳇鱼处,去渔村又八十里。冒雨晚归,驻跸大乌拉虞村。”四月四日,“辛巳,初睛,驾发自大乌拉虞村,舟行二十里,风雨骤至,骇水腾波,江烟泼墨,舟楫臲峗不能行,急就岸停泊。......过午,风色稍定,牵缆甚缓。又二十里登岸,觅牛车上下山崖间,泥滑难行,至船厂已漏下三十刻矣……”
    南怀仁《鞑靼旅行记》:
    在吉林休息两天后,皇帝带着几位皇族成员,率领200多艘船顺江到达乌喇。乌喇是全辽东最著名的城市,是古代各鞑靼王居住的地方,王宫的废墟现在仍旧可见。皇帝也让我随同陪侍,但由于船只所限,其余的王公们全都留在吉林城。
      乌喇是个临江城市,离吉林城约有32里,江的上流处盛产鲟鳇鱼,皇帝的乌喇之行,就是为了钓这种鱼。不巧的是,昼夜连下大雨,江水无情地不断上涨,水势太大,无以征服,因此皇帝不能有所活动。滞留了五六天后,大雨依然未歇,皇帝只好返回吉林。归途中,我所乘坐的船在逆流中被冲撞致损,我和皇舅不得已改由陆路返回。我们挤在一辆农家牛车上,在大雨和泥泞中缓慢而行,深夜才回到吉林城。皇帝听了我们的冒险经历后,笑着说:“鲟鳇鱼愚弄了我们。”
    ?
    曹寅《满江红·乌拉江看雨》:
    ????鹳井盘空,遮不住、断崖千尺。偏惹得、北风动地,呼号喷吸。大野作声牛马走,荒江倒立鱼龙泣。看层层,春树女墙边,藏旗帜。
    蕨粉溢,鳇糟滴,蛮翠破,猩红湿。好一场莽雨,洗开沙碛。七百□□角矗,一千鸭绿潮头直。怕凝眸,山错剑芒新,斜阳赤。
    另有曹寅几十年后在扬州写的《渔湾》诗对应:“……时来驾酒舫,满挂青蓑衣。昨夕梦西塞,翠色连崔巍。玄真倘来游,留此待晨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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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士奇《水龙吟二首》
    晓峰新翠飞来,锦帆半波春江楫。恰才回首,碧罗天净,弱云微抹。咫尺苍茫,狂飚聚捲,怒涛喷雪。讶盆翻白雨,松林转黑。红一线,雷车制。○如此风波怎去。急回船,渡头刚歇。野炉争拥,征衫未燎,薄寒犹怯遼日。遗墟金源,旧事断垣残堞。有当年、遗瓮土花,蚀绣听渔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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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松花江网鱼》:松花江水深千尺,捩舵移舟网亲掷。溜洄水急浪花翻,一手提网任所适。须臾收处激颓波,两岸奔走人络绎。小鱼沉网大鱼跃,紫鬣银鳞万千百。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轮欲折。水寒冰结味益佳,远笑江南夸鲂鲫。遍令颁赐扈从臣,幕下燃薪递烹炙。天下才俊散四方,四罗咸使登岩廊。尔筹触物思比托,捕鱼勿谓情之常。
    康熙《松花江放船歌》: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采帆画鷁随风轻。箫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貔貅健甲毕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我来问俗非观兵。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
    康熙《江中雨望》:烟雨连江势最高,漫天雾黑影迷离。掀翻波浪三千尺,疑是蛟龙出没时。
    ?
    纳兰性德《浣溪沙小兀喇》: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光废话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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