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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Sola Fide ...

  •   *另一种结局
      *不推荐直接阅读

      天台上的风很大。
      被黄昏照耀的地面折射了晦暗的光线。
      曾有某个男人,在与此相似的黄昏中死去了。
      那是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一天。只深埋于他的脑海深处、没有任何归结点的记忆。
      结束了。
      在城市的高处,向两个少年说出了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存续的重担今后有了得以托付的对象,而死的道途也终于被编就而上了。
      已经能将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期待已久的启程之时。
      但还是在等待——等待最后一件事。
      知道她一定会来,就算自行分离,心里也从来没有想过那是最后一面的可能性。
      他并不喜欢等待。
      不过,回想起来,他总是在等她。
      或许在那一个世界,那个男人确实自己伸出手过,追逐过。
      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没能发生。

      ……

      ……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他好像正在和人说话。
      听到声音后,回过头。在目光确定于她的身上时露出明朗的微笑。
      从未看见他这样笑过。笑容中带有释然与静谧的确定性,是终结的形体最为明确和凝固的一刻。

      所以在那瞬间,她就知道她输了。

      好像有谁叫了她的名字,那是个她也认识的少年。但是现在根本无法把精神分予外界,只是强迫自己走向他。对,只有在此时此刻,外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从思考中,除他以外放所有事物都剥落了。
      “我等你很久了。”青年说。
      平常地张开双手,像是要迎接她。和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的动作。而她也会做出相同的事。
      奔跑了,尽管只是一小段路——扑了上去,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冰冷的刀锋也随之没入男人的身体。

      避开骨骼,刺入胸膛左侧、深处。只有刀柄露了出来。
      进入既迅速、也是滞涩的,用尽了她最大的力气。一生都不会忘记这种感觉。过于兴奋而脸颊发热,潮红一片。从后颈沁出寒冷的汗。
      他没有说话,脸上亦并未因疼痛扭曲分毫。只是伸出手,慢而稳定地包裹住了她交扣着握紧刀柄的手指。
      从互相贴合的掌心到指尖都逐渐变得热和潮湿,在他触碰到她的瞬间,力气似乎也失尽了。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作为拥抱而言真是激烈。”太宰说,“是哪里拿到的刀?”
      是银给的。她告诉了他。
      当时,少女的表情非常悲伤。
      离去的时候,听到她问“还能再见吗?”也并没有回答。
      大概已经不能再见了。最好不要再相见。她到最后也还是伤害了她。
      但是并不后悔。在其他的所有事物和面对绝望的结局两择中,毫无犹豫地选择了他。

      “……你哭了呢。”
      他只是这么说。
      微笑着,但是垂着眉。像做错了事的少年。明明正受致命伤的人是他。
      好像想要伸出手抹去她脸上不断滑落的眼泪,但在血即将被擦拭在她颊上时,又停住动作、只是悬在她的颊边。好像觉得那样的自己很奇怪似的,又摇了摇头。
      于是血还是顺着他指腹划下的痕迹而被留在脸上,因泪线的轨迹而晕开了。
      “……真的,即使是这样的男人,你也会为我哭泣。”
      ……我没有。
      才不是这样。
      “别太高看自己了。”听到自己否认,“像你这种男人,马上就会忘记,抛到脑后……开始新的生活。”不要再说了!
      “嗯。”
      “马上就会忘掉。你对我而言根本……”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因为你不会再说出我想听到的话了!
      现在已经无法握住变得滑腻的刀柄,只是无力地被他的手所握。或许因为血,太宰的手并不冷,但她却觉得自身的温度变得和死人无异。
      “……千鹤子。”
      他叫了她的名字。
      “之前和你说过吧。”太宰说,“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仅仅因为无法忍受你离开我的身边,所以选择了你的不幸。”
      “怨恨我也没关系。我不会为此道歉。不管重来多少次都还是会这么做。”
      “既然做到这一步的话,干脆把我杀掉就好了……!”
      “只有那做不到。”他摇了摇头,“如果能够和你殉情一定能让人心满意足地合眼吧。
      不能去做,还有点遗憾。”
      大概已经不行了吧。
      他抱着她,慢慢坐在了地上。
      背后是天空。高处的空气冰冷地拂过杀人现场。血也向地面上流去了。
      一直在流血。
      脸和头发也终于被他浸湿。幻听似的……觉得他的心跳也变慢了。
      他从最开始就没有想要活下来。
      如果无法阻止,希望结束他的是自己。
      弱小的,没能做到任何事的自己。至少希望夺去这个男人性命的是自己的手,那样一来,她也能够在他的最后留下绝对无法抹消的痕迹。能通过杀死他以完成占有。如果今后不得不活下去的话,至少每一刻都能活在这个瞬间之中。
      ……但是,她的愿望到最后也一个都没实现。

      他的唇停留在她的耳边,流露了最后的低语。
      “——能死在你手里也不错,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那对你就太过分了一点。”
      突然将刀连同她的手一起抽离,而抱着她的动作并未因此解消,反而变得更用力。
      尽管马上开始挣扎,却一点都没能将之撼动。不似将死之人的强硬禁锢。
      不好的预感。
      甚至不是预感。绝对不可以。绝对无法接受。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
      “放开我!!”
      只有声音徒劳地擦过虚空。
      因为在成功做到什么以前,他已然向外倾斜——

      带着她一起摔了下去。

      超过四十层的大楼。
      即使是两个人坠落,从顶层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下坠。
      飞速地远去。
      黄昏之中,如血的残阳倒映在玻璃般的漆黑大楼上。
      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
      曾是密室。曾是梦境。曾是与世隔绝的庭院。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回归的日子降临了。
      四年过去——抵达了这一刻。
      剧烈的风让睁眼变得像是酷刑,怎样都无法离开他的怀抱。只有这种时候,他像是从未将她推远一样禁锢了她。恐惧感和绝望,让她想要放声尖叫。
      发出的声音也像是悲鸣。

      “……活下去。
      虽然是卑鄙的男人,但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他在坠落中好像说了什么。但是什么都听不到,不大的声音被风声完全掩盖了。只有唯一的一句话,因为过于短促地出现在她耳边而被清晰捕捉。
      也只有这程度的时间。

      ………

      ………

      …………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睁开双眼。

      有温度的地面。
      砂尘湿润。夕阳的光微弱而灼目,和血一起刺痛眼球。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身上。
      异样的触感并不只源自残留的幻痛。
      痛苦不再重要。心跳个不停,大脑嗡嗡作响。爬起来了。看到了。
      ……啊啊。啊啊。
      从来没有醒来过。一直都在梦里。
      现在,这是真正的噩梦了。
      周围很吵闹。但那些刺耳的声音都被隔在无形的玻璃后,她的世界依是寂静的。被终结的洋流环绕的世界中,一切的声息都在这永恒的沉默面前平息了。
      恍惚地凝视它的模样。
      残留有达成所愿的微笑。
      人在成就举动之后会有的安详面孔。没有憾恨的表情。倒也不至于使人感到幸福,但必定并非不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释然。
      ……他所选择的道路。他的结局。
      他的愿望。

      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累了。
      好像自己也可以不再醒来似的,有那样的错觉。于是,在他的怀中重新闭上双眼。
      温暖的。
      现在也是黑暗的。
      有些嘈杂,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

      *

      *

      引荐自己参加小说赏的人如此说,“给你安排了新的编辑”。
      “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一名才女,做起工作来也得心应手。而且——”
      好像是织田老师的粉丝呢——电话那头有些快乐地说道。
      对编辑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求。
      再者说来,自己作为写作者而言也相当不成熟,甚至不觉得是能够拥有专门担当的立场。不过小说家与编辑的关系就像咖啡和滤纸,所以他很快就和那名女性约好了初次见面的时间。
      很巧的是,指定的场所就是侦探社一楼的“漩涡”。似乎有被同僚们注目的风险,但既然是休日应该没问题吧。就算被追问了,也有许多方法糊弄过去。
      时间是上午。刚开始营业的咖啡厅里冷清不已,只有靠窗的一张黑胡桃木桌边有着客人,这为他省去了寻找的时间。
      是个黑发的女人。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正脸,正低着头翻阅手中的书本,从盘起的长发下露出白皙的脖颈。
      他走到那张桌边,“是佐佐木小姐吗?”
      友人只告诉了自己姓氏,现在则为他做事的散漫摇起头来。
      这么说后女性抬起头,“是的。”她朝他露出微笑。
      应该还很年轻。
      然而盘发也好,淡妆和文静的笑容也好,都让她显得比年龄本身更加成熟。淡色的连衣裙和风衣也为这一印象加笔,像是不让人因年纪轻视自己的补充。
      合上书的时候,注意到书是黑塞的作品。
      “您就是织田老师吧。”她将书放回桌上,轻轻低下头,“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您编辑的佐佐木千鹤子,请您多多指教。同为新人一同努力也是良好的经验,所以请务必友好地相处。能够负责您今后的作品,我觉得非常荣幸。”
      流利地说话。像提前备好、决定了要说些什么一样。令人感服。
      “请多指教。”
      接下她递出的名片,确认了上面的汉字。千鹤子。
      她还很年轻——他模糊地想,刚毕业的新人吗?也有短期大学后早早就职的可能。大约比自己要小五六岁,和他对于编辑这一职业的印象不同。
      面上的微笑令他产生了熟悉感。
      那是与轻快的情感无关的微笑,有更深的感情从中流去了,即使如此他也觉得她笑起来便有很大的不同,“老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吃了一惊。”
      “这样啊。”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织田这么回复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一定会抱怨他的回复过于简短和冷淡吧。
      “是的。”不过,佐佐木并没有介怀,“那么,接下来就与您讨论一下关于出版的事宜吧。”
      她掏出笔记本确认,同时向他说明,“有半年前受赏的缘故在,现在开始考虑集结付梓或许是不错的时机。”
      “但是,数量还不到能够出版的地步吧。”在那之后也只是零散地发了一两篇小文。
      “所以才只是先纳入考虑,并期待老师今后的佳作。”
      也就是说,希望自己先继续发表作品。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织田说,“不过——”
      “怎么了吗?”
      “我只是随意地写着东西罢了。并没有成为专职作家的想法。”
      “我想也是。”佐佐木柔和地说,“而且,您在这一带名声响亮,写作只是兴趣使然的副业吧。”
      “也没有那么夸张。是随处可见的三流侦探。”
      他实话实说道。织田和芥川师徒确实变得小有名气,但也仅此而已。和芥川不同,自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男人。近来不过恰好解决几起事件,就总是被夸张的场面话席卷。
      女人并没有反驳这一说法,只是轻轻地、不置可否地笑了。
      “我当然不会强求您。”
      “谢谢。”
      “对了。”她突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说明。”
      “什么?”
      然后,佐佐木千鹤子在没有裂痕的微笑中朝他投来惊天之语。

      “我喜欢老师的小说,但是非常讨厌老师。
      是活着的人里最讨厌的人。”

      被年轻女性当面直言讨厌还是第一次。更不必提还要有如此壮绝的前缀。吃惊到若是在烫衣服则能把衣服烫出火来的程度。
      “为什么?”织田问。并没有他意,只是纯粹的疑问。
      但佐佐木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对不起,我真是说了很失礼的话。请您不要在意,您并没有什么问题。”
      要是换个人,此时大概就要为这真的很失礼和不明所以的的话动怒了。但他没有产生一点表情上的变化,“哦。”
      “生气了吗?”
      “没有。”
      她好像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很快表情又恢复了原样,笑了。
      “真是奇怪的人。对这种殷勤无礼的话,应该生气才比较好。”女人问,“生气不是很正常吗?因为我在冒犯你。”
      “但我没有生气。”他说,“如果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快,那被你讨厌也很正常。虽然我认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难道其实只是自己没有印象,以前曾在哪见过她、做过什么会让她这么觉得的事情吗。
      “不。”她很快地否定了他的猜测,“一次都没有见过。”
      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一次都没有。”
      自己的疑惑是否能够传达给她?就算是织田,实在也不明白既然素未谋面,为何会被讨厌到女人所言的这种地步。
      因为困惑本以为还会沉默下去,但她突然变更了话题,“很在意吗?”
      “什么?”
      “从刚才开始,就好像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她偏头看向织田作之助刚刚注视的地方。
      手指轻而柔和地划过封面上的文字,“是被放在这的书。店长说也许是客人忘记的,所以我就稍稍拜读了一下。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黑塞的存在,真是让人惊讶……有看过吗?”
      看过一些。他说。
      那是讲述某名少年烦恼与成长的书。少年遇到了如同导师一般的神秘友人,在善恶之间徘徊苦恼,寻求人生的真意。
      懂得了光与暗,善与恶,混沌、创造、破坏,也知晓了自我与他人间既为一体,也为永远的分离。而历经矛盾的两方之人,则会像朋友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异邦人。
      最后,少年作为探求孤独的自我之人成人了。
      知晓活着即是忍耐心中的痛苦,于人生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是很棒的书吧。
      人必要通过不只是恶,也不只是善的地方。不,超越这一切的地方。然后,就到了不可及的远处……
      站在全人的视角上,就意味着比人更高的尺度。太远是一种脱离。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啊,一不小心就尽是在自说自话……我真是的。对不起,您有那种让人想要开口的氛围呢,想必总是被人倾诉什么事吧。好像很适合成为开解人的情感电台主持哦。
      不过,这是本很有意思的书。为什么会掉在这呢。……既然是侦探的话,不如来找找原主吧,老师。虽然我想,也有可能是猫的恶作剧。刚刚,在这有非常可爱的猫出现。
      听我说了这么多完全不相干的事,真是抱歉。来吧,让我们回归正题吧。

      “——已经从前辈那里接收了稿件。关于将本次的小说进行校对和正式刊表的事情,我会着手准备的。从下次开始,就由我来接收老师的原稿。”
      “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我很高兴。”她说,“对老师今后的新作期待不已。”
      “明明是讨厌的人?”他直接问道。
      “但是,我喜欢老师的小说啊。虽然很不甘心。”佐佐木的声音很平静,“这是真的哦。”
      他还没能仔细看到她说这句话时真正的表情,入口处的铃声就再次响起了。有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在注意力逸散的瞬间,她已然转下视线,重新对他露出微笑。黑发也在午光中微乎其微地反射。
      她本身就像一种闪耀的晦暗。
      即便是从中感觉不到一丝真情的笑,也吸引人的目光。涌动于更深处的某些尖锐、复杂的阴暗之物,完成了将其取而代之的功能。
      “喂,老板——”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了,“我要一个甜甜圈!很甜很甜的那种!要加巧克力末!”
      最不好糊弄的人出现了。
      紧随其后地传来叹息,“啊啊,乱步先生,您的工作还——”
      接着声音突兀地停下了。
      谷崎正怪讶地看着织田,又看向了他旁边的女性。他的视线在织田和佐佐木间反复徘徊,体现出似乎充满好奇心的无声沉默。
      接着乱步也注意到了这儿,他沉默了一会,“哎呀。”
      “你也有这么一天啊。”无所不知的名侦探有些怜悯地说。
      女性将礼节书写在了脸上一般的微笑没有变化,“……那么,已经讲完,我就不再打扰了。之后会再与您联系的。很高兴能与您见面。”
      她站起身,对他们轻轻点了点头,走向出口。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总觉得……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人呢。”谷崎说,“是委托人吗?”
      “不是。”
      “难道说,是织田先生认识的人?朋友?”
      “不,是第一次见面。”他说,“还被说是活人里最讨厌的人。”
      “哇啊……”青年发出虚弱的声音。
      乱步恐怕已经发现什么了吧,但他只是旁若无人地吃着点心,全无加入话题的打算。
      织田作之助将视线重新放到面前,那本书还躺在桌上。佐佐木开玩笑说请他找到原主。
      他翻了翻书页,总结出:这确实只是一本平平无奇,普通的小说。连猫毛都没有沾上。
      若是问名侦探的话,大概不到一秒就能得到答案,但并不打算那么做。他把书拿了起来,“黑塞吗……”
      她想暗示什么呢。
      想要说什么呢。
      织田作之助回忆起了究竟觉得那像是谁的笑容。是个数月前和他告别的男人。以来,再也没有见过面。或许已经死了。
      确实已经死了。
      从后辈那,他知晓死法,和他究竟在何时何地选择了死。现在已经无法再从男人口中听到任何话了。那既是初遇,也是永别。
      对于这个结局,自己究竟作何感想?当时,他从那与世隔绝的场所逃出来了——觉得那是逃——拿出枪的行为不仅是终止,也是对于他而言从未存在过的生的逃避。
      久违地觉得缺少了什么,动了动手指,却只抓住空气。他戒烟已经很多年了。

      *

      *

      坠楼后,被警察带走了。
      陷入混乱的港口黑手党陷入群龙无首的狼狈境地。但警察依然无法与其抗衡,她被紧急移交给了军警,视作能够产生意义的线索。
      审问自己的是个一直眯着眼的男人,说话恶毒不已。不过,她当时什么都不想思考,也不怕遭受身体上的折磨,所以无视了他的一切威胁、挑拨和嘲讽。现在想来,觉得应该给他来至少一拳。
      然后她逃走了。
      回过神时,它已经在墙上制造出了巨大的缺口。黑色的幽灵一直像是在燃烧一样嘶吼,在黑夜里,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荡在囚房之中。
      她并不知晓这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是在第二次死亡后出现的,属于她的力量。
      如果更早地拥有的话,也许就能阻止那个男人的死亡了,不,一定会阻止。就算打断他的手脚,阻挠他的计划,亵渎他的愿望,也会让他无法去死。
      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才让她作为弱者生存了四年吗。
      还是说,真的只是纯然地、自私地想要束缚她,甚至不能容忍死的阴影吗。
      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唯一能告诉她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从巨大的梦境中逃出,去向她用尽一切也无法抵达的、遥远的另一侧。
      在被抓住前,她走入了夜晚。雨季的洋流在瞬息之间将躯体吞没。
      不记得漂流了多久。
      不断重复溺毙和复生,于让人发狂的时间过后再次回到陆地的边缘。
      那时,某个人找到了她。

      *

      这个世界上,有能将所写一切化作真实的书本。就在这个国家之中。
      尽管明面上的战争早已结束,却还深深囿困于其中。做过许多实验……想过许多方法。其中包括运用能力者制造不死兵团的设想。
      那当然也失败了。人的精神无法抵御没有尽头的死之地狱。
      也有人提出了这样的声音。从被谨慎地裁出的那一页纸上所进行的尝试中增加新的选择。
      成功的话,自然很好。不能实现也同样能够理解未知力量的边界。……然而,最后他们是否真的下定决心书写了呢。
      只是作为结果,你确实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然而你·的·状·况·却·和·另·一·个·人截·然·不·同。
      你持有记忆。
      拥有名字、塑造自身这一人格的过去。……先把这放在一边。
      事情和失败没有区别。
      在成功的瞬间,你就被夺走了。
      他们怎么样也想不出是从哪里出了问题、有哪里存在背叛者……而你又究竟身在何方。
      ……直到某个情死的女人完成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

      “不想报复吗。”男人问,“不感到憎恨吗。”
      发现她对来龙去脉毫无动摇后,他流畅地切换了问题。
      “不。”她回答。
      向死人报复有什么意义。
      死者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死亡就是死亡。甚至她也不相信超验的世界,不相信他还能有注视世间的眼睛。不,或许期望它们存在——这样一来,那个男人必定会在地狱想着“早知死了也有要待的地方,还不如活着”而真心后悔。
      他,当真那么在意这个世界的存续吗。
      声称这是为了某个男人正书写小说的,独一无二的可能性。但在她看来,他只是选择了最为精彩的、逃亡的方式——以仿佛圣人般的面貌。
      而死者的阴影会永远笼罩下去。
      她当然想要报复。
      明知没有意义却想要向已经不存在的人证明他绝无那么重要。想要践踏他编造出的一切,毁掉所有他所希望的东西。然而若死者还有灵魂——

      ……他也只是会对她微笑吧。
      什么都不会说。
      也不会发出叹息。
      一定是镇定自若的,温柔而冷彻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

      「——能做到的话,就试试看好了。」
      幻影说。
      “那么,这样如何呢?”
      男人全然没有被挫败的样子,从善如流地提出新的建议,“你是无法死去的人。就算被火烧死,被水溺死,绞成碎末或者砍去头颅。只剩下一滴血液也会重回人世……作为囚徒,永远在某处徘徊。
      ——我会为你寻找将你解放的方法。”
      甚至是为她惋惜和悲叹般的语气,蛇循循善诱着。
      “有什么想要我做的,直接说吧。”千鹤子说,“没有让自己显得更可疑的必要。”
      “但这并不是坏的提案,不是吗。”他用看似谦卑的肯定回应了她的话,“当然有想要小姐做的事。我有想要你尝试的事情,仅此而已。”
      看到她的表情后,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温和地勾起唇角。这也一样是个可疑得毫不造作、神清气爽的男人。
      他向她伸出手。
      同样伸出手去——手象征性地交握了,他的手就像神的塑像一样柔和而冰凉。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回答。看来俄罗斯文学也没能逃过一劫。对于这一切,她觉得可笑不已,差点直接笑出声来。
      然后,她死去了一次。

      *

      *

      住所在市郊。
      有些年份的二层建筑配备有独立的车库和小型庭院,围墙很高。从外部无法窥视其中的景象。
      车库里并没有车。甚至,正面的卷帘门也从未被打开过,不论谁都只能从联通本栋的窄门出入。四四方方的建筑中只拉了电灯,地面上铺满藏青色的防水塑料布。
      和经过重修、一尘不染的崭新居所比起来,这里不仅像冥府一样阴暗,且因为通风不畅而总散发令人皱眉的空气。
      在其中发生过的行为也远超了人的所行。
      “这次做的是不是有点过头?”
      他欢畅地评判道。
      喋喋不休的声音好像也中和了压抑的空气,“我记得上次没这么多血呢!今天心情不好吗?以你平时的频率来说有点突然。”
      没有人回答他。
      一片死寂。接着,他翻了翻斗篷——被布所覆盖的手上,凭空出现了某物。
      留有温热的生命的余韵,还颤动着眼帘。又或者只是因为痛楚造成的神经现象,因为瞳孔是涣散的。
      将要沉入梦境似的、朦胧的表情。
      目光穿透了将自己捧在手中的男人,即使在足以产生对视的距离,也并没有注视他,恍惚地凝向虚空。
      从中淌落的血没有顺着该有的物理轨迹打湿衣物,而是穿过空气般径直透过斗篷、滴往地面。
      他的身上也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得到解脱。”他有些无趣地说着,任凭头发挡住了她的双眼,“但被留下来的身躯则只不过多了少许痛苦的‘死’的记忆。
      我,为你悲伤得都要落泪了。多么悲哀的生啊。”
      男人抚摸着死者的脸。
      是个分辨不出,究竟是更像魔术师还是扮演了滑稽的小丑的男人。
      “……你能不能别对我做这种事了,很恶心。”她嫌弃地说。
      是从他的对面传来的声音,寂静地回荡在昏暗的房间。
      和这复苏的声音呼应一般,它闭上了眼睛——静静地从现实中逃去了。虽然是死的面貌,给人的感觉却像只是永远的沉睡。
      伸出食指碰了碰。温度还存在。
      女人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都说了很恶心,住手7。”
      “欸——对你而言这也依然是你吗?对于‘你’来说,这只是失去了意义的残骸吧?在它脱离你的那一刻,就是别的死去的生物了!和断掉手脚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正处于这副身体中的你永远无法体会它的死嘛。
      说真的,要不要让陀思君帮你也切掉什么部分啦!
      “不要。”
      “是吗。也是啦。现在要去哪里?”
      “去洗澡。”
      “哈哈哈哈哈!这种说法,很容易被当做邀请的!那这个我就拿走了!”
      “是吗。太好了。请您快走吧。”
      和逐客的话语相反,他忽而又靠近了。
      昏暗的灯光折射了男人的银发。
      “明明是过去的自己。”用近似呢喃般的低语,他带着笑容投以疑问,“……再稍稍投入些爱着之情如何?
      你在做的,明明是又没意义、又空虚的事情。还是说,能够从中得到活下去的力量?靠着这种方式。”
      她没有出声。
      笼罩在黑暗中的面孔像是能面一样毫无动静。从闭合的嘴唇中,不曾溢出寒冷的怨嗟与哀叹。
      像是不经意间浮出的幽灵,或是呆滞的幻想一类的东西。只有闪动的眼神正昭示他的话语确实对她产生了影响。
      ……接着回忆起来,确实存在这种面。
      为眼瞳涂满金泥,所代表的就是心怀凄怨、尚未化作般若的女人。
      那和她不是非常适合吗。想到这里,他又嗤嗤地笑了。
      “说完了吗?”她问。
      “没有哦!”他迅速回答,而后有些可惜地说道,“但是再说下去,就要被小千鹤揍啦。”
      好像已经做好了她突然发难的准备,他因一直没有等来预期的反应而疑惑地歪起头,“今天果然很不对劲。……我记得,是去见了新担当的作者呢。”
      从来没有过曾告知他的印象,却自然地披露了令人不快的了解。
      “是啊。”女人说,“被死人摆了一道,所以现在心情很差。”
      “又是那个人吗——小千鹤,真是深情。对于抛弃自己又死掉的男人也还是一直念念不忘。”
      “不想被自虐狂这么说。”
      “欸,你真的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我还不至于从伦理上对自己施虐,所以不要把我和你这种变态放在一起比较。”
      小丑只是回以不痛不痒的笑容。
      在潮湿的空气中,浓郁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无法蒸腾,一直低而沉地凝固在房间之中,将她包围。和那天相似的气味。
      每当被它萦绕,她都会回忆起黄昏。

      ——这样下去可不行。
      当时,这么想。
      那个人很可疑,有和他相仿的讨厌之处,但她还是决定为他所用。不管打算做什么都无所谓。是否真的能践行诺言也无所谓。
      并不是真的渴求死亡。
      只是在那个瞬间、在他丢下她的那一刻,为唯有重新醒来的自己而痛苦。无法忍受。更何况,不能一直漂在海里,所以总要有所去向。哪里都可以,哪里都没有任何区别。

      似乎有着什么协议,自那之后不再被任何一方追踪,表面上成为可喜可贺的自由之身。作为伪装,陀思妥耶夫斯基提议她在这座城市寻找掩人耳目的工作,但她想他只是觉得给她找点事做比较好。不过她确实想到一件事。
      来成为编辑吧。
      寻找那个人……找到写出那篇小说的人,成为其此后作品的编辑吧。成为编辑,就能够有观察那个人和他的小说最为近、名正言顺的距离。虽然,这个念头简直可以说是想当然。
      于是她努力争取了新的工作——用伪装的身份证明和被编造的过去。事情顺利得令人惊讶,轻松地和他见面了。
      最初认为那只是自己拽住救命稻草的突发奇想,但是在和那个作家面对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发现的真相。
      ——她没有成为幽灵。
      因为他给她看了那本书。过去,她认为那仅仅是他发言的前缀与分享的欲望。
      因为看了……因为只剩下这件事。
      把对于那个讨厌程度仅次于他的男人和小说的执念化作尚在世上寻求的目标,至今也仍苦苦挣扎。
      残酷的男人,可恨的男人。愤怒得发狂,憎恨到不知如何是好。自说自话,未曾提及离别之时应有的任何言语,到最后都没有任何愧意。当时要是能杀了他就好了,在他杀死自己之前先将他杀死好了。
      死者。幽魂。亡灵。
      就算扭头不看,它也总是在她的头脑中摇晃和闪动。不可能不去触碰,做不到。因为,那也是被遗留在这世界上的,牵连了她与他的丝线。
      最憎恨的人。
      最喜欢的人。
      每走一步,她都察觉到了来自他的引力。
      即使已经死去了,化作灰烬,从这世界上消失也依然在她之中生息的恋人。
      ……即使已经死去了,还要令自己化作的空洞占据她的内心。
      “你在哭吗?”
      对面的人问。
      “——……你的眼睛终于瞎了吗?”
      “每天都在哭嘛。”
      受够了这个话题和这个男人。
      只是,他不是那种辩论下去就会变得乖合乎她心意的对象,所以她放弃再继续没有意义的对谈,选择直接结束话题,“请别再和我搭话了,非常讨厌。”
      “被讨厌了!呀啊,好高兴!”
      “不?只是行为很讨厌,您本身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就像虫子一样。”没有好恶之分,只是会下意识地想打死。
      “那我应该努力一点,让你更讨厌我才行。”
      “…………哈?”
      “——由我来成为小千鹤最讨厌的人的话,”他咧开嘴,“就不会再因为他而那么痛苦了吧?这可是善意的提议唷。”
      ……无言地打量了他一眼。
      由手里还高高兴兴地捧自己的一部分,自得其乐地站在血池中的男人来说这句话,在惹人厌上有极具事实性的信服力。险些就要动摇了。
      但是,怎么可能。
      想都别想。
      “绝对不要。”她断言,“而且,我对被你寄托任何情感都敬谢不敏,请把我也当做虫子就好。”
      接着她越过他,毫不留情地合上了门。早就该这么做。

      对于她落荒而逃这件事也并不觉得很扫兴。
      在重新变得寂静的房间,他只是又看了它一眼。
      即使隔着斗篷也能感觉到,温度已经离去了,现在只是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遗骸。
      下一个瞬间,它也消失了。
      男人的手中空空如也。
      想必接下来则会静静在地下深处继续自身的沉眠,直至腐烂……或在那之前迎来重见天日的一刻。
      当他再度开口时,是和先前判若两人,知性而理智的口吻。
      癫狂的痕迹像是渗入土地的露水一样消散了。
      “……知晓这样的挣扎毫无意义,未熟的精神却还是一心追逐死者的倒影,以此忍耐生的痛苦。”
      如果将她变成这样的男人还活着的话,真想亲眼看看啊——
      有些遗憾地说。

      □□本身已是牢笼。
      而精神还尚要为不同的咒诅所束缚。
      究竟是只为空壳,还是化身恶鬼要更好?
      但……不管怎么说,一定是现在的她最有意思。
      仅仅是挣扎着,尚未成为任何存在的、悲哀的女人。
      如果那个死去的男人当真是持有着「爱」将她变作如此的话——

      “一定是个比我还远要更加疯狂和无药可救的家伙吧……哎呀,好险好险!”
      躲开了什么。
      “……你也这么觉得吗?”
      微笑着,对空气搭话了。
      [……]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存在在那。
      至少曾经存在过。
      但是谁也没有回应果戈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Sola F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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