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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停歇了,一抹淡淡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缝,漫到了桌上,上头留着的那只苹果被一只手拿了起来。幼年的苍潜站在桌前,白皙的手指捏着苹果,转了一圈,见到上头两个小小的牙印,嘴角不由得微微抿起,露出了一个淡的几乎无法看出的笑来。
      一连几天,放在桌上的苹果都没有动静,他还以为那条小蛇已经离开了,今日又察觉到它的动静,心下才微微一松。
      自那一天起,他便能感受那小蛇跟在了自己身后,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那小蛇颇有灵性,不曾伤他,反倒是帮了他一回,他便任那小蛇跟着。那条小蛇警醒得很,从来不肯露面,他怕惊动了它,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之前日日发现桌上的果子会少去一个,那小蛇以为没人注意,殊不知偷吃的时候也不晓得抹去留下的痕迹,真是条笨蛇。
      手中的苹果只啃了几口,苍潜长睫颤了颤,若有所思地放下,不知为何,这次只吃了这么一点便溜了,是自己惊动到它了?
      但不管怎样,那小蛇还是在的。这么一想,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下来。
      红芍今日起得早,正撞见那孩子从屋内出来,连忙紧张地行了个礼,往边上让了让。那孩子从她身边走过,红芍偷眼去瞧,见他脸色虽淡淡的,却带着一点轻快之意,显然是心情极好。
      红芍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从她来这处也有好几年了,上一次从这孩子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还是几年前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小狗时。
      那时她刚入府中,什么都还不晓得。她爹用三两银子将她卖给了苍家,做了一个粗使丫头,稀里糊涂地便被指派到了这里。
      这处小院地处偏僻,人丁稀少,与苍家其他院子比起来,凄清了不知多少倍。她心中奇怪,时间一久,听到了其他仆人的议论,才知道这里的仆人婢女,不是同她一样贱卖进来的,就是犯了错打发到这里的。来这里的,大都不是自愿的。红芍记得当时自己不知就里,问“为什么”时,那婢女眼皮一掀,冷笑:“你若嫌自己命长,就在这里待着罢!”后来,那婢女生了病,无声无息地被接走了。后来,碧珠来了,再后来,碧珠也被蛇咬了。
      她来了府中三年,偏院里奴仆来来去去换了几波,唯有她什么事也没有,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天生命硬。
      她也就在这里待了下来,每天不过侍候那躺在床上的夫人。夫人是个温柔心善的人,从来不摆什么架子,也不曾有过一句重话,只是时不时便会在无人时流泪。
      夫人有个小少爷,每隔几天才来探望一眼母亲,两人虽住一处院中,却不能时时见面,寻常母子间的血脉亲情,他们却无法享有。
      后来当她明白缘由,也就懂了这眼泪,心里无端地觉得难过。
      那孩子来见自己的母亲,夫人便将她打发走。她懂得夫人的心思,是怕她同这孩子有了接触,害到了她。
      好几次,她见到这孩子,永远是一个人。他那么小的一个人,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孤独。
      有一天,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跑进来一只小狗,她远远地看到,那孩子迟疑了许久,到底没能抗拒的了,拿了一点吃食去逗它。
      小狗很活泼,眼睛水汪汪的,鼻子湿漉漉的,喜欢绕着人前后左右地扑腾,那孩子常被它逗笑。如同任何他这个年纪的孩童一样的笑。
      那段时间,院子里再无原先的沉闷,多了几分生气。
      然而那小狗到底没能留住。
      那孩子脸上的笑就此戛然而止。
      从此,她便再也没有见到这院中再养什么活物,那孩子也比先前更加的沉默孤僻。
      如今再从他脸上见到那堪称得上愉快的神情,倒让她吃了一惊。
      院中的一角,紫麟和苍鹤琴站在一处,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昨夜紫麟问这道士接下来如何,那道士只回了他一个字:“等。”
      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那道士却都没说。
      紫麟同这道士用了一张隐身符,一路跟着这孩子。看着他跟平常一样,先是看了会儿书,自己做了功课,接着又按照母亲的叮嘱打了坐。
      紫麟笑道:“你这么小就知道以后要做道士么?”
      苍鹤琴眉心一动,却没有答他。那蛇妖问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没有回答,非是故意不说,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自他修了无情道后,先前的记忆隐隐绰绰,有许多早已遗忘,甚至连颜氏的面容他都已不记得了。他也顺应道心,再没去细想。如今望着眼前的画面,心中也不由疑惑,这真是幼年的他?他幼时是这么度过每一天的么?
      然而他记忆中仍依稀记得自己是被师父玉清子于涯山脚下捡回去的。玉清子后来还笑称那一日他算到自己会多添个徒儿,于是下得山来,果不其然,连山脚都没出,就白捡到一个好徒儿。
      至于他是怎么出了苍家,又是怎么到涯山的,却是没有什么记忆了。
      那蛇妖却不管他,一路跟着小苍潜,望望那孩子,又望望他,嘴中“啧啧”有声。
      小苍潜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却一板一眼的。此时坐在桌前,一个人自语道:“阿母说,到我八岁,就有人来接我去修道,是不是你呢?阿母说修道的人本事很大,也不会忌我这样的命格,如果真是你,你能不能帮我把阿母的病治好?”
      “道士,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这么可爱。”紫麟眉毛微挑,笑吟吟道。
      苍鹤琴冷冷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紫麟一笑,再度转过头去,脸上的笑却淡去。他虽同这道士调笑,不知怎么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果不其然,到了夜间,宅院里忽然喧嚣起来,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火不知从何处起的,不过短短片刻,火浪便席卷而来,其时又有狂风大作,风助火势,将大半个苍府都卷入火势之中。整个府中,随处可见奔走哭嚎的人,一片混乱。
      紫麟目瞪口呆,这火仿佛便是为了覆灭苍家一般,迅猛至极,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一切,偌大家业,便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休说他此时身无法力,就是法力还在,恐怕也止不了这场火来。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所在的这处小院极为偏僻,一时半会儿倒还不曾有危险,只是火势之大,他们远远站在这边,都能感觉空气焦灼烫人,皮肤隐隐作痛。
      此时这院中的人纷纷被惊醒,尽皆跑出屋来,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吱呀”一声。紫麟闻声回头望去,那孩子也出了门来,呆呆地望向院外,熊熊大火,将他白`皙的脸庞映得通红。
      正待这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婢女红芍哭叫道:“来人!快来人!夫人不好了……”
      那孩子起先像是没听明白,待回过神来,打了一个冷战,立刻拔腿跑向颜氏的屋子。
      紫麟一看,也顾不得看那场大火,跟着跑了进去。
      此时颜氏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唇色青白,紫麟一眼便看出她已到弥留之际。先前见她便知道已是寿命无多,未想到竟这么快……
      “阿母!阿母!”小苍潜扑在床边,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将自己母亲的手紧紧拽住,呜咽着唤她,眼泪已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
      他平日里都是冷冷淡淡的,没有什么神情,如今失声恸哭,纵使是铁石心肠的人闻见,心下也会动容,更别提跟着这孩子一段时间的小蛇。
      紫麟眼眶也倏然红了,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胳膊就被那道士拽住,他愕然回头,却见那道士一脸冷肃,朝他缓缓摇了摇头。
      “道士!”小蛇眉头一竖,“这、这可是你……”
      “此为软烟红尘障的境内,并非真实之事。”那道士淡淡道。
      那孩子一声一声地哭着,不住地唤他的娘亲。紫麟一声一声地听着,只觉得心都缩成了一团,惶惑地望着那孩子,又望向道士。
      苍鹤琴定定地望着他,脸上丝毫没有任何动容,看向那孩子的眼神仿佛是望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哪怕眼前的一切都非真实,可那孩子依然承受着丧亲之痛,难道对这孩子来说,这一份痛苦也是假的吗?更别提这孩子与他之间那非同一般的关系,他竟也能面不改色。
      紫麟将手从道士手中挣开,叹道:“你的心,真是硬。”这就是所谓的无情道吗?无情无爱,无喜无怒,他第一次这么透彻深刻地体会到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心底突然漫过一点寒意,让人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你我既无法力,又无丹药,如何能救她?”
      那道士一句话,便将他定在了原地。是呀,他纵使有心,又能如何。他除了待在这儿,陪着那孩子一同难过,帮不上一丁点的忙。
      “潜儿啊……”颜氏眼睛微睁,瞳孔茫然而缓慢地转动,像在找寻什么似的,那孩子连忙将脸凑上,湿漉漉的泪痕沾湿了母亲的手。
      “阿母,我在。”
      “再等等……再等等……有人接了你去……”那声音气若游丝,仿佛从嘴边溢出来的一丝气儿,听不分明,“去了……别再回来了……”
      “阿母,我不走。”苍潜哽咽,将脸紧紧贴在母亲手背上,“你也别走。”
      颜氏嘴角动了动,良久才叹道:“阿母对不起……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开心……日子……”那叹息声轻得如一缕烟,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苍潜呆呆地望着颜氏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瞳,咬紧牙关,猛地从床边冲向外头,向那片火海奔去。苍府客房有大夫住着,若能请到大夫,阿母说不定、说不定还有救!
      夜色中人影重重,哭声四起。一眼望去皆是衣衫不整,狼狈奔走的人,纵使紫麟和苍鹤琴隐去了身形,仍追得艰难。眼看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四散的人群中,紫麟咬唇,倏然化作了原形,迅速地在人群中游走。
      头顶脚步杂乱,紫麟紧张地在其中穿梭,忽然痛“嘶”了一声,猛地蜷了起来,尾巴尖一阵剧痛,却是被哪个不开眼的给踩到了。它猛地一挣,顾不上其他,一路循着苍潜留下的味道,忍痛朝前游去。
      堪堪游到一处池边,便听到一句怒喝:“煞星!”紧接着水花翻涌,一人已被一脚踹入池中。
      小蛇猛地竖起身子,紧盯着池面,水中拼命挣扎着的正是苍潜。
      “养他八载,竟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境地!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早知便将他闷死在襁褓中!”那中年文士声泪俱下,嘶声泣道。
      紫麟望着那张狰狞的脸,他认得这人,苍潜名义上的生父,苍府的主人。这个平日里面容温和,举止儒雅之人,竟也能露出这般丑陋狰狞的面目。如今竟把这一切都不幸都归罪于一个稚弱的孩子身上。
      心中一股怒气涌出,蛇信舔过尖牙,有一种咬上一口的冲动。
      “别冲动。”苍鹤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紫麟身子一轻,已被这道士握在掌中。
      “道士,你干嘛?”
      “忘了我先前的叮嘱?别惹下因果。”
      小蛇恨恨地转过头,望向池面,那孩子的挣扎已逐渐减弱,正慢慢地沉入水中。
      “道士,你小时候怎么不会游泳!”紫麟一惊,正要向前窜去,那道士五指握紧,将他锁在掌中。
      苍鹤琴冷眼望着那孩子慢慢地停止挣扎,被水吞没了头顶,神色冷凝如冰。
      眼见那孩子已望不见身影,池面恢复了平静,紫麟吼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他死了你也活不了!”狠狠地咬了苍鹤琴指尖一口。
      苍鹤琴只觉得心中一悸,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松,那蛇已挣脱开来,一头扎入水中。
      紫麟救人心切,未见着苍鹤琴脸上那一抹恍惚神色,便急急忙忙入了水,这一片水池水面开阔,如他这般细小身形实难搜寻。
      那岸边之人原先都怔怔地望着池面,忽然见到池水翻腾如沸,心中正惴惴,忽然一条腰身粗般的巨蟒破水而出,口中叼着那被踹入水中的孩子。
      “妖、妖怪啊——”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声惊怖万分的尖叫。一时间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那中年文士满脸惊惧,脚下一软,骇得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个冷如冰霜刀剑的声音传来:“八年之约已到,人我带走了。”
      一阵光摇影动,那八年前的道士不知何时已至,那容貌、那装扮一如初见,此时伸手一招,那巨蟒便化作一条小蛇入了他的袖中。巨蟒口中的孩子便落在了他手上。
      “道长。”众人纷纷泣涕,“多谢道长!”
      苍鹤琴漠然道:“自此亲缘尽断,尔等今后如何,与他再无瓜葛。”顿了顿,又道:“颜氏已殁,好生安葬罢。”
      “是是,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哼!”一声冷哼,吓人那些人纷纷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待到一切归为寂静,才有人忐忑地抬起头来,池边已空无一人,只余除了熊熊的火光和“哔驳”的燃烧声。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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