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80、债上加债

　　陈仁熙留下一句不予追究就走了，攻城诸军纷纷打哪来回哪去，怕陈仁熙反悔似的，风卷残云般跑个精光，恒王府的亲兵跟着陈仁熙一道撤回，正阳门这边只剩几名官员，忙着指挥城防军清点伤员，清理残局，并派人跟进诸军撤退情况，以防有人杀个回马枪。
　　晏伯空望着撤退大军，向陆济道：“你的意思是，陈文甫原本有机会放手一搏，却主动放弃，逃了？”
　　陆济喟然一叹，没有说话，注视着大军撤进黑夜之中，渐渐只剩凌乱的马蹄声越行越远。
　　海倾倾与海安澜在城门尸首被清理得差不多后才跑了过来，陆济回头，将海安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她完好没事才道：“借兵一事，恐怕要等新帝登基，朝局稳定后才能重启廷议，你们目前还是离开为好。”

　　姐妹二人自然没有异议，而且此刻城内宫中一片混乱，更是离开的最佳时机。然晏伯空却神色平静，没有要走的意思，海倾倾上前拉他竟没拉动，诧异地眨着眼睛望着他，晏伯空面有愧色地撇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对不起，”晏伯空低头道，“我不想走。”
　　海倾倾拽着他衣袖的手不由攥得更紧，眼里闪着紧张与不解。晏伯空一叹，扒开她的手握在手中，道：“陈元序的死，我难辞其咎，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海倾倾还未张口，陆济却急道：“糊涂！你知不知道她为了救你，差点跪死在宫里！难道你现在还想再回天牢不成？”陆济希望晏伯空平安无事的心思不亚于海倾倾，毕竟是他亲自押解晏伯空进的永安城，最后没能帮上忙，心里一直怀有愧疚。

　　晏伯空这才注意到海倾倾手上缠着绷带，讶然问道：“这是？”
　　“没事。”海倾倾微笑抽回手，背在身后，眼里再次有泪珠打转，宛若转着千言万语，欲诉还休，让晏伯空心里更加难受，海倾倾却含泪一笑，温柔却坚定地道：“没关系，是去是留，我尊重你的决定。”
　　“倾倾……”晏伯空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感觉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半天才闷声憋出一句：“都是我不好。”

　　海安澜内心其实是赞成晏伯空的决定的，他敢作敢当，也免得世人看低瀛洲海氏，而且想到如今真相大白，晏伯空八成死罪可免，海安澜便一直沉默在旁，没有插言，又见两人忘情相拥，尴尬转过身去，瞥见陆济杵在那兀自气闷，冷哼一声，道：“下次再说别人糊涂之前，先想想自己刚才是怎么发疯的，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海安澜一脸没好气地斜睨着陆济，眼神犀利如刀，“嗯？”
　　“我……”陆济不确定她指得是自己在养心殿冒名顶罪，还是方才冲动闯入乱军之中，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老实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海安澜移开目光，低声嘀咕道：“以后关我什么事？”言罢当先转身，背着双手往城内走去。晏伯空不逃，姐妹二人怎么也要等到他重新定罪才好离开。
　　海倾倾依依不舍地陪晏伯空回廷尉府，眼睁睁看着他自己走进了天牢，一时又泪如雨下。海安澜陪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搂过她肩膀，强行将人拽走，打算回鸿胪寺客馆等消息。

　　陈仁熙毫无悬念地顺利登基，只是婉辞了诸使奉上的“万邦天子”号，好生款待了一番外邦使节，又亲自一一送走，给众使节留了个还算不错的印象。
　　新帝即位非同小可，按照惯例，祭天改年之后当有大赦，这一次的大赦诏勉强让晏伯空沾了点光，却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晏伯空最终被判流放西凉戍边七年。

　　旭日初升，宫门外的海倾倾呵着有些冰冷的双手，道：“听说西凉那个地方，风沙大，冬日极冷，夏日又极热，有番邦经常侵扰就罢了，还经常有野狼出没，七年可怎么熬……”
　　海安澜道：“放心吧，小晏福大命大，你看他这次差点把天捅个窟窿，不照样没事。”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又齐齐转头看向宫门里，眼中带着忐忑与期盼。半个时辰前，岑璜被召进去旁听太和殿廷议，议得正是大齐是否发兵瀛洲之事。

　　此次廷议由新晋的御史陆济主持，瀛洲海氏多了一名辩才无双的主力，海安澜便心安理得地自持身份起来，没有出席，毕竟按她自己的设想，她是终有一日要回瀛洲主持大局的，抛头露面与那些外邦臣子扯嘴皮子，不合适。
　　海安澜不去，海倾倾更是不会露面，不过姐妹俩又实在无法强装淡定，在客馆中坐立不安，索性一起来宫门口等候结果。

　　大朝会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姐妹俩在宫外等到腰酸腿麻，这才看到有朝臣三五成群地走出来，姐妹俩互相搀扶上前，见朝臣们纷纷向自己拱手行礼，二女忙站直了身，维持好形象，再偷偷相视一眼，忍不住嘴角上扬，心说有戏。
　　不多时，落在最后的陆济与岑璜并肩而来，陆济眉眼含笑，步履轻快，当头第一句便是“恭喜”，岑璜则捂住双眼，当场哽咽起来：“殿下啊呜呜……”

　　三个月后
　　胶东东门港陈舟列兵，为首主帅正是贾云。海安澜牵着弟弟小手，与海倾倾、岑璜、无招一起先登上了指挥舰。
　　兵发在即，两万出征水师在码头誓师，雄壮嘹亮的战歌响彻天地，海氏姐妹立在船头，回望即将离开的东齐大陆，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从镇海登陆的情形，心头无限感慨。

　　远处一人一骑正朝这方疾驰而来，海安澜心有所感，凝神注目，那人策马狂奔，须臾便进入戒严的港口，无人阻拦，那人面目也愈渐清晰，正是陆济。海安澜的视线渐渐模糊。
　　海氏姐弟和岑璜、无招早两个月就已离开永安，来到胶东，治楼船，备粮食、战具，为发兵浮海作准备，至此，陆济对她们的事便不再过问了，一边在京中步步高升，成为新帝身边最炙手可热的当朝红人，一边忙着收集天下典籍，着手重建陆家青公楼，陈仁熙不仅丝毫不忌讳，还给予了大力支持。
　　海安澜离京时陆济没有去送行，怕说不出“再见”二字，相顾无言却要情何以堪？原想就此作罢，却又拗不过本心，终于在水军起行之际告假前来。

　　陆济不顾一切地闯入被水师封锁的港口，下马步行，又只身闯入庞大整齐的军阵之中，左冲右撞，一路近乎莽撞地来到军前，大船上的海安澜见状，也牵着弟弟下了船。
　　万军之前，二人隔着三步站定，陆济气息未平，望着海安澜的脸，四目交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只失笑低头。海安澜也跟着轻声一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不知当初你借我的那些银子，岑大人还你没有？”
　　陆济一时神思惘然，回忆了片刻才明白她说的什么，苦笑道：“没有，我想你欠着。”说着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庞大舰船，它将带她回远方，自此以后天水茫茫，相见无期，陆济禁不住眼眶发烫，轻声道：“永远都欠着。”

　　海安澜眉目一挑，点了点头，神情倒不似陆济那般凄然，反而含笑道：“也好，不过你知道，这欠债的人嘛，面皮总是越来越厚的，其实我这儿还有一事想要你帮忙。”
　　陆济疑惑的眼中隐含了几分期待：“什么事？”
　　海安澜抚了抚正一旁好奇的海长汀的小脑袋，道：“我想把弟弟托付给你，可以吗？”
　　陆济愕然：“什么？”
　　海安澜收起笑意，郑重道：“你能做他的老师吗？我想让他留在这里，多见见名山大川，多交往名流高士，识六艺，闻百家，不奢求他成为圣贤大能，但至少要成为一个能造福一方、有责任有担当的王。”

　　“那……”陆济神色茫然，结舌了半晌，“以后呢？”
　　海安澜正色道：“等我稳定了瀛洲局势，安抚了三岛民心，过个几年再来接他。”
　　陆济不自觉地跟着点头赞同，海长汀跟着一道回去确实不太稳妥，但是这个嘱托也实在是非同一般地郑重，海安澜没有跟陈仁熙提过，很明显这是一个私人嘱托，代表着非比寻常的信任，而且若说给海长汀找老师，天下那么多名士，单单选了自己，她真没有别的意思么？陆济心下一动，问道：“过个……几年？”
　　“我也说不准几年，”海安澜抿着嘴低下头，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好半天才道：“我知道这样问很自私，但是，你愿意等我吗？”

　　海安澜微仰着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仿佛能照亮人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陆济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目，深深印在心里，已然痴了。
　　良久，陆济微微一笑，上前两步，弯腰抱起海长汀，轻声道：“小王子，以后就由我来陪你玩了，好不好？”
　　海长汀茫然地看了一眼姐姐，有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但是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又着实不讨厌，甚至有点讨人喜欢，海长汀撅着小嘴努力思考，一时忘了哭闹。
　　海安澜粲然一笑，捏了弟弟小脸一下，含泪道：“你要努力读书，听老师的话，等你长成一个懂事的王子的时候，姐姐就来接你回家。”

　　海长汀小嘴一撇，似有点想哭，不知为什么忍住了，只委屈巴巴地将头埋进陆济肩颈之间，生着闷气。海安澜见状更加心软，几要摇摆不定，陆济道：“我会把他当亲弟弟带，亲自照顾他起居冷暖，带他读书写字，不会苛求，也不会溺爱，你放一万个心。”
　　海安澜重重点头，望着陆济后退两步，却迟迟舍不得转身，陆济拍了拍海长汀，道：“姐姐要走了。”
　　海长汀扭过小脑袋，愣愣注视着姐姐一步步后退。陆济压下心头不舍，笑着催海安澜道：“上船去吧。”

　　海安澜抬起袖子抹掉泪水，突然又朝陆济跑了回来，脸上神情莫名有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架势，踮起脚，众目睽睽之下，吧地在陆济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而后二话不说，调头就跑上了船，躲进船舱之中。
　　陆济与海长汀齐齐呆住，看热闹的将帅士兵“哄”地发出一声惊呼，贾云身为主帅，更是带头吹起了口哨，起哄声一层层向阵后蔓延，到最后演变成上万将士齐声高呼，声势竟不亚于方才的祭天与誓师，这其中还夹杂着海长汀的嚎啕大哭，姐姐竟然亲了别人没有亲他，这画面太残酷太让人伤心了，简直童年阴影。

　　大军就这样在起哄欢笑声中启航，席卷东行，势若雷霆，直奔瀛洲岛国。大齐水师第一次远征的消息迅速在海上发酵，诸路水鬼海盗纷纷避让，楚云合树倒猢狲散，一个月后便将摄政王印信悬于府邸门头，带着几名亲信逃亡海上，结伙为寇了。

　　大军从东门港出发时，指挥舰上明明立着姐妹两人，然而到了入主凤栖城的时候，却只剩下海安澜一人，不少人都翘首而望，等着看这位早前名不见经传的大公主是何模样，眼巴巴地望到队伍尽头，也没看到个疑似海氏长女的人物。
　　尽管如此，三岛官民也闻风而动，纷纷改旗易帜，表示拥戴海安澜。海安澜让无招当众一刀劈了摄政王印，重启议会，瀛洲再次进入共和行政时期，史称“定安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