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旧事》土堆大人

17、拾柒

　　阿玄快步走过去。

　　这个夜晚沉黑无星，门外只挂着两盏八角宫灯。她呼出一口白气，对着眼前模糊的身影问道：“秋爽，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小荷呢？”

　　骆秋爽低着头说：“明日我就要回家去，特意亲手做了点心来谢姐姐。小荷她出门时不小心扭到脚，才没有跟过来。”

　　除了时间稍微有些晚，信守承诺本是该称赞的事。阿玄笑笑，侧身让她进来。

　　李浦一言不发地站回原处，目光平视前方，寒风吹动宫灯齐齐旋转，映出了斜斜落下的细密雨丝。

　　进了屋子，阿玄才看清她手中拿着的竹漆食盒，微微笑着问：“是什么好吃的？”

　　骆秋爽的脸，藏在斗篷深深的帽兜里面，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哦，是甜不腻，姐姐喜欢吗？”

　　阿玄正要回答，又看见她背后湿了一片，好意说道：“屋子里暖，你把斗篷脱下来放在火炉边烘一烘，等会儿可以穿得舒服些。”

　　骆秋爽回避了这个提议，她快步走到屋子中央的圆桌边，从斗篷下伸出赤^裸光洁的手臂，打开食盒说：“姐姐先来尝尝看！”她回头看阿玄时，靠近脸颊处的帽兜些微折起，露出了一张艳红的唇。

　　阿玄微微一怔，古怪而莫名的感觉悄然生长。她走过去，掀起骆秋爽低垂的帽檐，看见了一张如花娇柔的脸庞。

　　她肌肤胜雪面带桃红，精心描绘的眉形细长入鬓，额间的曼珠沙华花钿肆意张扬，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媚态。

　　骆秋爽镇定自若地对着她微笑，阿玄放下帽兜，淡淡地说：“既然作了精心的打扮，为什么还要遮掩？”

　　她仰起头看着阿玄，幽幽道：“我是怕姐姐误会。明天一早家里的马车就来接我，叨扰这么久，我连声谢还未对王爷说过。”

　　“来看姐姐前，小荷说我久病面色憔悴，如果遇到王爷实属无礼，所以才添了妆容。”

　　她轻声慢语说完之后，向阿玄举起手中的食盒，六只白白软软的团子卧在里面，骆秋爽笑得真诚，“妹妹为这个忙了一下午，姐姐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阿玄接过盒子，轻轻拿起桌边的盒盖盖好，不紧不慢地说：“妹妹的这番心意，我想要和王爷一起分享。”

　　骆秋爽并不失望，只是脸上桃色更浓，目光也有些迷离，轻启红唇道：“姐姐和王爷合如琴瑟，真是令人羡慕。”

　　她说话的时候，有一条血迹从唇角蜿蜒流下，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这一幕阿玄始料未及，她蹲下来拍拍骆秋爽的脸颊，“你是怎么了？”

　　骆秋爽闭目不答。

　　阿玄立刻去找李浦，让他去请沈襄过来。等她再回到屋子里，地上的骆秋爽却不见了。

　　遍寻无果后，阿玄猛然想起了赵岂云。

　　她急忙跑出去，寒风沿着长廊呼啸而过，对面四开的红木雕花门一开一合，伴随着尖叫，骆秋爽从里面飞了出来，像只米袋一样重重落在阿玄脚边。

　　跟着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那件白色的斗篷。

　　斜卧在地上的骆秋爽，只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轻容纱裙，丰盈的胸房和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糊着满头的乱发弱弱呻^吟。

　　阿玄松了口气，她没想到赵岂云看起来文弱，竟然也有这么利落的身手。

　　听见动静的李浦已经大步赶了过来，身后跟着步履匆匆的沈襄。见到此情此景，李浦二话不说拾起地上的斗篷，裹上骆秋爽后，扛起来往外走去。

　　沈襄关切的问阿玄：“你没事吧？”阿玄站在原地摇摇头，只见李浦肩上晃悠悠的骆秋爽，勉力抬起头，冲着她喊道：“你这个狐狸精，居然敢骗我！”

　　狐狸精和骗子？阿玄疑心她是被撞坏了脑袋，才会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别人头上。

　　喋喋不休的喊叫逐渐远去，揽日居里重回宁静。红木雕花门内灯火依旧，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派淡定从容。

　　沈襄跟着阿玄回到房中，听她说完经过，打开食盒取出一个团子查验，不久后皱着眉说：“里面有致人昏迷的药粉，她想干什么？”

　　阿玄告诉他：“骆小姐做了点心送给我，我觉得她有些怪就没吃，谁知道她突然口中流血，倒在地上，我去找李浦时，她偷偷去了王爷房间。”

　　沈襄问道：“你觉得她哪里奇怪？”

　　阿玄稍作回忆，“她面色桃红，媚态十足，看起来像饮了酒。”

　　沈玄猜测道：“她可能服过曼陀罗和淫霍花粉做的药丸。”他伸手抚着短须，呵呵笑道：“可惜我们王爷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阿玄点点头，仍心有余悸，“幸亏是这样，否则我的过错真是无法弥补。”

　　沈襄走后，阿玄靠在门后发起了呆。虽然她没有吃团子，却还是棋差一招险有所失，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大意。

　　在这种不安和警惕中，她突然想快点回侯府去。这几天不在席媛身边，阿玄总会惦记她。还有那件没完成的任务，再拖下去，等到鲁天运从沁阳回来，她还是两手空空无言以对。

　　隔天阿玄出门时，赵岂云正好从言西城屋里出来，笑晏晏地招呼她：“阿玄早！”阿玄也笑着走过去，本想和他说说昨天晚上的事，毕竟骆秋爽是以她为借口才进了揽日居，但最后她又只字未提。

　　一来骆秋爽的所作所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而且赵岂云也一定不愿席媛听闻这样的事，若是再提，怕他难以安心。

　　略有迟疑后，她欣然问道：“王爷，我想先回侯府去，可以吗？”

　　赵岂云温和地说：“当然可以，西城刚刚出去了，等他晚上回来，你同他打个招呼再走好不好？”

　　阿玄也是这样的想法，当即点了点头。

　　赵岂云笑笑，转身欲走。阿玄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留他：“王爷等等！你书架上有本书我很喜欢，可以借回去看吗？”

　　为免尴尬，她没有说明是《心头宠》的话本，更是绝口不说席媛。

　　听到是这样的小事，赵岂云立刻说：“你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如果不够的话，西城那里还有满满一架子呢！”

　　阿玄很开心，“谢谢王爷。”

　　赵岂云宽厚地笑笑，快步离开了。

　　门口当班的是飞羽，阿玄跑过去问他：“我昨天晚上明明看见公子在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飞羽摇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决定要走，等待便显得漫长起来。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了不多的东西，然后去了赵岂云的房间。

　　那些可爱的小东西还乖乖待在原处。阿玄伸手够下那本《心头宠》，有什么从书页里滑了出来。

　　她低头看着脚边，心，似乎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那是一块赤色的软缎子，比巴掌略小，陈旧黯淡，上面用荼白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胖嘟嘟的云。

　　书从她手中失落。

　　阿玄拾起红缎，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些长短不匀的针脚和凹凸不平的边缘，仿佛都在笑着对她说：“是我呀，你不记得了吗？”

　　阿玄鼻子一酸，怎么会不记得？这是她绣过的唯一一件东西。

　　那时她眼睛初愈，并不适合做这种细致的事，为了给云生一个惊喜，她每天偷偷摸摸地闷在房间里，带着兴奋和憧憬，孜孜不倦地和针线较量。

　　在金业寺灶房后的屋顶上，她将这番心意送给他，努力掩饰着心里小小的得意，也不会让他发现自己千疮百孔的手指。

　　她记得他认真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笑着说：“阿玄，我喜欢你绣的这只肉包子。”

　　她恼了，伸手要去夺回来……脚下瓦片清脆的响声，和云生不羁的笑声犹在耳边回响。

　　阿玄捧着这块“肉包子”，脸上现出宁静的笑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再看见它。

　　而晶墨玉地砖上传来的丝丝寒意，又将她慢慢拉回了现实之中。落在她脚边的《心头宠》内页大开，薄薄的牙色纸面上，却连一个字都没有。

　　阿玄捡起书本从头看起，清峻有力的蝇头小楷，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她所熟知的童年往事，又在其中一页里曳然而止。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墨迹，看见了云生眼中的自己：“阿玄在绯色的夕阳下越走越远，转过身来对我微笑……”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从此杳无音信。

　　阿玄的眼前有些模糊，在短短的时间里心情跌宕，像是经历了四季寒暑。

　　赵岂云，云生。她不禁责怪自己，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留意过他？他就在她面前，她却认不出，可不就是个瞎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