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9、第 9 章

　　夏季进入尾声。这场沿海国的商贸盛会，马上就要结束。梅蒂雅认识的文字越来越多，而阿方索还是没来。“在两个世界之间摆渡，应该是非常困难的事。”希莉雅客观地承认，“你说我天生有这种力量，但我也做不到随心所欲，何况是本来没有渡岸之力的人呢。”
　　梅蒂雅伤感地点头，“他一定还在努力。”
　　希莉雅本来是想再次劝说她放弃等待，但是看到她的样子，那些话实在说不出来。“梅妮，我想，你还会继续在这里一段时间，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王后在妹妹身边坐下，再三斟酌措辞，说：“我的大臣从迦兰大臣那里听说，尤里狄斯特正在准备一份给你的礼物。”
　　“又是礼物？”梅蒂雅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一份卷轴。”
　　这话终于吓了梅蒂雅一跳。希莉雅说：“别激动。是友谊卷轴。很多人希望是求婚卷轴，很可惜，尤里狄斯特不打算按照他们的期望行动。”梅蒂雅连连摆手：“他不可能给我求婚卷轴。”
　　希莉雅的眉头皱起来。“梅妮，那个友谊卷轴，我希望你能拒绝。”
　　梅蒂雅有些吃惊地盯住她。希莉雅一口气说：“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这种话。这不是王后对公主的命令，是我个人的担忧——尤里狄斯特和你成为朋友的动机不纯，我很难预料这种虚伪的友情最终会怎样伤害你，但是，我可以根据我所知的一切，判断出这事情必须阻止。”
　　“可你没有阻止我向他学习。”
　　希莉雅不安且自责：“是的，当时就应该阻止，可是我害怕了。我怕那个脑回路奇葩的男人，看到我阻止你与他见面，当作是我在乎他、不希望他移情别恋。”
　　梅蒂雅忍不住噗的笑出来。希莉雅不觉得好笑，焦灼地说：“那个人是尤里狄斯特，又自大又自恋，爱情观扭曲，谁知道他脑子里是什么乱糟糟的景象。”
　　“其实也没什么。我看过了，说实话，有点失望。”梅蒂雅耸了耸肩。“本来，我想阻止一场大阴谋、大绑架，当作报答你对我的保护和关照。看来暂时没有机会。”
　　“你看过了？！”希莉雅原本的不安被惊吓取代。
　　“我跟一个顽强追求我已婚姐姐的男人相处，总不能毫无准备吧！但是——”梅蒂雅撇撇嘴，“真的像你所说，他面对心中所爱的有夫之妇，就像面对未婚女性——你并不因为婚姻关系，而属于拉斐格一人。你仍然是自由的。对他来说，拉斐格就好像你身上一个挂件，而且是质量很差的那种，应该尽快丢掉。”
　　她又摊开手，耸耸肩说：“他的想法有很奇怪的逻辑，好像很原始，但又好像掺杂我们那个世界里很前卫的意识。说到这儿——我还不小心看到另外一些人的想法——他们的传统观念，和我们差距太大了，让我感觉很别扭，但在他们而言都是非常合理的事，他们也认为自己是非常讲道理的人。”
　　希莉雅听得彻底呆住，沉默之后绷着脸说：“合理的事，不是单方面满足他，而是不要给我造成困扰。尤里狄斯特的所作所为，不是要证明他爱我。他只想证明，我选择拉斐格是个错误。”
　　梅蒂雅握住姐姐的手，从容地安慰她：“如果他给我友谊卷轴，我会拒绝。真有友谊，不需要卷轴。而我们之间，想要建立友谊，大概还需要排除很多观念上的隔阂。所以你完全没必要焦虑不安。”
　　希莉雅松了口气。梅蒂雅又说：“但是姐姐，你要知道，不论我是不是他的朋友，对你和他的关系都没太多改变。你必须自己亲手去结束。”
　　在一个逐渐转凉的夏夜，尤里狄斯特在莲花池旁，交给她友谊卷轴。“我准备回国了。”他说，“安璐特城将竭诚欢迎你的来访。”
　　睡莲正贪婪地吸收月光，风很宁静。梅蒂雅推开他的手，轻声说：“我不能接受。”
　　结果好像在他意料之中。如果接受友谊卷轴，意味着以后没有求婚卷轴。迦兰和艾尔尼妲两边的大臣都很失望，而且还不想就此放弃。尤里狄斯特预感到阻挠很多，不会成功。
　　但是她没有说理由，一个字都没有解释。他还是有一丝失望，展开卷轴讪讪地说：“太可惜了，我的书法这么漂亮。”
　　梅蒂雅想起姐姐说他自大又自恋，忍不住又笑了笑，接过卷轴说：“是挺漂亮，可惜我认不全。”尤里狄斯特自然而然地接口：“哪里不认识？”每次她读书遇到不认识的迦兰文字，他都是这样回应。
　　她磕磕绊绊地读卷首的长诗，歌颂迦兰那些令人钦佩的友情。他边走边考验她的学习成果，其实是想多同她走一段路，这样就能同她一起走到希莉雅的身边。
　　她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停下阅读，凝重地说：“尤里狄斯特，停下吧。”
　　王子一瞬间就听懂她话里的双关，一时无言以对。片刻之后又迈开脚步，说：“你以为我能做到吗？”他艰涩地笑了一下，“爱是无法选择的——如果可以选择，世上能减去多少痛苦啊。就算我停下来，还是无法停止爱她，无法结束我的痛苦——这不是迦兰王子认输的方式。”
　　“一定要拉斐格王把你打得鼻青脸肿，你才认输吗？”
　　尤里狄斯特噗的笑道：“拉斐格没那个本事。”
　　“你到底是爱我姐姐，还是因为她选了一个不如你的丈夫而斗气呢？”
　　尤里狄斯特没回答，淡淡地说：“我们还是继续念卷轴吧。”
　　临水庭园近在眼前，梅蒂雅忽然停下朗读。尤里狄斯特瞥一眼：接下来是个常用字，她应该认识。
　　卷轴从她手里跌落，咕噜噜地展开，尤里狄斯特来不及捡，它就铺进了水池。“梅妮！”他嗔怪地弯腰拾起卷轴，再抬头，只看见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梅妮？”尤里狄斯特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掉了卷轴，用不着这么惊慌失措吧？
　　恰巧希莉雅散步回来，看见妹妹慌张的样子，再看她身后的尤里狄斯特，不由得脸色骤变，大声怒喝：“尤里狄斯特，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梅蒂雅停下来握住她的手，飞快地说：“不不，不关他的事。是我该回去了。”
　　“回去？”希莉雅没能反应过来，“回到哪里？”
　　“还能是哪里！”
　　梅蒂雅舒心地笑出声，又提着裙子轻快地跑起来，转身问：“要一起走吗？”她的目光闪亮，“离开烦恼的人和事。”
　　“不！”希莉雅毫不迟疑地拒绝，“这里也有我在乎的人和事。”
　　梅蒂雅似乎早猜到她的回答，点点头，一转身继续跑起来。希莉雅不由自主跟着她，尤里狄斯特追着这姐妹俩，来到梅蒂雅初次现身的夜穹舞台。
　　舞池中央有个男人，身材修长挺拔，身穿利落贴身的黑色奇装异服。看到梅蒂雅时，面容如同石雕般冷峻的男人伸开双臂，梅蒂雅立刻投入他的怀抱。
　　“抱歉，来晚了。”他的声音意外的温柔。
　　“不晚，正是我想你的时候呢。”
　　梅蒂雅竟然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尤里狄斯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回过头匆匆地介绍：“这是阿方索，我的未婚夫。”
　　果然是个如同冬天岩石一般的男人。“时间紧迫，来不及话别了。”男人抱紧梅妮，对其他人不屑一顾。那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舞台中央。
　　这就是她拒绝卷轴的原因吗？她会从他的眼中、他的世界中消失。
　　梅蒂雅一直不断地重复强调，她的未婚夫一定会来接她，她一定会回到莉斯奇雅。但尤里狄斯特理性地思考：那很难。他看过每一本关于莉斯奇雅来客的古书，内容都讲述他们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繁衍。只有很少人能来去自如，他们从不久留。至于留下的人，没人能回去。
　　真正发生的情形，完全不给人心理准备。全程只有几分钟。众人陷入了惊骇，都像是一下子无法接受现状，不知道该怎么想。
　　“毫不犹豫地……跟那个人走了！”希莉雅慢慢走到空荡荡的舞台中央，在她妹妹消失的地方驻足，好像还能与妹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最终梅蒂雅留下的温度消失了，她遗憾地叹息，转过身有点寂寞。
　　尤里狄斯特很想揽住她的肩膀，但她闷闷不乐地走掉，根本不介意他是否关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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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还有另一个渡岸者？”梅蒂雅在轿车的后座，惬意地靠在阿方索身旁。一秒钟之前她在宫廷的长廊里，现在她和他在一起了。
　　“没有。这种超级珍稀的血统，不那么好找。”冷酷的男人回答，“我威胁了仅有的那个。哈恩家也不想卷入古血后裔的战争。”
　　“你会为了我引发战争？”梅蒂雅抱住他。
　　“只是威胁而已。”阿方索低下头，发现她睡着了。“真是无忧无虑的家伙。”他对着她的睡脸轻叹。车在酒店前停下，司机斯隆打开门，阿方索小心翼翼抱她出来，然后低声对斯隆说：“告诉所有人——可以休息了。”
　　看着这对未婚夫妇，凯特还是忍不住说：“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吧？翡翠夫人嘴上说，诺琳娜应该承担自己愚蠢行为的后果，但是我们对她宝贝女儿的所作所为，她不可能一笔勾销。”斯隆一声冷笑：“她有胆子就试试看。我们的归无者回来了。”
　　阿方索微笑着低头亲吻他的未婚妻。“哈恩家想要挑衅的话，我会让他们明白，我宝贵的另一半，最珍贵之处不是血统。”
　　废弃的大楼，一扇破碎的玻璃窗后亮起光。“我的天。那个疯子对你做了什么！诺琳娜，醒来！”女人用手机照亮黑暗中的座椅，迟疑地问：“这些东西，我该怎么处理？”
　　椅子里的诺琳娜呼吸微弱，过了好久终于攒足力气动了动手，仍然浑身僵硬。那些该死的阿什隆特！竟真的对她做出这种毫无人道可言的事！
　　“阿方索·阿什隆特！”她拔掉插在鼻端、口腔、手腕和脚腕的所有软管，咬牙碾碎他的名字。
　　女人简单检查诺琳娜的身体状况，低声说：“翡翠夫人很生气，但是很难说她对谁的怒气更多。你别在这种时候找事。诺琳娜，你是最后一个渡岸者，爱惜你自己。”
　　诺琳娜的双腿很难移动，几乎是在地面拖行。“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
　　“他找到一个复制者。二十年前，复制蓝王子的那个人，居然还活着。”女人帮她按摩腿脚，说：“蓝王子那件事之后，他的一部分力量被禁锢，再也不能完整复制一个古血后裔，只复制了你的渡岸之力。放心，夫人会处理他。如果人人都能去那个世界，它会毁灭，连我们的世界也难以幸免。”
　　诺琳娜咬着还未恢复知觉的嘴唇，“阿方索已经去过了是吗？归无者回来了？”
　　“回来了。”女人呼口气，“你的身体没事，古血之力比较混乱，还不到反噬自身的程度。保险起见，最近不要使用力量，免得失控。”她一边说着，一边架起诺琳娜的手臂。两人像蒸发的水滴，消失在黑暗中。

　　在帕洛瓦生活的时间不算长，可梅蒂雅已经习惯了早晨的自然光线。第二天睁眼看到暗沉沉的房间，她吃了一惊，清醒之后发现是酒店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
　　她起身拉开窗帘，放入阳光。床上的人感到光线，翻了个身。这动静吓她一跳，盯着看：阿方索在床的另一边熟睡。
　　她蹑手蹑脚走回去，紧紧盯住他安详的睡脸上。他看起来英俊而温暖，不是那个杀气腾腾的白银将军。梅蒂雅怕惊醒他，只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而他闭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能不能有点诚意？”真是阿方索的风格。
　　梅蒂雅凶恶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疼得他瞪圆眼睛，然后大睁着眼仔仔细细看她。
　　她也默不作声地在阳光下深深地凝视他。
　　“你真的在这里。”阿方索呢喃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从她的额头一直吻到嘴唇。“我的另一半，半个生命，半个灵魂……”这是他准备在婚礼上说出的话。他本来应该微笑说出来，但此时此刻他的声音颤抖，泄露出他曾经承受的痛苦。
　　梅蒂雅伸开双臂抱住他，忍不住在他怀里哭出来。在帕洛瓦时她忍着不哭，可是在他的亲吻中再也忍不住落泪。“不要离开我。”她呜咽着说。
　　“不会再分开。”他温柔地安慰她，炽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倾诉，“这半年快让我疯掉，我不想再发一次疯。”“半年？”梅蒂雅吃了一惊。阿方索带着少许遗憾问：“和你的时间有时差？你离开我多久？”
　　“七十一天。”
　　他呆了一会儿，叹息说：“七十一天，还好。我不敢想你独自一人在那个地方怎么平安地生活半年。”
　　“不是独自一人。”梅蒂雅急忙安慰他，“希莉雅一直照顾我。她已经结婚了，是一位王后。”
　　阿方索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我带走你时，站在一边看的男人，是她丈夫？”
　　“不。那是尤里狄斯特王子。希莉雅的仰慕者。”
　　“王子？仰慕者？”阿方索隐藏自己的不安，但没有藏好，皱着眉问，“那个世界是什么状态？像过去的欧洲，贵族们有很多情人？”
　　“没那回事。”
　　梅蒂雅坐起来，靠着蓬松的枕头，解释说：“那个世界还是君主时代，王子很多。每个国家的风俗不太一样，王的品行也不一样，希莉雅说有的王和王子确实有很多情人。不过我见过的王子没有这种人。”
　　“你见过很多王子？”他拨弄她的头发，忍不住问，“感觉很新奇吧？我们这个世界，极端的权力已经不多见了。‘王子’这种人的魅力，是不是很难抵抗？”
　　他只要碰一下，就知道她经历的一切，但是他不会那么做。成对的阿什隆特们信赖彼此的一言一行，绝不窥探对方的内心。梅蒂雅又真切地感到自己有了另一半，从枕头上滑下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当过公主了。不如做你的未婚妻快乐。”
　　她完美的回答换来他如火如荼的亲吻奖励。“你本来应该做我的妻子了。”
　　“啊。”梅蒂雅想起来，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们本来应该在四个月前结婚。
　　“快要到冬天，之前准备的夏季婚礼的场地、材料，差不多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很遗憾。
　　“阿方索……你在思考我们的婚礼。”梅蒂雅轻轻笑出声，“这些琐碎的事情，不像是你会思考的问题。”
　　“我必须要想着，才能坚信你一定会回来，完成我们的婚礼。”他再度紧拥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说到婚礼，梅蒂雅噗嗤笑出来，当作趣闻讲给他：“我差点在那边嫁人。”可惜这个玩笑不合时宜，唤醒了沉默的火山。“什么？”他瞬间提高的声音里带着大怒。
　　“因为不了解风俗，险些变成人家的妻子，幸好跑得快。男方的父亲很生气，坚持要我履行婚约。幸好有姐姐撑腰，才摆脱。”
　　“对方是什么人？竟然招惹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我在帕洛瓦可没有敌人。”
　　阿方索冷笑，“很好，我还有机会亲手揍他。”
　　这是一句不祥的话，好像他们还会再一次到那个世界似的。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注意到。梅蒂雅自顾自地说：“对方好像是那个世界的首富，据说有数不清的黄金。”
　　阿方索嗤之以鼻。梅蒂雅揽着他的肩笑道：“如果是你，别说是拥有帕洛瓦所有的黄金，就是把帕洛瓦变成一颗黄金星球，也不费吹灰之力吧。”又是一句不祥的话，他们依然没有察觉。
　　阿方索叹了口气，“我去了几次。但诺琳娜对时间的定位不准确，每次我都出现在没有你的时间，几乎要怀疑她是故意的。诺琳娜的渡岸之力缺乏实践，就算经历圣眠，总是没法准确同步两个世界的时间。”
　　“诺琳娜经历了圣眠？在她那个程度上使用能力，怎么会陷入圣眠呢？”梅蒂雅忽然感到不安，摩挲着未婚夫的脸颊问：“这半年里，你都做了什么？”
　　“寻找让你回来的方法。”他答得含糊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