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之棘》弥幸

101、第 101 章

　　雷姆德回到亚容家的时候，脸比天还黑。杰米特不敢招惹他，远远地躲开。格里诺吃吃笑着问：“好久没见过你这副表情。干嘛捧着手腕？”
　　“这么快就开始咬我。”雷姆德气恼地向他要绷带。格里诺见他手腕上两排整齐的牙印，齿痕渗出血，哈哈笑着说：“这倒让我对那位公主刮目相看了。女人嘛，没点脾气跟木偶有什么差别？”
　　侍女给雷姆德包扎时，格里诺又说：“到下一个城市的沿途有很多小村庄，大道两旁也有客栈和酒馆。他们不会在大雨里受太多罪。只要看见那头金发，商人们会替你照顾她。”
　　侍女退下之后，雷姆德活动着缠绕绷带的手腕，说：“好好地跟着梅蒂雅。她知道希莉雅在哪儿。”
　　“哟！”格里诺摸了摸光头，“通知摄政王，还是我们来做？”
　　他太急于表现了。雷姆德担心他会坏事。“通知摄政王到图尼港口等着梅蒂雅。我们替他做就亏本了。”雷姆德说完黑着脸回自己房间。
　　房里的香味散去不少，留下浅浅的清香算得上心旷神怡，可雷姆德昨晚被它折腾得满心厌恶，这时候也没情绪欣赏。窗边的纱帘在风中乱舞，云层里传来隆隆闷雷，眼看暴雨就要降临，房间里暗得像夜晚。
　　雷姆德点燃桌灯，打开桌上的皮囊。送她的烟蓝色珍珠在灯光下闪动绚丽的光。一颗不少。给芙萝拉的那颗不过是替补，让小姑娘拿去给沉闷的珠宝市场制造一点新闻。谁也不能碰雷姆德·库尔苏拉给他未婚妻的东西。
　　旁边的木盒里是塞拉菲娜的礼物。梅蒂雅铁定不知道那项链是什么，所以随随便便地塞在行囊中，丢开的时候也不多看一眼。雷姆德打开木盒，欣赏宝石项链在灯光下独特的色泽。
　　纳弗达尔的菲拉约里王朝，末代王后葛思卡是个喜好奢华的女人，尤其热衷于收集珠宝。她的品味很好，又喜欢有才华的设计师，宫中供养着许多珠宝工匠。她钟爱的首饰有三百多件，她像爱儿女一样给它们起名字。这条项链就是葛思卡的收藏之一。
　　镶嵌的宝石是雷姆德从舒柳特精心挑选，贩卖到海东三国。葛思卡对舒柳特的宝石钦慕不已，神往大洋另一端的宝石国度，特意让设计师做一条具有梦幻般异国情调的项链。她给项链命名为“秘密花园”，幻想舒柳特的缤纷的宝石矿中，绚丽的各色宝石如同百花齐放。政变发生之后，葛思卡身首异处，她珍爱的收藏流失殆尽。这条项链又回到温格尔商人的手中。
　　这是配得上王后的珍品，商人们希望由他们的王后来佩戴。他们希望那个人是守寡的塞拉菲娜，但塞拉菲娜知道，雷姆德已经挑选了雌龙，不会变更。
　　满脑子黄金的男人。她说这话时的眼神，直刺他早就发觉但是不想承认的事实：一开始他只是需要黄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沉醉于黄金带来的荣耀与虚荣。黄金能够垫起平民的高度，与王并肩，甚至超越帕洛瓦的王们。黄金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结构。当然，黄金也改变了他。
　　“放弃吧。”身后忽然冒出声音，雷姆德惊得转身。金纱拂动的房间里，伫立一位珍珠般的女士，头发长裙都是珠白。
　　“伊莱达？”雷姆德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她，不免有些紧张。关于她拥有怪力的传说，是不是真的？既然她女儿确实拥有非人之力，这位女神又能做到什么呢？
　　“很多。”伊莱达的微笑很亲切，“我能做到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
　　不需要碰触，就看到了他的内心。雷姆德流露出戒备。伊莱达笑笑说：“放心吧，我和我女儿一样，不喜欢和别人的内心世界有太多接触。”
　　“你是来代替梅蒂雅惩罚我？”雷姆德问。
　　伊莱达隔着一段距离注视他，“我听过关于你的传闻。但我一直不感兴趣，从来没有注意过你。”雷姆德安静地微笑，说：“你和你的长女，都比较喜欢王与王子。”
　　“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喜欢梅蒂雅呢？”伊莱达仍然保持距离，但雷姆德却感到，一种压力始终笼罩他。
　　“明知道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明知道她在各种方面，与这个世界的人相差太多，很难像她姐姐那样，与帕洛瓦融为一体。偏偏选择了她——这个挑战未免难度太高了。”
　　伊莱达深深地注视这个青年，片刻之后无奈地笑起来。“商人之王，你喜欢梅蒂雅的哪一点？她并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人，但对你，只要有一点不满就转身逃走——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对婚约后悔了，一直怀疑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才会喜怒无常。”
　　“我不是因为她对我喜怒无常而喜欢她。”雷姆德沉稳地注视着伊莱达，想起这位女神从一开始就反对他和梅蒂雅的婚约。当他提出要和梅蒂雅举行订婚仪式时，梅蒂雅用一句“母亲不同意”回绝了他。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黄金胜过喜欢人类。”商人之王坦然承认。“不是因为人太复杂，而是，人太单调了——相似的欲望、相似的追求，无论善人还是恶人，每个人看起来不一样，但又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之处。他们的生命单调又短暂，不知道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人的身上正重复着极度相似的人生，还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我宁可去喜欢单调但永恒的黄金。”
　　他顿了顿，目光里透出活力，“我想用黄金挑战王和王子们用刀剑、谎言构造的帕洛瓦，经常设想，就算有一天黄金打败了王们，世界又能变成什么样。她来了，在她脑中，有比黄金更珍贵的另一个世界。我从来没想到过，世界可以非常自由、养育出那样平视着王与王子的女性。而那样的世界已经存在、已经证明它行得通。”
　　伊莱达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睁大眼睛显得有些惊诧，更深沉地打量他，说：“你不可能让这里变成莉斯奇雅。”
　　雷姆德随着女神微笑起来，点头说：“但是可以让她得到理解和支持。”雷姆德说着，语气温和而成熟。“我是很认真地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不想被讨厌。”
　　伊莱达微微地眯起眼睛，“你是说——你愿意为了她，改变你长久以来形成的观念，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有什么不可以呢？帕洛瓦最重要的一切，我都体验过了，适时地改变一下没什么不好。”雷姆德轻快地说：“莉斯奇雅，那个我不知道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用梅蒂雅那种自由的方式生活，自信地思考吗？真不可思议。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帕洛瓦未必能变成那样，但有朝一日，在帕洛瓦遥远的未来，人们也会变成那样吧。世上有几个人，能有幸看到未来的景象呢？我却可以在她身边，提前感受到遥远的未来。”
　　伊莱达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雷姆德说：“梅蒂雅不了解我，不信任我，遇到分歧想要回避、想要离开，这是正常人的真实反应。我不想逼她。但是我会尽全力，挽回这一局。希望有一天，我能得到你的祝福。”
　　伊莱达向他摆摆手，说：“我的祝福没有用。我还祝福过尤里狄斯特的爱情呢，可这种事情我完全管不了。”
　　她的身上忽然发出奇怪的滴滴声，刻板、均匀的声调。伊莱达默了片刻，说：“小心。”
　　在雷姆德疑惑的注视下，她说：“你不是梅蒂雅的第一个未婚夫。另外一个，是非常难缠的男人。好像有些做梦不稳重的家伙，把你和梅蒂雅的婚约告诉他了。他一直以未婚夫自居，现在变成未婚夫‘之一’。我想你很快会见到他。我不得不为你的生命安全感到担忧……尤其是考虑到我和你父亲的交情——你真正的那个父亲。”
　　这次轮到雷姆德难掩惊诧。“你连这个也知道了……这是你不同意的真正原因？”
　　伊莱达叹口气：“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无论是你们那一边，还是我们这一边，从来没有过。无人能够预料结果。精明的商人之王，你应该算得出来，放弃我女儿比让她嫁给你划算多了。”金纱晃动，她的身影像被纱一碰就抹掉似的。
　　雷姆德对这白日梦般的光景不大确定，再看窗外，雨已经噼里啪啦地下起来。